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悠悠哉哉走來一位穿灰色長儒的和尚,看著挺年輕,隻是那雙眼睛總給人一種飽經風霜的感覺,周身的氣質也像是多年打磨後沉澱下來的。
冥翼顯然認得他,三兩下落到前麵,白袍墨發帶起的風撲了他一臉,揚起的枯葉也剛好擋住了林依遠去的身影。
他的目光落在遠方,抬起衣袖遮住了灰塵,低低地咳了兩聲,也許是對他的這幅德行免疫了,沒說什麼,隻皺著眉頭暗自思索,好像自己漏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半響後問道:“你怎麼來了?”他睫著眉頭,問得很認真,但就是莫名找打。
“宋陵,你說話能不能積點德,這青城山是你家的啊?”冥翼說得理直氣壯。
“阿彌陀佛,在下出家人,請施主喚貧僧法號;且,若貧僧未曾記錯的話,這青城山確實是我家的。”
“”
冥翼破罐子破摔一臉沒好氣的道:“沒什麼,就是……有點兒懷念,來看看。”
宋陵行一個佛禮,道:“看來施主終於想通了,真乃大善也。”
冥翼靠在樹上沉默的望著他,嘴角還有一抹上揚的幅度,眼裡卻毫無笑意,似乎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地說:“高寧死了。”林子裡很安靜,安靜到隻有他們兩人的呼吸聲,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因為我。”
在那一瞬間,這位叫宋陵的出家人表現出一絲詫異,不過很快又把所有的情緒掩了下去,隻行了一個佛禮,用他那沉重圓潤的聲音說到:“施主節哀。”
冥翼還想說什麼,不過話還沒出口他就先拍了拍宋陵的肩膀,然後道:“我要回來了,你準備準備,省得古老頭氣昏過去。”
宋陵很有禮貌的平靜的說:“阿彌陀佛,施主怕是忘記了,此事不歸我佛門管束。”
冥翼抱著手以一種死亡目光看著他,半響,他忽然笑出聲來。
氣的。
按禮製是重陽節當日舉行菊花宴,生生拖到了今天,原因無他,隻為了迎接汝陽王沈易安歸朝。
六年前,汝陽王在連失愛女和愛妻的打擊下請旨去了巴蜀的南麓觀,不願再過問世事,隻是當今聖上子嗣衰薄,唯一的兒子沈宸澤死在刺客的刀下,兩位公主接連失蹤,而皇帝本人沈關山龍體抱恙久不見好,據太醫所說是不中用了,在朝臣的極力勸誡下傳旨汝陽王回朝監國,以防宵小趁亂篡位。
百官俯首,沈關山斜倚在龍椅中咳嗽兩聲才招手免禮,斜下方的汝陽王未著朝服,一件素衣長衫及地,行的並非君臣禮,而是君子禮,活脫脫一副隱居賢士的模樣。
沈關山打量著這位多年不見的親王,笑起來的時候皺紋更深了:“易安啊,朝服沒有做好也就罷了,既然站在這裡,不是在民間草屋中,就擔起責任,替朕守好這江山。”
沈易安垂下目光,一邊行君臣大禮一邊不緊不慢的答道:“臣弟警諾,叩謝陛下大恩。”
皇帝哼笑兩聲點頭示意他起身,身邊的太監眼神會意,傳旨開宴。
與此同時,宮牆外,林依站定。
她先是去了一趟丐幫後院查看了他們的檔案庫,找到了有關暗格的一乾資料,發現這事不止和秦家段家有關,但是再多再詳細的丐幫也沒有記載了,不過段煜自持箭術非凡,目中無人,草菅人命,殘害低語樓一眾花靈乃是事實,殺了他也不算是冤枉;當初牽頭暗格賭箭的人中也有秦袒的名字,可以說,在他的背後代表了整個秦家;至於他們二人不和的事情,那還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不過林依仔細尋找還是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譬如秦袒的箭術也是一等一的好,畢竟他去軍中曆練過兩年,但他和段煜從未比試過,涉及到射箭的場合他們都是避開的,當然,這隻是是秦袒單方麵的回避,而段煜則是越發的張揚跋扈,自認為天下第一。
而在他們的背後,是家族間的利益紛爭,表麵上六大世家獨攬朝政隻手遮天,內部各司其職團結一心,實際上也大差不差,不然也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麵,不過段家這麼些年來一直掌握著草藥大夫這條線,秦家以征戰沙場立功為主,這暗格遊戲也是為了紀念秦家先祖箭比誇父所設,最先的靶子其實是稻草人,因此盛極一時,但隨著領土擴展國家強大,這戰也無處可打,這秦家就開始往宮中送自己門下的太醫,一而再再而三,擺明了要和相對來說稍稍薄弱的段家分一杯羹,久而久之兩家也就生了齟齬,隻不過還沒有放在台麵上罷了。
林依自是懶得管這些勾心鬥角的,不過,她想還三吳一個公道,他死在六大世家的勢力之下,那她就試圖瓦解掉這股勢力,哪怕隻是蜉蝣撼樹,也在所不惜。
她覺得冥翼這人能處,但這不代表無條件信任他,準確說,自來到這個世界起,她誰都不信,三吳的事,她會查個水落石出,而且,她也不是冥翼想得那樣,反而壓根和善良這兩個字南轅北轍,必要的時候,她並不介意血洗長安。
她運氣借著矮樹叢的力,三兩步躍上宮牆,果真如冥翼所說,這裡有元一大師設的境,一入境就開始五感衰退,先是視物不清,到最後連嗅覺味覺觸覺聽覺都會沒有,她必須在五感完全消失之前破開境,入皇宮。
境裡的東西是假的,落在身上的傷卻是真的,她也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手裡的弓是好弓,弓弦由天蠶絲製成,柔韌可斷萬物。那些朝她飛奔過來的非人非鬼的東西來勢洶洶,她挪動腳步,身體微側,讓過鋒利的爪子的同時,看清了它的細節,再結合一些傳說,確定了它是兕獸。
兩隻兕獸為首,身後跟著望不到邊的黑貓。
林依一下子密集恐懼症犯了,隻覺得這踏馬還不如直接屏蔽視覺呢。
那兕獸撲了一空,收勢不及,直直摔向前,而此時林依手中的弓一下子套在它的脖頸上,一拉一踹,可憐的兕獸直接炸了,真的炸了。
像過年時的煙花一樣,五光十色,散落各處。
她眼睛一花,直感覺目力又下降了不少,就在這個空隙裡,另一隻兕獸已經逼上身來,她左手一拳把它擊退了半步,惹得它大怒,已有發狂的跡象,林依反應機敏,把弓振到天上,空出右手,拄著那隻兕獸借力空翻,繞到它身後的時候還不忘給它當頭一腳,在它暈暈乎乎的當口接住弓,套在脖子上一拉,“砰——”又炸了一隻。
擒賊先擒王,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貓見勢不對,頓時退了一大截。林依半垂著目光握緊了手裡沾滿臟物的弓,站在這宮牆上,在雙眼徹底失明之前欣賞到了皇宮大院萬家燈火的壯麗景象,一盞盞明燈直鋪到天際,與灑在幕布上璀璨奪目的繁星相接,映照著這片熙熙攘攘的大地。
她心裡忽然就有了底,也不怕即將到來的黑暗了。
比起低語樓,不夜城中的其他青樓簡直默默無聞毫不起眼,就在這樣隱蔽的環境下,秦袒還是被柴鑫他們抓到了,當場被綁去了乞丐小院嚴加看管,他性子本就暴躁,此時更是破口大罵直接問候祖宗十八代,實在是不理解丐幫抓他乾什麼。
柴鑫風塵仆仆的趕回來後,收到林依留下來的字條就照做了,說實話他被罵得實在冤枉,因為他也不太理解自家主人要乾什麼。
隨著皇宮大院內一聲聲“開宴——”,宮女魚貫而入,珍饈佳肴紛紛上桌,大廳內籌光交錯,世家把酒言歡。
錦瑟箜篌,鐘鼓雙笙,琵琶羌笛,鶯喉婉轉。
步步生蓮,芊芊素手,輕紗羽衣,霓裳舞起。
一曲胡璿,一舞折腰,不知道踏著多少人的血肉,書寫著這一場長安繁華。
太章殿四周皆有有閣樓以做看守之用,樓頂如鳥斯革,如翬斯飛,那人站在翼角上,風把青衣揚起,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隻留下人和弓的剪影,整個人在螢海之上顯得挺拔而又縹緲。
星光瀉落,一身青色綻開了大片大片的血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鞋側,彆人的,自己的,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走出元一大師所設境的。
她攢起所剩不多的力氣,緩緩抬起手臂,拉弓,繃緊紫紅色的弦,瞄準目標,思索片刻後,手臂微微上移,放手。
她微微仰頭深吸一口氣,幾個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身後的金羽箭勢如破竹,直入太章殿。
段煜是段老爺子唯一的兒子,段家唯一的後代,他死了,對段家來說簡直是斷子絕孫式的打擊,加之內部的消息說凶手是秦袒,所以菊花宴上兩家可謂是劍拔弩張,言語帶刺。
正在這時,段老爺子眼睛一花,頭上挽發的玉冠突然碎裂,灰白的頭發散落在官服上,頭皮火辣辣的疼,風聲帶過,他在慌亂中聽見了“護駕”二字,一隻金色的羽箭憑空出現毫無阻攔的射向陛下的胸口,老年人經不起驚嚇,段爺子白眼一翻,就這麼暈過去了。
那一夜,皇宮菊花宴,飛來一箭,打亂長安繁華盛景。
火把照明天際,禁軍流動,鐵騎揚塵,家家戶戶門窗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