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訓練之中,洛城最害怕的便是抗擊打訓練,尤其是腹部。若說彆的項目還有一定的對抗性、趣味性,精疲力竭之後會產生不同程度的痛快感,但抗擊打訓練能帶來的……就隻有純粹的痛苦。
第二天一大早,聞人律便派來了公司的攝影團隊,準備拍攝用於回應以及宣傳比賽的視頻物料。這次陸庭風居然也跟來了,站在場邊跟曹磊和導演敲定一些拍攝的細節。洛城覺得奇怪,熱身完畢後便忍不住一邊喝水一邊湊上去問:“陸秘書,你最近很閒嗎?”
扭頭回望,他運動背心下飽滿的胸肌猝不及防地撞進眼簾。陸庭風慨歎地注視了兩秒,隨即抬起眼,用一種略顯無奈的視線望向他冒著熱氣的臉:“不是我很閒,而是你的經紀人李誌明啊,太神出鬼沒了。今天本該是他負責跟進度的,結果他說家裡有事,臨時請了假,律總又不放心,隻能叫我過來監工。”
“哦……”頓時有些悻悻,洛城沒了話,撓撓頭踱了回去。
李誌明是他帶進“登峰”的。兩人狐朋狗友七年多,見證了彼此的低穀與崛起,“革命情誼”頗為深厚,有了好機會自然是相互提攜。這人雖然有點兒放縱的小毛病,但慣來能說會道、敢想敢乾,工作方麵做得還算可以。可現在他突然掉了鏈子……雖然陸庭風沒有明說,但洛城還是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抿著唇給李誌明發一條信息:你搞什麼,怎麼請假也不跟我說?洛城有些心神不寧,坐在器械上發愣半晌,見對方不回複,便泄氣地把手機扔到了一邊去。
早上八點剛吃的早飯,現在不過十點半,又開始餓了。
以前他會在訓練的間隙補充一些蛋白棒,但這時曹教練帶著攝製組走了過來,洛城也隻好忍著饑餓站起身,跟他們走向室外的跑道。
今日的天氣也是陽光明媚,塑膠跑道被太陽曬得熱騰騰的,灼熱的溫度昭告著盛夏的來臨。洛城脫了運動背心站在刺眼的陽光下,深蜜色的肌肉不需塗油便被汗水沁得晶亮,胸口和大臂處青黑的紋身也被浸潤得烏黑,仿佛吞噬了所有的光。
曹教練讓人推來了館內最大最重的輪胎,足有一人高,重達250kg,要求他從100米起跑線開始翻。當洛城緊咬牙關調動全身的力量將輪胎抬靠在自己的大腿上時,他喘息著停頓一瞬,久違地感覺到了力竭。
……看來還是太久沒訓練了。他這樣想。
攝影師沿著鋪設好的軌道由遠及近地拍攝他,一段結束,停下來調整鏡頭、器械轉場,再拍攝第二段。等待之時,曹教練見洛城神情疲憊,便上前問他:“累了?還是餓了?”
洛城萎靡地揉揉肚子:“……餓了。”
“餓也忍忍吧,待會兒還得拍抗擊打訓練,彆把你打吐了。”曹教練卻這樣勸說。這話雖然有道理,但洛城還是忍不住怨念地瞪了他一眼:“冷酷無情。”
把曹教練逗樂了,抬腿踢他一腳:“還能跟我貧嘴,看來不是太餓!”
在拍攝到第五段畫麵、輪胎翻到靠近50米線時,洛城大汗淋漓地往遠處一瞥,意外發現聞人律不知何時來了,西裝革履地立在場館大廳的玻璃幕牆前麵,正挑剔地看著這邊。被那審視的視線一望,他立即條件反射地繃緊後頸,咬牙將沉重的輪胎又翻了個身,砸在地上發出“嘭”的悶響,還把攝影師嚇了一跳:“不用翻了不用翻了,這個場景ok了!”
喘息著擦掉下巴尖的汗水,此時洛城再瞄過去,聞人律已經消失無蹤。
……他默默地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跑步和實戰對抗是洛城擅長的,一行人隻用了80分鐘便拍完了。眼看著時間快要到十二點,洛城那個饑腸轆轆,加上又有些犯怵,便忍不住去求曹教練:“磊哥,那個抗擊打訓練的拍攝……要不就留到下午吧?我先吃個飯,太餓了……咱們下午再拍,好不好?”
“不行,下午還有備賽訓練呢,人家拍攝團隊也有其他的任務,要是真等你吃個飯再消化完,那豈不是得耗到傍晚?……你就忍忍吧,反正那個快,機位架設好,十五分鐘應該就拍完了。”
他都這樣說了,洛城還能怎麼辦?隻好咬咬牙坐回去,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不遠處,陸庭風坐在長椅上正用手機跟大老板彙報工作,一抬頭就見擂台上機位架設好了,即將開始拍攝抗擊打訓練的鏡頭。正巧聞人律開完了會,他便順嘴提一句:“馬上要拍抗擊打的片段了,你過來看嗎?”
“來,你們先拍著。”涉及洛城的事,聞人律總是特彆果斷,說怎樣就怎樣,絕不含糊。果然,五分鐘後,一個人影就大步流星地自場館側門走了進來,西裝外套搭在臂彎上,一看就是從辦公室那邊趕過來的。
聞人律領帶扯鬆了,袖箍也沒戴,襯衫扣子解開二顆,顯然被炎夏的熱度烤得不輕:“開始了嗎?”
陸庭風朝擂台上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喏。”
這時正巧機位轉換,拍攝開始,聞人律的視線被一記猝然響起的沉悶擊打聲吸引過去——洛城隻穿著訓練短褲靠在角柱上,雙臂向後夾著圍繩,八塊腹肌繃得塊壘分明,已經被一記又一記的鞭腿踢得火辣辣地發紅。他好像很痛苦,麵色微微發白,往常吊兒郎當的笑臉被猙獰的咬牙切齒所取代,皮膚下的青筋也繃了起來,並且隨著沉重的擊打一下下跳動著,仿佛下一秒就會爆炸。
雖然聞人律經常看洛城訓練,但這種抗擊打的特訓他還是見得不多。此時此刻,看到這個隨性散漫的人被折磨出如此難受的神情,聞人律擰起眉,忍不住小聲道:“拍個宣傳短片而已,不用真打吧?”
“你說什麼?”陸庭風一怔,詫異地望向他:“他是格鬥選手啊,這樣的訓練本來就要做的,真打不是理所應當嗎?”
他這麼一說,聞人律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立即繃起了臉:“也是,就當做一次訓練了。”
擂台上,沉重的鞭腿依舊在持續著,仿佛攻城巨木一般用力撞擊洛城的腹部。繃緊的核心肌群艱難地抵禦著一次又一次的攻擊,疼痛像某種震蕩波,沉悶地沿著身軀輻射開,震得洛城的腦子嗡嗡作響、頭昏腦漲。
他感覺自己有點兒想吐……這種反應是前所未見的。小腹的疼痛似乎拉扯到了空蕩蕩的胃袋,一波波抽搐沿著食道反上來,逐漸蔓延到喉管……洛城感受到,自己堅硬的後槽牙似乎在一點點粉碎。
“啪!”隨著一記勢大力沉的中掃,他再也忍受不住,“咳”地吐出了一口黃水。
不遠處的聞人律麵色立即凜冽,環胸的手臂放了下來。
攝製組趕忙停止拍攝,陪練也趕緊停手,撲上去查看:“城哥?城哥!怎麼了,太用力了是麼?”
“沒……”剛想否認,可胃裡立即又嗆出酸澀的酸水,全吐在了汗跡斑斑的擂台上。曹教練趕緊讓人拿來電解質水,扶著他喝下一些:“好點兒麼?還難不難受?”
“我……嘔!”劇烈收縮的胃仿佛某種小動物瀕死前的掙紮,一下下用力拉拽他緊繃的喉管,連帶著小腹也一刺一刺地發疼。洛城根本說不出話,強壯的身體顫抖地蜷縮著,額頭抵著台麵劇烈嘔吐,汗濕的脊背拱成一座橋。周圍訓練的人都不禁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猜測:“太餓了吧?……還是停一停,緩一下,再吃點兒東西……”
視線被圍攏的人群阻隔了,聞人律心浮氣躁地收回視線,偏頭對陸庭風道:“你去問問攝影團隊,物料拍夠了沒有?夠了的話就結束吧,帶洛城去冷敷一下,再吃點兒溫熱好消化的東西。”
“行。”陸庭風應聲向前走去。聞人律抬著下巴長久地注視著,見他與攝影團隊交涉過後,朝自己比了個“ok”的手勢,這才稍稍放心:看來不用繼續拍了。
此時再看洛城,他被曹教練和陪練扶著走下擂台,蜷在休息椅上側躺著,麵色依舊是痛苦的煞白。聞人律的眉心下意識又蹙了起來,腳下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想確認一下洛城的情況。但轉念想,這種抗擊打訓練對格鬥選手應當是司空見慣……便又頓住腳步,定在原地沒了動作。
大概率是前段時間疏於訓練的惡果。他腦子裡冒出這樣冷酷的念頭。最後望一眼洛城冷汗涔涔的臉龐,聞人律躊躇著轉過身,隨即神色一定,大步離開了訓練館。
腹部的不適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下午的訓練是勉強完成的,質量與成果都有些不堪入目。曹教練看著記錄表裡慘不忍睹的數據微微咋舌,忍不住小聲嘀咕:“早知道把抗擊打訓練放到最後了……”
洛城哭笑不得地瞪他:“放最後難道我就不會痛了嗎!”
曹教練嬉皮笑臉,朝他揚揚本子:“至少數據沒這麼難看啊。而且你晚上回去好好睡一覺,第二天肯定又生龍活虎了,是不是?”
……是個鬼!暗暗咒罵一句,洛城懶得跟他貧嘴,拖著殘軀神色萎靡地打了輛的士,澡都顧不上衝,苟延殘喘地回了家。
今天回得比以往早半個小時,正巧碰上敏姨在給他做晚飯。聽見他開門的聲音,敏姨拿著湯勺訝異地走出廚房,驚奇道:“阿城?你今天回這麼早啊。”
洛城揉著小腹露出個勉強的笑容:“嗯,回來泡澡。”眼簾一垂,他瞥見敏姨身上穿著一件眼熟的棉布圍裙,深藍底色上縫著個橘黃的向日葵花盤,是媽媽以前那條。敏姨也反應了過來,低頭拉扯一下圍裙布角,略顯尷尬道:“……那陣子夢娟總是跟我一起吃飯。正好我圍裙破了,她就拿了這條給我。阿城,要是你覺得不舒服,我就……”
“沒事,敏姨你用著吧,我媽那人摳門得很,東西不用爛是不舍得扔的。”安撫地攬攬她肩,又輕輕一拍,洛城徑直走向了主臥衛生間:“我去泡個澡,敏姨你忙吧。”
二十分鐘後,待全身泡進溫熱的水中,他感覺腹部的不適似乎緩解了些,像一塊冰淩被熱度融融化開,磨去了尖銳的棱角。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洛城閉上眼,仰頭靠到浴缸枕位上,緊繃的肌肉這才放鬆下來。
……好累啊。
一鬆懈便又想睡了。躺在舒適的熱水中,他半闔著眼,腦袋緩緩歪向一側,幾乎要睡了過去。但肚子還記得沒吃晚飯,空蕩蕩的胃袋沒了腹痛拉扯之後,便像蘇醒的蛇那樣,在身體裡“咕嚕咕嚕”地扭擰翻滾。洛城不得不殘念地坐起來,一張臉皺成了苦瓜,欲哭無淚:自己這是要變成個飯桶了麼?天天餓天天餓,三點才吃過補劑,現在又餓!……訓練的消耗也沒那麼大吧?
匆匆洗去汗膩,洛城穿上寬鬆的衣褲走出房間,就見敏姨剛收拾完廚房正準備離去。餐廳的桌上擺著豐盛的四菜一湯,自己要控製飲食,想來是吃不完的,他便挽留道:“敏姨,今天留下來跟我一起吃飯吧。這麼多菜,我一個人肯定會剩下。”
若是彆人開口,敏姨大概率就回絕了,但洛城的媽媽與她感情深厚,又剛去世不久……敏姨心軟,立即應了下來:“哎,好。”
於是兩人麵對麵坐下,各自盛一碗藜麥飯、一碗湯,一邊吃一邊閒聊。今日敏姨給他煲的是紅參北芪雞湯,濃香中略帶著些藥材的味道,洛城不喜,淺嘗一口便放了下來。敏姨瞥見,勸道:“多喝兩口吧。你不是說這幾天老犯困嗎?可能是前陣子忙你媽媽的事傷了神,現在又突然劇烈運動,氣血消耗得太多了。這湯是補氣血的,喝了對你身體好。”
洛城對中醫這個東西向來是不信的,但敏姨一片心意,他猶豫一瞬,還是喝掉了半碗湯。其他四個菜都是低脂高蛋白的菜色,洛城吃得沒滋沒味兒的,不禁歎口氣,跟敏姨抱怨:“每次備賽都吃得跟苦行僧似的……等我比完這一場,非得吃個大餐不可!紅燒肉、火鍋、排骨、燒鵝……連吃一個星期!”
“好好好,想吃什麼,我都給你做!”敏姨被他逗樂了,忍不住好奇地問:“你們備賽這麼嚴格啊,連吃餐好菜都不行?”
“不行的,菜譜都有要求,要嚴格控製體重……”
“但也沒人監視你吧?偷偷吃也不可以嗎?”
偷偷吃?洛城眼睛微亮,但隻心猿意馬了一瞬,便泄氣地垂下眼簾:“算了……要是把狀態吃出問題,教練那關還算好過,可我那老板是真會殺了我的!我還是忍忍吧。”
“有那麼誇張嗎?”
“哼,我可一點兒沒誇張!”一說起聞人律,洛城那個滔滔不絕,把平日裡在他那兒受的氣全倒了出來:“天天就死盯著我,準備挑我的刺。我去晚了、早退了,他都有意見,我跟彆人說話太大聲,他也要瞪我一眼!我真不知道我哪兒招惹了他。就像今天,我們拍宣傳片,我被打得都喘不過氣了,肚子痛得差點兒厥過去,彆人都來關心我呢,他倒好,翻個白眼就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了他錢呢!”
敏姨被他誇張的語氣逗得發笑:“他是不是一個糟老頭子,嫉妒你高大帥氣啊?”
被這個問題冷不丁一噎,洛城張張嘴,不服氣地小聲道:“……不是,他比我還小三歲,長得一表人才。”
“比你還小三歲?”這下輪到敏姨驚訝了,“那豈不是才二十八!這也太年輕了!”
明明是想讓敏姨跟自己同仇敵愾的,怎麼她反倒讚歎起敵人來了?洛城不大高興,閉了嘴悶聲喝湯,臉上都是不甘的怨氣。
敏姨晃眼間瞥見,趕忙收聲,轉而笑著哄道:“……看來你這個年輕的老板,脾氣不大好。這種人趾高氣揚的,平常肯定沒什麼朋友,說不定連個對象都找不到,比咱們阿城可差遠了!你以後呀,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做好自己的就行。他吹胡子瞪眼,你就當看不到。”
……唔,這話說得倒是不錯。洛城心裡又舒服了,夾了一塊烤三文魚放進碗裡,大快朵頤,惹得敏姨又抿唇笑了一會兒。
吃到一半時,敏姨忽然想起什麼,問:“哦,有個事——阿城,你媽媽那個房子,你打算租出去嗎?昨天有一家外地人來這邊找租房,就看中了那套,說也不嫌晦氣,隻要價格合適就成。阿城,你想不想租出去呀?”
晦氣?洛城麵露不悅:“輪得到他們挑三揀四?我媽是心梗走的,生前快活瀟灑,走得也乾淨利落,一點兒罪沒受,這叫晦氣麼?……這明明是福氣!他們懂不懂啊?……不租,我才不租給這種自以為是的蠢人!”
“好好,我幫你回絕他們,你彆生氣。”敏姨忙不迭安撫著,見他湯碗空了,趕緊端過去幫他又盛了一碗。
洛城沒注意,他隻感覺心頭氣鼓鼓的,剛剛才平息的腹痛似乎又卷土重來,拉扯得他的胃一下下抽搐。忍不住拿起碗連喝幾口湯,溫熱的液體將緊張的胃壁安撫平靜,熱度流遍四肢百骸,這時洛城才低頭注意到碗底那些切成薄片的中藥材……唔,彆的不說,喝下去倒是挺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