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民覺得,采訪王子安的這個夜晚,是她來柏樂村定點生活以來最開心的一個夜晚。
從王子安那裡,她聽到了許多關於王愷書記的故事。此前,她在采訪柏樂村村民時,也了解了很多關於王愷書記的事跡,那是一個有責任有擔當、敢闖敢乾、不怕苦不怕難、吃苦耐勞,深受柏樂村人愛戴的老黨員、村書記的形象,太正麵了,像天上的太陽,耀眼,又遙遠,而從王子安這裡,謝安民聽到的更多是一個關於父親的故事,兒子眼中的父親並不是太陽,而是地上的一盞路燈,在親子關係裡,是缺位的,大部分時候都是暗淡的,發光時卻在照亮彆人。
人的精力總歸是有限的,一個夙夜在公的人,勢必無法兼顧家庭,這樣的王愷書記才是真實的、接地氣的,否則就太過完美,以他為原型創作出來的藝術形象也會顯得假。
“那你怨過你父親嗎?在你們成長歲月裡,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給了柏樂村人,對你的關心很少,你看你起先說了,你小時候生病發燒什麼的,都是你母親照顧你,更彆說學業上的輔導,家長會也從來沒去過一次,他甚至因為出差跑項目,差點出意外癱瘓,若癱瘓了,拖累的可就是你們家裡人了……”
“為什麼要怨他?作為他的子女,我們從他身上得到的側麵照拂還少嗎?他的光環也惠及了我呀。他雖然不參加我的家長會,但老師會因為我父親是他,而對我另眼相看呀。看父敬子的便宜,我可沒少占。”
王子安的坦誠讓謝安民不由想到自身,哪來什麼天才少女,母親是職業作家,對她的年少成名加持太大了,當普通寫作者們投稿無門的時候,她因為母親的關係,已經登上了直升的梯子。這也是謝安民成長歲月裡最困惑、痛苦的事情,她會因為自己的身份,而對自己的才氣產生嚴重的自我懷疑。
她真的是個有才華的人嗎?她真的是個合格的寫作者嗎?那些名利、鮮花、掌聲,真的是她應得的嗎?她長期這樣捫心自問,不免陷於糾結,才會尋求改變,才會想要挑戰,所以放棄自己寫作的舒適區,從繁華的都市來到鄉村體驗生活,希望在觀察世界裡審視自身,從而尋求突破。
“你比我坦然。”
也許是王子安身上那種讓人舒適的氣質,使得謝安民打開了內心,她一向是傾聽彆人的故事和素材居多,向彆人打開心扉的時候極少,或者說基本沒有,她對世界其實是防禦的,隻有在寫作和閱讀時,她才是放鬆的,仿佛一條魚,終於遊回屬於自己的海洋。
“我年少成名,卻總想擺脫我母親的光環,總想證明自己,想來是可笑的。”謝安民露出一個苦笑。
王子安給她空了的茶盞續茶,首泡茶湯早已喝乾,茶海裡的茶已經是四五六泡了,所以茶湯不再呈現珍貴的膠狀,就是清澈的茶水而已,顏色倒是比先頭深亮,一改淡淡的淺黃,呈現出明亮、帶點褐色的金黃。因為王子安已經將白毫銀針換上了陳年的壽眉。
謝安民喝在口裡,感覺到明顯的苦澀,倒也符合她當下的心境。
“我們不妨用四維視角去看三維空間,自然就坦然了。”王子安說。
“四維視角,三維空間?”謝安民覺得新奇。
王子安點點頭:“我們人類活在三維空間,去看二維空間的事物,是不是有一種上帝視角,是不是覺得活在平麵裡的事物不足為道,譬如我們看螞蟻,一群螞蟻尋尋覓覓,勤勤懇懇,可是在我們眼中,他們的勞動又有什麼意義呢?”
謝安民默默聽著,示意王子安說下去。
“如果這個世界有四維空間的話,那裡的生物看我們三維世界裡的人類,是不是像人類看螞蟻?我們人類一切的活動,什麼理想、戰爭、追名逐利、苟且繁衍……在他們眼中是不是也沒有任何意義?雖然不知道宇宙中有沒有四維空間存在,但我們每個人不妨都抽離一下自己,站在四維空間去審視我們位於三維世界裡的得失成敗,是不是就不必痛苦糾結了?”
謝安民突然有被安慰到,心頭的苦悶竟解了許多。
“這杯茶竟然不苦了。”謝安民笑。
“那是因為它被衝了太多泡,淡了。”王子安也笑。
謝安民便說:“照你這麼說,螞蟻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我們人類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那我們還活著乾什麼呢?”
“當你覺得四維視角空虛的時候,就要關閉那雙眼睛,讓自己回到三維世界,不以上帝視角看問題,隻以凡人的視角看問題,螞蟻會覺得自己的覓食沒有意義嗎?”
謝安民有被啟發到,“所以,需要的時候就打開四維視角,不需要的時候就關閉,腳踏三維世界,咱們中國人果然是實用主義。”
王子安笑著舉杯和謝安民碰杯,和有智慧的女人聊天就是有意思。謝安民也有同感,和有智慧的男人聊天,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像那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體育生。謝安民啞然失笑,不知為何,自己又想到鐘子期了,也許因為鐘子期和王子安是好朋友的緣故吧。
“謝作家什麼時間方便,可以去我的茶廠參觀一下,我很希望你能為我的茶廠寫點文章,你知道現在做企業,宣傳和營銷很重要……”
謝安民說:“我可以給你騰時間,但你也要幫我約一下你父親的采訪時間。”
“沒問題。”王子安很爽快答應。
謝安民又說道:“去你的茶廠,是不是就可以見到你那位知音了?”
王子安點頭:“當然,你來參觀茶廠的話,他身為股東之一,肯定要出麵接待你的。”
謝安民感到很滿意,於是起身告辭。王子安忙將那盒茶葉禮盒提上,送她出去。新區夜裡雖不能算完全的黑燈瞎火,但伶仃的路燈實在驅趕不了那份黑暗帶來的恐懼。鐘子期那小子上次來都矯情不已,何況謝安民一個女孩子?王子安親自將謝安民送出新區。
盛夏的夜晚,涼風徐徐,天上有一輪明月,地上有一雙人影,遠處有影綽的燈光,近處有明晰的蟲鳴,王子安覺得有那麼一絲美妙,不由問道:“謝小姐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
“那謝小姐是已經結婚了?”
“如今的時代,誰還那麼想不開跑去結婚呀?”
謝安民的答案讓王子安心情跌宕起伏,不知該喜該悲。
“謝小姐是獨身主義者,或者不婚主義者?”
兩人已經走到新區的牌匾下,遠處的大路燈將新區門口的水泥路照得雪白一片。
謝安民覺察到了什麼,抬頭看著王子安,笑道:“你打聽那麼多乾什麼?王先生不會對我一見鐘情吧?”
漂亮、有才氣又有個性的女孩,一見鐘情不也很正常嗎?
“報告謝安民小姐,我單身。”王子安挺直了軍人的腰姿。
謝安民從新區一路走回到鄉村振興大酒店,想讓夜風將自己亂哄哄的腦袋瓜子吹清醒,但腦袋瓜子仍舊亂哄哄的。她竟然被表白了。她已經很久沒有接到這樣正兒八經的表白了。
作為一名知名青年女作家,她的生活裡不可能沒有男性出現,且迎來送往都是些功成名就的男士,這些男士都已經步入中老年行列,對愛情這件事早就看淡,處理男女關係往往功利,甚至不乏揩油的油膩舉動。
謝安民有次在參加飯局時,就慘遭鹹豬手,以謝安民的火辣性格,她不可能讓自己吃這樣的啞巴虧,於是鬨嚷得全世界儘知。
職場性騷擾話題,在網絡上一下子引發了軒然大波,謝安民得到了成千上萬女士的共情,而油膩男在被女網友們討伐之際,也得到了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中老年男士的聲援,甚至有人直接跳出來,指責謝安民毀人清譽。
於是謝安民在被女網民力挺時,又遭遇男網民的討伐,很是令她陷入了一段網暴的漩渦。
時過境遷,謝安民不太願意去回憶被網暴的那段日子,那種感覺很不美妙。而今夜聽了王子安關於四維視角看三維世界的觀點後,突然有了釋懷的感覺。
是啊,多大點事呢?
內心似乎有人點了一盞燈,一下驅散了她埋藏心底的一場濃重的陰霾。
心頭也清明了,眼睛也清亮了。謝安民洗完澡,裹著浴巾,看著浴鏡中的自己,也許是洗了熱水澡的緣故,兩邊臉頰紅撲撲的,心頭有一隻小鹿亂撞。
謝安民你個色女。
謝安民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傻笑,笑得花枝亂顫。
人類是需要愛情的吧?
看,此刻似乎一朵在荒漠裡枯萎許久的花朵,突然複蘇了。
而今夜的王子安同樣小鹿亂撞,壓根睡不著覺。
他快三十歲了,還是第一次對異性動心,鐵樹開花頭一遭了。這種感覺讓王子安很慌,不知所措,但又激動不已。其實,他以前一直懷疑自己取向不同尋常人,不然怎麼就和鐘子期關係那麼好呢,現在困擾自己已久的問題有了答案。
哦,王子安,原來你喜歡女人呀。隻是那個女人才剛剛出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