前世,東晉史學家乾寶著錄的《搜神記》中有記載:“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鮫人,既泉先,又名泉客。
在無數文明綺麗夢幻的神話之中,這種擁有美妙歌喉與絕美麵貌的異人一直都承載著人類對海洋最美好的想象。而眼下,就像是神話故事中的異人走上了海岸一般,那佇立在朦朧月色中的藍衣少年,手中掬著一捧幻夢般的紗。
然而,宋從心在看見這個少年的第一眼,卻是感覺到了一種直竄天靈的陰冷。那種冷意與烙印在她神魂深處的詛咒極其相似,那是一種瀕死的預感,是遇到了天生血脈便壓製過自身種族、自遠古時期便深刻銘記於本能中的驚顫與畏懼。
……冷靜。宋從心深吸了一口氣,任由鹹澀腥臭的氣息填充進了自己的肺腑。她用力地閉上了眼睛,瘋狂地運轉著無極道門的心法。直到眼前的視野化作了漆黑,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陣又一陣的眩暈。
宋從心並沒有失控太久,因為她還不知道來者是敵是友。在敵人麵前閉上眼睛無疑是自尋死路,所以她很快便再次睜開了眼睛。
讓宋從心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不遠處那藍衣少年突然間便失去了那種非人的、堪稱魔性的魅惑之力。他的容貌五官看上去依舊美得不似凡塵中人,但卻不會再讓人感到那種仿若被水妖拉入深海、將要窒息死去的眩暈。
“你——”宋從心感到有些不妙,腦中正思考著脫身之計,卻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力道牽引,被迫朝前走了兩步,頭顱也不自控地抬起,對上了一雙深邃稠豔、如幽夜藍花般的眼睛,“不是海民?是外來者嗎?”
少年的聲音如驪珠落入玉盤,甫一入耳便令人腦海一片空白,萬籟俱寂,識海中僅剩他的回音。宋從心猛地咬住舌尖,再次用力地閉了閉眼睛,這才讓那種宛若魔音入耳般的感覺消減下去。她背生冷汗,麵上勉強維持著冷漠鎮定的神情,心中卻苦不堪言地大喊:大哥,大哥,咱們有話好好說!您老就收了神通吧,小的真的承受不起!
眼見著少年輕而易舉地桎梏住了自己,即便宋從心再如何遲鈍也已經反應過來,眼前的少年不僅血脈有異,甚至修為都遠遠地高於自己。
要知道,自從宋從心融合了地脈山主之心之後,她對世間萬物的感知便已經提拔到了一個自己都無法估量的高度。她不僅能毫無瓶頸地吸靈納炁,甚至連自身的修為境界都極具迷惑性。一般而言,普通修士無法堪破比自己道行更深的修士的境界,但宋從心卻可以跨越三階,堪破出竅期修士的修為。但眼前的這位少年,宋從心卻無法勘探出他修為的深淺……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這少年至少是個分神期啊!
想到這,宋從心幾乎快忍不住要在識海中對著天書尖叫了。說好的姬重瀾城主殉身之後,重溟城已無大能修士的呢?!為什麼他們才剛入重溟城不久,隻是夜探一下沿海地帶,就跟撞鬼了一樣地遇見了一位分神期修士啊?!
“……我不是海民。”眼見著她久久沒有回答,少年勾著絲線的五指微微一動,那一縷朦朧月光般的薄紗便爬上了宋從心的頸項。宋從心是親眼看見這“月光”是如何“溫柔”地將那似人似魚的怪物四分五裂的。
她心裡怕得要死,麵上卻還力持平靜地回望少年的眼睛:“但我沒有惡意。隻是東海出現異象,所以前來一探。”
宋從心原以為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會有些語氣不穩,卻沒想到,她每一句話都咬字清晰,清朗而又分明。
少年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深邃淒豔的藍眸與宋從心安靜地對視,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眸仿佛也似夜行的妖獸般能反射出光來。他那比夜色還要漆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濕漉漉的,好似剛剛離水而出。他皮膚白如珠玉,五官精致得近乎不詳,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在看人時會帶出一股不自覺的、冷冽的勾纏。好看……好看得像隻吃人的水鬼。
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還有天哥和師尊保佑……宋從心麻木地在腦海中把自己想得起來的諸天神明都拜了一遍。彆看她此時麵上正氣凜然、一副淡然從容的大家風範,實際她內心就是一隻被吊起來後瑟瑟發抖不敢動彈的大頰鼠,距離心臟驟停暴斃也就一步之距。
“……我信。”不知過了多久,宋從心突然覺得桎梏自己四肢與軀體的力道突然消失,少年並指一揮,那薄如蠶絲卻利如冷鐵的絲線便全部回彈,儘數收入了少年戴在五指上的白銀指環裡,“聽了我的聲音,看了我的臉,還能如常回話。可見你靈魂堅韌,的確彆無雜念。”
……雖然少年好像是在誇獎自己,但不知為何,宋從心莫名生出了一種當初爬完問心天梯之後,被一丘長老內涵“腦袋空空”時的委屈。
“但是,你既然不是海民,那又是如何進城的?”少年微微偏頭看著宋從心,或許是因為眼睛的顏色太過深邃冰冷的緣故,他的眼神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涼意,“我已經下令讓呂叔封城了。而城中的居民隻要不是活膩了,都不會選擇深夜時分靠近大海。”
“……”宋從心沉默了一瞬,覺得繼續裝傻下去也沒什麼意義,“你是姬重瀾城主的嗣子,那位重溟少主,姬既望。”
“是。”少年嗓音空靈宛若深海的鯨鳴,然而他的聲音似乎和他的容貌一樣,隻要抵禦過一次,就會自然而然地生出“抗體”,“告訴我你的名字。”
宋從心哽了一瞬:“宋從心,道號拂雪。”
少年,不,重溟少主姬既望聽完後便點了點頭,也沒有繼續詢問宋從心的宗門以及傳承,反而直呼她的名字,道:“那,宋從心,你怎麼知道東海發生了異象?就連我們也是最近才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姬既望此話一出,宋從心不知為何竟在這位修為高深莫測的重溟少主身上感受到了一種不通社交的氣息。她惴惴不安的心突然間便平靜了下來,抹了一把臉,試探道:“早聽聞重溟城排外,少城主如此直言不諱,便不怕我將消息傳遞出去?”
“啊。”姬既望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毫無語調起伏地應了一聲,他突然抬起手,往宋從心耳根後一抹。
宋從心感覺到有什麼冰冰涼的東西鑽進了自己的皮膚裡。
“在問題解決前,你必須留在這裡。”姬既望抬起一隻手,他表情平淡,十指都戴著沒有任何雕琢的白銀指環,紫藍色的耳鰭微微一動。明明是一條魚,此時卻仿佛一隻揮著爪子威脅鼠的貓:“敢逃跑,我就把你綁回來。”
宋從心:“……”
……
“所以……拂雪此行似有不順?”
湛玄看著自家師妹那張仿佛天塌下來都永遠淡然從容的臉,愣是憑借著“大師兄”的感知,從那雙平靜的眼睛中捕捉到一絲生無可戀。
“無妨,我能解決。”宋從心死犟著逞強,絕不肯暴露自己招惹了重溟少主之事,隻是儘可能詳細地將自己在沿海地段發現的情報告知湛玄。
姬既望雖然強得可怕,但其本人卻並不是一個頑固不化、無法交流的人。和大部分的重溟城子民不同,姬既望並不排外。即便是宋從心這樣的仙家弟子,在確認過她的確沒有惡意之後,他也沒有限製她在重溟城中的行動。更甚至,他還給予了宋從心很多有用的情報。
“我們目前所在的城池,其實應該叫做‘日照城’,真正的‘重溟城’,應該是位於深海中的那座廢棄的前哨城市。”宋從心道,“這是隻有年歲較大的海民才知道的事了。如今,不管是外界還是新入戶的子民,都已經模糊了這兩處城池的邊界,將其統稱為‘重溟城’。”
“我在海邊遇見了一種似人似魚的怪物,這種怪物十分詭異,它們行動如常,卻並非活物……或者說,並非常態的活物。它們晝伏夜出,會襲擊一切血行燥熱的生靈,因此海民夜晚時分都不會靠近大海。他們稱呼這種怪物為‘被大海吃掉的人’,又叫‘亡海者’。”
“初步判斷,亡海者是死後異變的人。”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覺得背後一涼,同時,又陷入了一種難言的沉重。
“‘被大海吃掉的人’……嗎?”宵和神情沮喪,好半天,才露出一個難看的強顏歡笑,“果然,那個渦流教就是那種東西……真是……”
湛玄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如果隻是單純的死亡,他們或許隻會感到悲傷。但連死亡都不得安寧,遺體更是被外道褻瀆,這便令人感到憤怒了。
“所以,不是妖物作祟,不是自然異象……重溟城的海民一直以來所抗擊的,是被‘大海吃掉’的同胞?”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宋從心搖了搖頭,她一直站在窗外,跟湛玄等人保持著一定距離,“這些天,我暫時無法歸隊了。那些‘被大海吃掉的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奇特的氣味,一旦近距離接觸便會附著在人的身上,從而引發其他亡海者的獵殺。重溟城的子民對這個氣味十分敏感,哪怕隻是沾上一點點,他們都能輕易分辨出是何時沾上的。”
“原來如此。”湛玄微微頷首,拂雪做事慣來妥帖,“但是這樣一來,隊伍中少了一人,我們恐怕很難瞞過城中的守衛。”
“無妨,再過一段時日,他們便沒空管外來者了。”宋從心搖搖頭,“那具偃甲人偶能暫代一段時間。若是對方查問,師兄便這般……”
宋從心將自己的計劃告知了湛玄,聽了這個計劃,湛玄頓時露出了一個啼笑皆非的神情,遲疑道:“這……這會不會不太好?”
“非常情況,當用非常手段。”宋從心想起明塵上仙的提點,深感有理,“除此之外,我還打聽到一點……原‘重溟城’實際上並非是完全由姬家與海民共同建立的城池,或者說,姬家是在‘氐人國’的廢墟舊址之上,建立了原來的‘重溟城’。”
“氐人國?”宵和突然探過頭來,驚疑道,“是那個已經滅絕的氐人族?他們曾經的根據地不是建木以西嗎?究竟是何時遷來東海的?”
“不知。”宋從心沉聲,良久,她才終於說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條情報,“先前我推斷,呂赴壑之所以輕易放我們進城卻又處處防備我們,是因為一件對於重溟城而言很重要、但對於外來者而言又不是那麼重要的‘秘密’。他們防備小人,卻不防備君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是什麼?”
“我們入城之時,重溟城收到了來自深海地帶的求援信號——三十年前失蹤的那支精銳隊伍,很可能還有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