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目光下移,先前沒有注意,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齊照天手裡拿著的長劍的確很有曆史——古樸老舊的青銅劍身,劍格至劍柄處竟是精雕細琢了一百零八種麵目猙獰的鬼怪。齊家乃天師出身,其開山老祖便是曾經祓除妖鬼多達百餘眾的南通天師齊珩,這位天師一生主張“三業清淨”,會以百鬼作為意向鍛造一柄足以傳承後世的寶劍,倒也合乎情理。
宋從心麵色不顯,實際頭皮發麻,舌根泛苦。她心想,不會吧不會吧,難道要我賠嗎?就算把我整個賣了,隻怕也賠不起啊……
場麵一時間陷入了寒蟬仗馬的死寂與尷尬。
就在所有人都因為這驚天一轉而沉默時,忽而間,一道嚴肅清朗的聲音忽而籠罩了整座擇撿儀式的廣場。一股屬於高階修士的清湛之氣四散開來,平穩卻不容抗拒地壓在所有人的頭頂。
“人不配劍,故神物自晦。寧可如凡物般折裂,亦不肯助紂為虐。齊南通的劍倒是如他本人一般,是個傲氣的。”
那聲音聽不出年紀,在同一時刻在所有人的耳畔邊響起,十分清晰,似遠似近。
眾人抬頭,卻見擇撿儀式廣場儘頭的高台上步出十數名身穿無極道門法袍、腰間佩劍的少年修士,他們肅穆地分立台階兩側,一手置放於劍格處,似乎做好了隨時拔劍的準備。即便麵對這人山人海的外門試煉者,他們也行止端肅、目不斜視。這派頭與陣仗看得人心頭發怵,但隨即自高台上緩步而來的中年修士卻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來者約莫三十餘歲,麵目清臒,衣袂當風。他衣冠整齊,鬢發全部嚴嚴實實地束進發冠,就連下顎的一捧髯發都打理得十分齊整。
無極道門的門派標誌是“水紋劍徽”,水紋意為“善利萬物而不爭”,劍徽則意為“誅邪渡厄斷貪嗔”。門中長老弟子的品級一般根據其衣袖上的劍徽數量便可以判斷出來。比如普通內門弟子以及外門長老的三品劍徽,入室弟子的六品劍徽,親傳或嫡傳弟子的八品劍徽,內門長老的九品劍徽,以及掌門與太上長老的十二品劍徽。
而眼前的中年修士衣擺上便足足有九枚劍徽,分立兩側的少年修士們則最少都是六品劍徽,比宋從心平日裡接觸的外門長老還要高一階。
看著那姿態儼然的中年修士自高台上拾級而下,周圍挨挨擠擠的人群立刻如摩西分海般讓出了一條道來。
站在這條道的“儘頭”,宋從心整個人都麻了。她隻能垂眸斂眉地站在一旁,勉力克製住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沒的。大概是因為心裡太害怕以至於頭腦一片空白,對於長老無形施壓下來的威勢,她倒是麵無表情地全扛了下來。
宋從心慫得魂飛天外的時候,見她直麵內門長老的威勢也毫不露怯的眾人已經暗中投來了複雜感慨的眼神,心中對她的評價再次拉高了一大截。
齊照天還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捧著兩截斷劍,中年修士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招,那兩截斷劍便飛起落入了他的掌心。
“齊南通昔年曾在天下人麵前立誓,道此劍對鬼神而不對人,斬業障而不斬人。”中年修士一手撫過斷劍,他指節所過之處,劍身便泛起了一陣微弱的靈光,“這同時也是這柄靈劍的立道之基,可惜它傳承至今,曾經盛極的靈光也已經被磨損得十不存一了。”
齊照天猛地抖了個激靈,咬牙顫聲道:“能……還能修好嗎?”
“可以。”中年修士瞳孔深深地看著他,“本座可以幫你修複它,但器物有靈,它日後是否願意跟你,就不是你們齊家說得算了。”
中年修士說完,在場不少人都麵露恍然之色,默立一旁的宋從心也突然明了了中年修士的身份。
無極道門萬劍山純鈞上尊,也便是本宗八大內門長老中司掌演武堂與冶劍池的持劍長老。這位長老克己奉公,行事端方,本身信奉“器物有靈”,有收藏名刀名劍的癖好。因為他常年率領萬劍山的弟子在外降妖除魔,所以宗門內很少能看見這位尊上。
沒想到這次負責外門大比的居然是持劍長老,要知道往年的外門大比基本都是負責文職的佐世長老亦或儀典長老出麵主持。
聽持劍長老發話,齊照天顯然不樂意將自家祖傳寶劍拱手相讓,但純鈞上仙已經是整個修真界中鍛造技術最好的器修了。是以齊照天斟酌良久,終於還是狠下心道:“齊照天在此謝過上尊。”
持劍長老嗯了一聲,將斷劍隨手往旁一放,他身後立時便有手托絲絹的弟子將這兩截斷劍穩穩地接住,細致入微地包裹起來後收入木匣。
持劍長老將斷劍收好、轉而將目光落在宋從心身上時,宋從心感覺自己不存在的皮毛都炸了。
“若是本座沒看錯,你應當是琴劍雙修吧?”持劍長老的目光落在焦尾琴上,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這是琴,同時也是劍匣。
“剛才為什麼不拔劍呢?”
宋從心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眼下是一個很好的刷聲望的機會,她應該說一些有思想有深度的個人見解,嘗試得到這位內門長老的青睞。但實際上,她此時心裡亂糟糟的,大腦更是一片空白,隻能選擇實話實說:“我無意於此。”
“無意什麼?”持劍長老耐心地問道。
“我無意與人發生爭端。”宋從心看似淡漠實際乾巴巴地說道,“傷人非我本願。”
持劍長老搖頭失笑,似是在笑她幼稚:“劍乃百兵之君,卻也是殺人利器。琴中藏劍,暗藏殺機。怎能沒有爭鋒之心?”
“或許吧。”宋從心腦子木木的,人慫得要死,卻還是努力抬頭對上了這位大能修士的眼睛,“但我心未靜,道未明。既是殺人利器,那它便不該輕易出鞘。”
宋從心覺得自己的回答實在太慫,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少年天才會說的話。
“心未靜,道未明嗎?”持劍長老沉吟,片刻後,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轉身往回走,“那本座期待你大道顯明的那天。”
……這算是糊弄過去了嗎?等到持劍長老的背影逐漸遠去,宋從心還沒能從那種強裝鎮靜的緊張中回過神來。她心臟跳得很快,急劇充血的大腦陣陣發熱,她很佩服自己這個時候竟然還能苦中作樂地想些無關要緊的小事。比如說,還好那柄劍不用自己賠了。
“時候已至。”
眼見著日頭攀上了廣場正中的旗杆,遠處鐘樓傳來了厚重悠遠的鐘鼓報鳴之聲,“起三清,落四禦,緊七慢八平十二”,除起三落四以外,恰好二十七聲。如此重複三遍,總共八十一下。
宋從心有些起伏不寧的心緒也在這古拙厚重的鐘聲中逐漸恢複了平靜,她輕闔眼簾站在原地,調整自己的吐息。
“道友,方才實在多謝了。”忽而,宋從心聽見一道溫柔的女聲在自己耳畔響起。她偏頭看去,便見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見她望來,那張白淨秀氣的臉上立時綻開了文雅和煦的笑靨。
納蘭清辭的容貌不算出眾,但氣質的確是好,隻是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都讓人覺得行止如詩,佳人如畫,無一處不顯得體。
宋從心默然了一瞬,方才電光火石間實在發生了太多變故,以至於她都險些將納蘭清辭忘了。她搖搖頭,示意納蘭清辭不必放在心上。
“問心路試煉到此為止,其餘試煉者可自行回返。若其心不移、其誌不改,三年後可整備重來。”
持劍長老威嚴肅穆的聲音再次於山門間響起,明明音量不高,卻如此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長老說完,眾人便看見兩名內門弟子抬袖掐訣封鎖了擇撿儀式廣場的結界,確保聲音不會泄露。之後又是兩名內門弟子扛著一塊巨大的石板走上前來。
看著那足有兩人高的留影石,宋從心眉毛一跳。
“現在開始擇撿儀式第二輪,這是你們即將前往的任務地點,凡間界西北之國,鹹臨。”
宋從心認真地聆聽著上首內門弟子的講解,要說前世今生最大的變故與不同是什麼,那大概是兩個世界的陸地板塊、氣候氣象完全不同。他們所在的這片廣袤大地名為“神州大陸”,依地勢與溫差而劃分出九大洲、三十六小州。若是從高處往下看,大陸很像一艘中間寬兩頭窄的船。
其次,這個世界的土地比宋從心前世所知的更加遼闊,日行千裡的修士在這片蒼茫大地之上也隻是渺小且不起眼的滄海一粟。那些險峻的地勢與巍峨高聳的山巒總讓宋從心感覺自己生活在洪荒年代,大概也隻有神話傳說才有這般原始宏大的地表景觀。畢竟在現代社會,人類仰仗科學與機器征服了絕大部分的地球領土,像宋從心這種從小被信息衝刷的孩子早就失去對自然的敬畏了。
海外有沒有國家,宋從心不太清楚。但她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是天圓地方的時候,她抱著腦袋整整三天都在懷疑人生。後來給她上課的外門長老實在看不過去,給了她一道特赦允許她去內門的觀天樓中觀摩無數大能修士耗費心血還原出來的渾天宇宙儀。
看完之後宋從心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確是圓的……但是跟她想象中的圓不太一樣,這個世界整體看來像一個正在高速旋轉的陀螺,中間的山海大地是平麵的圓,而大地山海上下是如同兩個倒扣的碗一樣的氣體,同樣呈現出圓的形狀……道家稱這層氣為“炁”。
除此之外,宇宙天象之類的倒是和上輩子人類觀測到的相差不遠,甚至這個世界“天外有天”的平行宇宙論比前世的理論更為深入,畢竟修士成功飛升之後是真的可以穿梭三千世界之間的。這讓宋從心偶爾有些後背發毛,她覺得自己可能和故鄉在同一個宇宙內,但不是同個星球罷了。
言歸正傳,為了這次的外門大比,宋從心足足準備了三年。這三年裡,她就像備考生一樣將往年的“習題”都瀏覽了一遍,私底下進行過數次模擬。無極道門的外門大比向來都是大型團體任務,考察門中弟子的同時也儘到了降妖除魔的責任,不浪費絲毫的人力。
換而言之,他們這群初出茅廬的小牛犢一上來就要直麵真正的妖魔,這要是一個運氣不好死在途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時間為半個月,祓除幽州鹹臨國北荒山妖邪,解決魔患事件,以弟子令牌刻錄留影為證,視貢獻高低排名。禁同門操戈,禁搶奪擄掠。除魔不限方式與手段,不可擾民,不可殃及無辜,不可破壞林間生態,違者將永久除名,從此不可踏入九宸山半步。”
一位內門弟子高舉場中旗幟,環顧四周,見所有人都已經聽清楚了,便猛一揮旗。
“現在,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