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和湛玄趕到七曜星塔之時,卻發現日夜閃爍著星圖列陣的七曜星塔變得黯淡而又沉寂。此時,天景雅集的第一天已經隨著日落西山而緩步遠去,站在日月山的山巔,抬頭便能看見日月交替輪換時一瞬的絕景。
黃昏是晝與夜唯二產生交集的時刻,淒豔的霞光灼燒了整片天空,令天幕呈現出一種妖冶不詳的紅。
“清漢的搖光星君預知到了東海的異況,三十年前的歸墟之災似乎再次降臨於深海。”趁著眼下眾弟子還未到齊,湛玄便長話短說,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作了一個簡單的交代,“拂雪是修過九州異聞課時的,那拂雪應該知曉,三十年前爆發在東海的渦流事件與其當代城主姬重瀾的殉身事件。”
宋從心點了點頭,她的確修過這個雜學課程。九州異聞課時,這基本是所有內門弟子都需要修行的一項雜學課,其主旨就是為了幫助內門弟子了解九州發生過的所有魔患事件,有點類似時事政治。有的時候宋從心都忍不住心生感慨,無極道門簡直是致力於將自己門下的核心弟子培養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超人。宗門簡直是窮儘了一切人力與物力,要把他們打造成無論麵對何種情況都能從容以對的樣子。
以宋從心目前的階級,她還無法了解到更危險、更可怕的那類魔患事件。據說,宗門內的高階魔患事件全部以特殊的案宗與筆墨記錄,神魂不夠堅韌者僅是知道都可能會陷入瘋狂與走火入魔。而相當湊巧的是,三十年前的東海歸墟之災便是宋從心目前可以了解到的最嚴重的魔患事件。
宋從心回憶著自己在課上了解到的一切。她對這個事件有著很深的印象,因為這個故事中出現了一位悲壯的英雄,引導了故事的走向。
重溟城第十七代城主,姬重瀾,分神期修士,當世大能之一。這位賢明仁慈的城主在位不足百年,卻做出了許多堪稱輝煌的功績。她兼愛眾生,視百姓如子,政法清明,從不徇私包庇,即便是姬家族人犯了錯,她也一視同仁;她將盤踞在沿海地段的外道渦流教連根拔起,率領子民抵禦大海的侵襲;同時,她為重溟城立下了“四大守則”,締造了重溟城驍勇於世的鋼鐵軍魂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傲骨錚錚。
回想起自己在課上學到的一切,宋從心不禁感到了些許的沉重。就她目前所知道的情報看來,重溟城在這位城主的治理下,是目前最符合“天下大同”之理想的國度。居住在重溟城中的海民雖飽受海風與沙鹽的侵蝕,但對於他們而言,生活是有盼頭的、看得見希望與出路的。
而在三十年前,渦流教臨死反撲,歸墟臨世,這位飽受海民愛戴的重瀾城主率領全城精銳投身深海。後來風波平息,當年參戰的千名精銳卻一個都沒有回來。自那之後,重溟城位於深海的前哨站徹底荒廢,這道慘烈的傷痛橫亙在海民的心上,令他們時至今日都不曾再踏足深海。
“……渦流教,還未死絕啊。”宋從心不知為何,聽到這則消息,心情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在窺見此世的冰山一角時她便意識到,天書的出現本就是一柄橫在所有人脖頸處的鍘刀。冥冥之中一定有什麼災難在未知中孕育,既然在靠近,那腳步聲自然會變得頻繁。
“這些外道,是很難徹底祓除的。”湛玄話語低沉,神情卻有些悲哀,“他們多是一些窮困潦倒、走投無路後被有心人利用,最後獻身於外道的平民百姓。隻要人間還有一日饑饉,隻要百姓一日未能開智,這些外道便會一直存在。除之不儘,殺之不絕。”
所以,仙門才會如此執著,期望百姓能夠開智,過上好的日子。
“都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大道本就道阻且長,可……”湛玄身為身負除魔重任的持劍長老親傳,早已見過太多的慘劇與無法挽回的悲傷。但即便他心性過人,不為外物所動搖,此時聽聞渦流教複起、東海歸墟又臨,也不禁生出了幾分愴然。
這個世界,真的還能等到天光破曉的那天嗎?湛玄負手而立,他站在雲頂的台階之上,看著下方陸陸續續、自四麵八方趕來的各派弟子。
低落的情緒隻是一瞬,湛玄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師妹麵前表現出這種傷懷,他正想回身道歉,卻忽而感受到了一陣涼冷的暮風拂麵而來。
“會有那麼一天的。”
平靜的、篤定的聲音自身旁響起。少女啟唇,卻是呼出一片冰白的冷霧。
霧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同樣注視著下方如蟻群般聚來的弟子,她的話語是如此的篤定,仿佛曾經親眼窺見過另一個大同的世界。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間,“拂雪師妹生而知之”的這條情報,突然便在湛玄的識海中一閃而過。
湛玄本不該相信這些虛幻且沒有定數的“未來”的。但他又不能確定,如果不是真的看見了未來,少女眼中又怎會有那樣平靜而又堅定的光彩。
日月交替之時潑灑而下的光輝照落在少女的身上,她比高懸天際的日月還要耀眼。
“師兄,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
次日,參與此次天景雅集的精英弟子中再次進行了兩輪篩選,選出最精銳也最機變的弟子,登上了前往東海的樓船。因為這次任務主要是探查情報而非正麵交戰,所以各大仙門隻通知了一小部分弟子,大部分弟子尚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這一批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弟子當中,湛玄與宋從心自然也身在其列。兩人身為正道第一仙門的親傳弟子,又是同輩弟子中修為最高的那一階,即便沒有刻意去做什麼,眾多共同行動的弟子依舊默認了此次行動將以他們為首。
至於另一位同樣出挑、修行已至伽藍階的禪心院佛子,則因為在修閉口禪而退居二線,笑意盈盈地等待他們的指揮。
宋從心也是直到這時才知道,佛門與仙門不同,他們的位階不僅看中功德的積累,還看中弟子心境的磨煉。佛門九階分彆是:沙彌、式叉摩尼、比丘、伽藍、揭諦、金剛、自覺(又稱“羅漢階”)、覺他(“菩薩階”)、覺行圓滿(“真佛階”)。而伽藍階的佛子,放在人間是完全可以成為土地神庇佑一方水土的程度。換做仙門位階來看的話,大概就是可以開山立派的金丹期了。
果然,這世上永遠都不缺天才啊。宋從心感到了淡淡的壓力,但她很快就沒有心情去在意這一點了。
在眾弟子登上飛行樓船之前,宋從心特意去見了明塵上仙一麵。對於她此次的東海之行,明塵上仙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給了她一塊令牌。
“必要時,見機行事,可用非常手段。”明塵上仙隻給了她這一句箴言,而他給的,竟是一塊代表“無極主殿”的令牌。
不是“掌教親傳”,不是“明塵上仙”,而是“無極主殿”。
想到這,宋從心忍不住摸了摸被自己藏在衣襟內的令牌,這是否代表東海的局勢恐怕比想象中的還要嚴峻?以至於明塵上仙不得不出言提醒?
“天哥,快上刑場了,你要不要說幾句話?”宋從心長籲短歎。
“……”天書在識海中一扭,表明懶得理她。
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有任務在身和沒任務在身的時候完全是兩個模樣,宋從心和湛玄剛登上樓船便毫不猶豫地回房換了一身衣裳。湛玄換了一身天青色的士子服,宋從心換了一身藏青色的利落短打。兩人調整了站姿、步態、說話的語調,改變了微小的神情,壓低了過於筆挺的脊梁。就這樣,在其他弟子瞠目結舌的注視下,兩位高標逸韻、風采卓然的仙門弟子眨眼便成了行走江湖的凡間客。兩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對兄妹了。
“既然是要探聽情報的,最好還是不要引人注目。”湛玄語氣平和地解釋道,“重溟城相當排外,冒然以仙門弟子的身份過去,隻怕是會被拒之城外。重溟城民風彪悍,百姓尚武,因此偽裝成江湖客是可行的。諸位最好也進行一些變裝。”
湛玄身為無極道門“內門第一人”,又曾接替持劍長老之位,其威勢早已不是常人可以抵擋得了的。
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都這麼可怕嗎?眾仙家弟子多少都覺得有些懷疑人生。他們發現就連那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女修都毫不猶豫地進行了變裝與扮相,沒有半分扭捏或是拿喬。顯然,無極道門內門弟子“諸事皆通”的名氣不是吹出來的,正道第一仙門享譽盛名也是有原因的。
眾弟子虛心受教,很快便也換上了尋常的裝扮。就連梵緣淺都摘掉了自己發上的額飾,換了一身樸素老舊的袈裟。
其他宗門的精銳弟子雖然也有外出除魔的經驗,但到底不如湛玄那般老道。湛玄趁著行路的間隙給他們進行了簡單的偽裝教習,宋從心則在做好準備之後便尋了個地方坐下,在識海中重新翻閱起了記載原命軌的《傾戀》一書。
經曆了北荒山九嬰災變事件之後,宋從心已經深刻地意識到,《傾戀》這本看似古早狗血的言情話本中隱藏得極深的陰影與晦暗。
那些晦澀不明卻潛藏著巨大不安的信息都埋藏在粉飾太平之下,或許是某位配角的幾句台詞,也或許是某個一筆帶過的景象。
因為時間還算充沛,宋從心便將《傾戀》一書仔仔細細地翻閱了一遍,從中截取了許多關於“東海”或“重溟城”的情報。
然而,在翻閱完全書之後,宋從心有些茫然地抬頭,不知道自己的發現算好還是算壞。
好消息是,既然《傾戀》的故事發生在數年後、靈希仙子拜入內門之時,那便證明,東海歸墟之災並沒有衍化成足以毀滅人間的災難。
壞消息是……書中提到,姬家後來舉族遷移,進入中州。重溟城也徹底廢棄,百姓紛紛轉向了內陸。
原因是,東海深處出現了一具龐大的陰影。
這個巨大的怪物平息了東海歸墟之災,卻驅逐了重溟城所有的生靈,徹底封鎖了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