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
太陽隱沒,月亮出來之前,夜明村家家戶戶不約而同捧著米麵魚蔬走出了家門,靜默不語地排成一隊,走向了村鎮中央的紅魁將軍仙人祠。
二娘抱著淼淼,一人手裡拎著一條曬乾的鹹魚,默默跟上了隊伍尾巴。
她前麵一個身形岣嶁的老婦人伸出手,從自己盆裡拿出一把野菜,塞進了淼淼的盆裡。
淼淼抬起頭,正要張嘴,二娘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眼眶微微發紅,什麼也沒說,隻是攏了攏野菜,摸了摸淼淼的腦袋。
排成一隊的村民將東西送進祠堂,而後兩手空空地出來。
忽然祠堂裡發出一聲淒厲慘叫,一個衣著破爛的男人跪在地上磕頭:“神仙饒命、神仙饒命,我昨日病得厲害,實在沒能出海,真的沒有吃的了,真的沒有了……”
祠堂內亮起幾朵磷火,照出祠堂內神座上,人身蝦頭、身著將軍甲胄的神仙。
忽然,神仙動了。
跪伏在地的男人看見出現在自己身側鮮紅的長須,熟悉的海腥味湧入鼻中,幾乎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哽咽著說:“真的沒有了,神仙,饒了我吧……”
紅魁將軍忽然散發出微微磷光,與此同時,跪伏在地的男人家裡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飛速翻動。
片刻之後,紅魁將軍站了起來:“真的沒有了。”
男人鬆了口氣:“是、是真的,真的沒有了!”
紅魁將軍忽然問:“肚子裡也沒有嗎?”
“不、不!我怎麼敢!”男人忙不迭開始磕頭,“未給神仙供奉,我怎麼敢自己先吃!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嘔……”
他忽然被掐住了下頜,被迫張開了嘴,看不見的靈力灌入肚中,仔仔細細地搜刮了一遍。
“嘖,居然真的什麼都沒有。”紅魁將軍鬆開手,男人倒在地上,捂著肚子,眼神渙散。
“滾吧,無用的蠢貨。”紅魁將軍又躺回了神像處,“從此以後你去海上,不會再有我的庇護了。”
男人趴在地上,灰敗的臉上慢慢籠罩絕望。
“滾吧。”紅魁將軍笑了一聲,“不知道明日,還能不能見到你。”
男人想起之前那些跟他一樣,供奉不起食物的人,想起他們消失在海上,幾乎沒有第二天還能回家的。
他哆嗦著爬起來,又重重跌了下去。
“哎。”神仙旁站著的村長麵露不忍,搭了把手把他扶起來,送出了祠堂,“下一個。”
二娘抿緊了唇,拉緊了身旁的淼淼。
……
“醒醒。”睡夢中的賀荀瀾忽然被人拍了拍臉頰,帶著幾分迷茫地睜開了眼,對上龍君燦金的眼瞳。
賀荀瀾打了個哈欠,用含糊的聲音問:“龍君?”
龍君示意他往岸邊看:“來人了。”
賀荀瀾瞬間精神了,立刻爬起來偷偷從礁石邊探出頭,扒著時少爺問:“看見什麼沒有?”
“彆扒拉我。”時少爺抱怨一句,“是二娘,她半夜不睡偷偷跑出來乾什麼?”
賀荀瀾睜大了眼睛,借著朦朦朧朧的月光,看清了船邊的人影。
她潛入水中,費力拖起了一個係著石頭的網兜,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裡麵的兩條魚,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賀荀瀾小聲說:“是她藏起來的魚?”
龍君看向賀荀瀾。
明明他那張俊美的臉依然麵無表情,但賀荀瀾卻像是從他眼神裡看見了一點雀躍和一點期待。
賀荀瀾遲疑一下說:“要不然……我們跟上去看看?”
“多管閒事。”龍君神色淡淡,賀荀瀾都要以為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意思,就看見龍君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跳上岸邊,伸手要扶他,“下來。”
賀荀瀾:“……記得收斂氣息。”
“我知道。”龍君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輝,“這叫偷襲。”
“不太一樣。”賀荀瀾糾正他,“如果什麼都沒發生,我們隻是去偷看人家吃夜宵。”
“少爺……”十六才剛剛從夢中驚醒,嘟囔著摸索四周,“少爺你去哪啊?”
“跟龍君去多管閒事!”賀荀瀾壓低了聲音問,“十六,你去不去啊?”
“我可不去啊。”時少爺已經一屁股坐了下去,“我才不管人家的信徒……”
“我來了少爺。”十六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跳下了船。
“哎!”時少爺慌張地四周看了一眼,“你們、你們都去啊!”
賀荀瀾對他揮揮手:“你看船吧。”
“不行不行!”時少爺連忙跳了下來,“有龍君在要看什麼船啊?這船去了天涯海角都能送回來,我還是跟你們一起,有龍君在比較安全。”
賀荀瀾:“……”
一行人隱匿了氣息,悄悄尾隨提著兩尾魚的二娘,看著她回到了家中,鬼鬼祟祟地扒在圍牆上,探出了頭。
屋內,二娘關緊了門窗,沒敢點燈,悄悄把兩條魚放進了案板上。
淼淼迷迷糊糊地披著被子坐起來,問她:“娘?”
“哎。”二娘低聲應和,笑了笑,“怎麼了,又餓醒了?”
“沒有。”淼淼挨到她身邊,“今天沒那麼餓,今天喝了粥。”
“好。”二娘露出一點笑意,“你等一等,娘給你切魚生吃。彆怕,今天能吃飽了。”
“魚生?”淼淼睜大了眼睛,“我想吃熟的,娘,咱們煮魚湯喝吧。”
“不能煮。”二娘低聲告誡她,“會有香味的,你記得,明日,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你今天吃了魚,知道嗎?”
淼淼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頭。
“乖。”二娘笑了笑,摸了摸她的頭。
兩人都沒注意到,此時窗戶縫隙裡,悄悄爬進來四隻螞蟻。
賀荀瀾頭一次當螞蟻,好奇地撥弄著觸須,問:“龍君,我都有觸須了,咱們為什麼不能用觸須交流啊?”
時少爺翻了個白眼:“因為他隻是給你變了螞蟻外形,不是真的讓你變成了螞蟻!你也聽不懂螞蟻說話的!”
“哦……”賀荀瀾還有些遺憾,“她們好像真的隻是在吃夜宵,隻是吃得很害怕,是在擔心什麼?”
他琢磨著,“如果是擔心神仙收供,為什麼要藏到現在吃,去供奉之前吃了不行嗎?”
“當然不行。”時少爺撇了撇嘴,“什麼叫神仙手段?自然能看得出你吃沒吃,要是碰上氣性大點的,就不許人在他之前先吃。不過之前沒聽過這的蝦仙有這麼邪性啊,也不知道怎麼了……”
“哎!暴殄天物。”
時少爺忍不住扼腕,“這魚就這麼生吃了?煎一下不知道有多香!”
賀荀瀾咽了下口水:“彆說了,我都餓了……反正也醒了,要不一會兒我們回去釣個魚,然後煎了吃?”
時少爺冷笑一聲:“你買油了嗎?”
賀荀瀾乾笑一聲:“先湊合乾煎一下……”
“湊合湊合你就知道湊合!”時少爺氣得觸須亂動,“你知道……”
他忽然噤聲,伸出觸須捂住了賀荀瀾的嘴,示意他不要出聲。
屋內,母女兩人切開魚肉生食,她們身後,不知道何時亮起了一朵磷火。
磷火映照,影子拉長,蝦頭人身的紅魁將軍出現在屋內,籠下一片陰影。
二娘拿著刀,正要再切下一片魚肉,忽然注意到了籠罩的影子。
“當啷”一聲,刀落地,她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娘?”淼淼疑惑,二娘一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哆嗦著說:“淼淼,回屋去吧。”
“娘?”淼淼的聲音帶著疑惑,“我還沒吃飽,娘……”
“明日、明日再吃。”二娘哽咽著說,“好孩子,聽話,回屋去。”
她已經跪下,眼中淚水充溢,懇求般看向紅魁將軍。
“好……”淼淼咽了下口水,乖乖聽話地走出了廚房。
二娘脫力般歪倒在地,淒慘地看向紅魁將軍,開口祈求:“求求您,饒了孩子……”
“又有什麼用呢。”紅魁將軍半蹲下來,化作人形,露出一張眉眼細長的人類麵孔,神情漠然,“你死了,她很快就會死的,不如你們母女一起上路,也好有個伴。”
“不、不……”二娘手腳並用爬到他跟前,“求求您了,她還是個孩子,放了她、放了她……”
“哎,早知這樣,你何必藏這兩條魚呢?”紅魁將軍譏諷一笑,“你瞧,這下糟了。”
二娘咬緊了牙,忽然不知從哪裡爆發裡的力氣,抽出菜刀一刀砍在他腦袋上。
“當”一聲,蝦甲浮現,發出金鐵之聲,神仙紋絲未動,二娘的虎口反而流下鮮血。
她像是毫無知覺,一下一下狠狠劈下去:“不然我們怎麼活!我們怎麼活!”
“你不是神仙嗎!你自己去打魚、你自己去找吃的啊!憑什麼、憑什麼!”
紅魁將軍抬了抬手,那把菜刀飛了出去,他漫不經心地伸手,提著二娘的脖子,拎著她走出門外。
“娘——”淼淼忽然撲了出來,半大的孩子用力抱住了母親的腿,哭喊著說,“神仙,是我不好、是我太餓了,都是我不好……”
“我再也不饞了,我再也不敢喊餓了,不要帶走我娘,求您……”
賀荀瀾原地急得團團轉:“食神食神!他糟蹋廚具,你不主持公道嗎?”
時少爺:“……”
賀荀瀾又扭頭去撞龍君:“龍君龍君!快上啊,該是咱們多管閒事的時候了!”
龍君看他一眼,賀荀瀾眼前的視野忽然發生了變化,他略顯狼狽地廚房窗台上跳了下去。他們這四個人驟然出現,本就不寬敞的廚房,一下顯得更加擁擠。
賀荀瀾一個踉蹌,緊急刹車停在了紅魁將軍麵前不到一寸,差點就臉貼臉了。
龍君在他身後說:“動手吧。”
賀荀瀾睜大眼睛:“啊?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