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初年,四月十五,春耕的補種基本上也已經結束了。
而在此時,一些人的命運也悄悄發生了偏轉。
海州。
“郝大哥,你真的不跟我去走商?”劉蘊古拍著郝東來的肩膀說道:“我之前是走過商的,我跟你說啊,這裡麵的門道可太大了,尤其是海運走通了之後,堪稱一本萬利啊!”
郝東來蹲在地頭,笑嗬嗬的看著麵前的一大片麥田:“老劉,俺知道你是個走南闖北,有見識的。但俺不是,俺隻想著把這莊稼侍弄明白,你看看,這地,這墒情,多好啊。
俺好不容易有片自己的地,還續了婆姨,實在不想折騰了。”
劉蘊古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
郝東來曾經在兩淮領導過一支農民起義軍,手下有數千流民軍,雖然戰力不堪一擊,卻也能唬得住人。說出去也可以自稱一方諸侯了。
但他聽說山東能分地種地之後,立即就跟著靖難大軍來到了山東,什麼官職都不要,隻想要種地。
劉蘊古倒也從來沒有笑話過郝東來。
因為從本質上來說,兩人都是同一種人,都有各自的堅定目標,隻不過郝東來的目標是種地,劉蘊古的目標是行商罷了。
“那你就讓狗兒跟我一起走。”劉蘊古看著郝東來的兒子郝狗兒那副渴求的眼神,會意點頭:“趁著年輕,跟我出去闖蕩一番。”
郝東來搖頭如撥浪鼓:“那不成,俺家就他一個男子,這麼一大片地,他走了不得累死俺?”
郝狗兒神色立即就變得有些黯然。
劉蘊古終於有些氣急敗壞之態:“你那新續的婆姨,帶著倆半大小子,肚子裡又剛懷上一個,你家還有兩頭耕牛,我再跟官家說說,將我家的牛也給你,到時候把牛租出去,跟彆人搭夥,我就不信這點地你都種不過來。”
郝東來終於將目光從麥田中拔了出來,轉頭看向了郝狗兒:“二郎,你真的想去?”
郝狗兒倒也沒有遮掩,隻是愣愣點頭:“阿爹,俺的確是想要出去掙些銀錢。另外,咱家實在是太小了,俺又不想起宅子分家,可你跟劉姨辦事的聲音實在是……哎呀……”
郝狗兒話都沒有說完,就被惱羞成怒的郝東來一腳踹翻。
劉蘊古翻著白眼,拉住了郝東來:“入,我是真他娘的不想管你們家的破事,可狗兒說的也有道理。而且你那新婦畢竟是帶著倆兒子嫁過來的,到時候一碗水端不平,你這不是家宅生亂嗎?”
郝東來歎了口氣,伸手拉起了郝狗兒,上下打量了一番後,方才嘖嘖說道:“狗兒你真是大了,也罷,且跟著你劉叔出去看看吧,不過萬事要小心。”
“老劉,俺家二郎,就拜托你了。”
劉蘊古連忙攔住了郝東來下拜的意圖:“大哥,你我之間就不要有這虛禮了。但是還有一講,二郎也大了,以後出門闖蕩,就不能狗兒狗兒的叫了,總得起個大名的。”
“老劉,你學問多,你來取吧。”
“大哥,你莫要說笑了,這種事哪裡是可以代勞的?”
“也對。”郝東來低頭沉思起來,但是以他的文化水平,終究還是無法引經據典,憋了半天方才說道:“俺爹說,俺家是從淮南東路遷來的,俺爹為了不讓俺忘本,所以給俺取名叫郝東來。二郎,你既然是從南邊來的,那就叫郝南吧。”
劉蘊古終於聽不下去了,有些惱怒的說道:“大哥莫要說笑,你們這是要論父子還是論兄弟啊?這樣吧,我給二郎名字加個木字旁,以後就叫郝楠,如何?”
說著,劉蘊古還用木棍將‘郝楠’兩字寫在了地上。
“正是正是。”郝東來眉開眼笑。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劉蘊古的行商計劃很簡單,先從海州鹽場低價買一些鹽,然後隨著海運抵達幽州,進行發賣。
回來的時候也不要銀錢,隻運回皮子來,一進一出,利潤最起碼有十倍。
劉蘊古本來就是幽州商人,此番回去也算是重操舊業了,以往的關係都能用得上。
為了將這第一筆買賣做得妥當,劉蘊古幾乎發動了一切人脈,並且舍出老臉以及許多銀錢來,方才集結了一批人手,並且租了一條船。
就在萬事俱備,隻差出發的前幾天,有一條命令從市舶司傳來,需要劉蘊古親自去處理一番。
劉蘊古知道市舶司的權力,不敢怠慢,一邊趕向了朐山縣,一邊心中仔細盤算有沒有偷稅漏稅。
直到海州市舶司衙門口,劉蘊古都沒有想出來究竟是為什麼如此著急忙慌的將自己喚來。
莫非是又要有孝敬?
不至於啊,巡查官們不剛剛清掃了一遍市舶司嗎?殺了不少貪官汙吏,海州市舶司還分到了三顆人頭,現在還在衙門口處掛著,以儆效尤呢!
市舶司的官員膽子不會這麼大吧?
懷著此番心情,劉蘊古通報了姓名,很快就有一名小官出來,也不說話,隻是將劉蘊古的隨從都轟走,隨後就拉著他往側門走。
劉蘊古稀裡糊塗的跟著小官穿過兩條街巷之後,猛然發現,周圍不知何時,竟然多出來了十幾名武士。
雖然這些武士都沒有著甲,卻也能從挺拔的身板與凶狠的表情中看出,他們都是從戰場上打過幾個來回的悍卒。
這……這不會是擋了某個貴人的財路了吧。
想到此處,劉蘊古渾身起了一層虛汗。
“劉官人,請吧。”小官將劉蘊古帶到一處宅子前,隨後對著一名軍官模樣的甲士一拱手,轉身離去了。
而那名軍官語氣還算是客氣:“我家郎君,等待劉官人多時了。”
劉蘊古反射性的從懷中掏出幾塊碎銀子,拉住軍官的手就往裡邊塞:“還望官人給個提點,裡麵的郎君究竟是何人?”
軍官掂了兩下碎銀子,隨後又塞回到劉蘊古手裡:“不錯,手法不錯。至於我家郎君是誰,劉官人一會兒見了就知道了。”
懷著忐忑的心情,劉蘊古兩腳發軟的來到了一處院落之中,卻隻見到了兩名身材雄壯的武士。
看清為首一人的臉時,劉蘊古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參見大郎君!”
坐在首位的,自然就是劉淮了。
“起來說話,你認識我?”
“稟大郎君,之前遙遙見過一麵。”
“記性不錯,見過一麵就記住了。”
“小的就這點長處了。”
兩人一問一答了幾句後,劉蘊古終於不太緊張了,半張屁股小心翼翼的坐在了椅子上。
劉淮拿起桌子上的幾封文書:“何長史曾經提起過你的名字,倒也給了個‘能’的評價。更是說過你走南闖北,見識廣博,此番去幽州行商,可是看到了利市?”
劉蘊古聞言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本是幽燕人士,後來逃難抵達了宋國兩淮,好不容易攢下了家底後,又遇到了農民起義軍這檔子破事,外加宋國朝廷不再信任,在何伯求的勸降之下,順勢來到了山東。
也算是見多識廣,當得起一句走南闖北了。
雖然這並不是劉蘊古想要的。
“稟大郎君,幽州本地物產不是十分豐富,基本上什麼都缺,可終究還是能緊緊巴巴的活下去。”劉蘊古倒也沒有隱瞞,直接乖乖說道:“但他們那裡挨著草原,過了居庸關就是蒙兀人與契丹人的天下了,那裡有牲畜,有毛皮,卻更加缺東西,一袋子鹽巴,一口鐵鍋,都能換回來幾張上好的皮子,隻要能運回來,就能發大財的。”
劉淮點了點頭,隨後說道:“行商的事情,我大約也知道一二,最麻煩的關鍵還不是低買高賣,而是要與當地大戶與官府搞好關係,否則你行進十裡,沒準就被連人帶貨的截殺了。”
“劉老板,你可有準備?”
劉蘊古知道這是劉淮在打聽他在幽燕的人脈了,同時也想明白,劉淮可能要用一些手段,卻依舊不敢隱瞞。
“英明無過於大郎君,小的的確是在幽燕有一些人脈,但這麼多年過去了,隻不過是能說上話的關係罷了。”
“不瞞大郎君,此番去幽燕,就是要找那些親朋故舊散貨的,這次利潤大頭是要讓給他們的。”
劉淮與身旁的申龍子對視一眼,隨後將話題引入正題:“劉老板,我這裡有些好處,其一是幽燕韓氏的門路,其二則是數年的減稅與專營政策,你想不想要?”
幽燕韓氏的門路自然就是曾經的武銳軍第一將韓文廣所給的門路,在經曆了一年的勞動改造外加深度參與山東基層事務之後,韓文廣已經算是死心塌地的跟著劉淮走了,自然要替山東與幽燕牽線搭橋。
韓氏也算是幽州等地的坐地虎了。
其中有好幾個分支,既有韓企先這種宰執級人物,又有韓常等統兵大將。
此時韓棠雖然死在了巢縣,而且幽州漢兒也損失慘重,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幽州還是有一定話語權的。
如果能與韓氏搭上線,哪怕散貨到關外都不成問題。
至於減稅與專營權更不用多說,很有可能就是家族之基。
但劉蘊古更是深知,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更是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
自從海上商路開了之後,走私行業蓬勃發展之後,想要在其中撈一筆的商人們太多了,都統郎君為何要把這利市讓給自己?難道隻是因為何伯求誇了兩句?
劉蘊古嘴唇蠕動了幾下,躬身說道:“不知大郎君有何差遣?”
劉淮笑著說道:“無妨,乃是你的老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