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荀瀾盯著墨甲軍師身後的海岸,白虎將盯著賀荀瀾。
兩人都沒開口,現場靜得落針可聞。
隻是安靜的時間實在長了一點,賀荀瀾都在腦內演練了好幾個餿主意了,白虎將都沒有進一步動作。
“咳咳。”還是墨甲軍師清了清嗓子提醒,“將軍,說詞啊。”
“哦。”戴著鬥笠的高大男人像是才回過神來,收回目光,“我在找你。”
“我知道。”賀荀瀾看著一副視死如歸架勢攔在自己身前的十六,把他往身後帶了帶,帶著幾分好奇看向白虎將鬥笠上垂下的黑布,“不過一般來說,你那個不叫‘找’,叫‘搜捕’。”
“不。”白虎將淡然開口,“我在找你,皇帝在搜捕你。”
賀荀瀾聽出了一點微妙的意味,聯係之前的傳聞,立刻心領神會:“意思是,你不打算抓我回去?”
“瞧這話說的,真是辜負了我們將軍的一片苦心呐。”墨家軍師捂著心臟,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要不是有人提前傳信,你覺得臨海侯來得及整肅水師?整個侯府能沒什麼傷亡逃得乾乾淨淨?白虎軍眼睛瞎了看不見那麼艘留在岸邊的小船?”
他晃了晃手中龜甲,“就連糧草路線,都是咱們將軍故意透露的嘛。”
賀荀瀾詫異地看向他:“啊?”
結合之前的傳聞,他確實想過,這位白虎將會不會其實在暗地裡幫他們……
這幫的比他想象中還多啊!
“嗯。”白虎將微微點頭,學著墨甲軍師伸手捂住心臟,語氣沒什麼波動地說,“傷心。”
賀荀瀾從善如流:“對不起。”
“沒事。”白虎將飛快回答,“叫聲乾爹就好。”
賀荀瀾:“哈?”
“乖,叫一聲。”白虎將從身後抽出那把長劍,用一種拿糖哄小孩的語氣說,“叫了,白虎凶刃,送你。”
賀荀瀾乾巴巴地說:“……我也沒有很想要這個。”
“怎麼會不喜歡?”白虎將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寶劍,抬手塞進他手裡,“應該是沒用過,你揮一下試……”
“哇!”賀荀瀾被迫握住劍柄,白虎將鬆手的那一瞬間,他手中一沉,被劍帶著直接撲倒在地,劍尖切豆腐一般戳入青石板路三寸。
賀荀瀾:“……”
他震驚地抬頭看向白虎將,“這劍多重啊?”
白虎將連忙扶他起來:“不重啊,才一百八十斤。”
賀荀瀾:“奪少?”
“哈哈哈!”墨甲軍師笑得前仰後合,“哎喲將軍啊,你送東西,哪怕不管他的喜好,也得管管他的死活吧?”
白虎將默默把劍從地上撿了起來,沒去管笑得格外囂張的墨甲軍師,也沒管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時少爺,隻是捏了捏賀荀瀾的手臂說:“怎麼這樣瘦弱。”
“你娘沒教你練武?”
十六試圖給自己少爺挽回一點顏麵:“少爺以前傻著呢!沒法練的!”
“也是。”白虎將輕輕頷首,“現在開始有些晚了,但也還來得及。”
賀荀瀾乾笑兩聲,白虎將就站在他對麵,氣氛又一次詭異地安靜下來。
墨甲軍師有些著急:“怎麼又卡殼了?不是提前對過詞了嗎?”
賀荀瀾遲疑了一下,開口說:“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白虎將似乎是鬆了口氣,他頷首:“你問。”
“你為什麼戴鬥笠?”賀荀瀾指了指他的偽裝,“這完全沒有遮掩身份的作用啊,食神都一眼認出來了。”
“這不是為了遮掩身份。”白虎將耐心地說,“隻是怕嚇到你。”
“我長得嚇人。你要看嗎?”
賀荀瀾好奇地點點頭。
白虎將抬起鬥笠,露出麵孔。
他長得格外高大,眼窩深邃、麵部線條硬朗,劍眉壓眼,眼神鋒銳顯得格外凶悍。但最顯眼的還是他臉上深淺不一的傷痕,最深的一道貫穿麵中,更多痕跡集中在左邊臉頰,似乎是為了掩蓋下方已經、看不清的刺字……
注意到賀荀瀾在仔仔細細地打量他,白虎將低聲問:“害怕嗎?”
“沒有。”賀荀瀾秉承著友善往來的精神,誇了誇友軍,“沒這些傷口你應該還挺帥的。”
生怕自己在他傷口上撒鹽,賀荀瀾又接著安慰,“其實有這些也挺帥的,現在有人就喜歡戰損那一款,不用太在意,這叫……破碎感的帥。”
白虎將沒太聽明白他說的話,但能感受到他表露的善意。
他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放下手,重新戴好鬥笠:“嗯,好孩子,果然跟你娘說的一樣。”
賀荀瀾偷看他一眼,又慫又膽大包天地問:“那個,我、我聽說你和臨海侯……”
“哦,那個。”白虎將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簡潔地說,“我沒和她睡過。”
“咳!”賀荀瀾嗆到了。
還挺直接。
“世人喜歡攀扯這些,你娘又不在意而已。”白虎將平靜站在他麵前,“我和她做過敵手,她砍過我一刀,差一寸就能刺穿心臟。”
“後來做了朋友,她救過我兩次。”
賀荀瀾掰著手指:“哦,殺一次救一次扯平,然後你這次幫了侯府……”
白虎將搖搖頭:“不能這麼算。”
“當了朋友,互相救千萬次也是應當的。”
他看著賀荀瀾,目光甚至稱得上溫柔,“我喜歡孩子,但軍營裡不能養孩子。而且,孩子天真,對殺生之人身上的氣息格外敏感,大多都怕我,見我就哭。”
“你娘說讓我等等,她生的孩子膽子肯定大,以後生下來懶得養,就扔一個給我,認我做乾爹。”
“你果然和她說的一樣。好孩子,叫乾爹吧。”
賀荀瀾:“……”
繞來繞去還繞回來了。
他試圖商量:“臨海侯有四個孩子呢。”
“大的那個本來就是彆人托付給她的。”白虎將搖搖頭,“而且心思太重,跟我合不來。”
“二少爺呢?”賀荀瀾想起那位有過一麵之緣的二少爺,“我覺得他應該挺合適。”
白虎將歎了口氣:“他腦子有問題。”
“啊?”賀荀瀾指了指自己,“是不是認錯了,我才是傻的那個。”
他發現這麼說好像是在罵自己,連忙改口,“我說之前啊。”
“我知道。”白虎將頷首,“他不是心智有缺,隻是……傻。”
賀荀瀾:“…… ”
匆匆一麵的時候倒是挺正常的。
“先不說那些。”白虎將看向賀荀瀾,“我離開軍營,其他人不知,不能停留太久。”
“這劍你用不了,下次我找人給你打個、打個……”
他認真思索著說,“繡花針。”
賀荀瀾:“……也不用一下子做那麼大的讓步。”
白虎將笑了一聲:“嗯,好,那叫乾爹吧。”
賀荀瀾:“……”
你怎麼那麼執著啊!
他誠實地說:“有點叫不出口,先叫聲叔叔行不行?”
他記得十六提過白虎將的名字,試探著說,“西鳴叔叔?”
白虎將僵在原地半秒,然後低下頭開始在身上摸索,也沒找出什麼東西來,隻能看向墨甲軍師:“你把那龜殼給他吧。”
“那是我卜卦用的!”墨甲軍師大驚失色,雙手護住龜甲,“你不能一感動把我的家底給送了吧!”
白虎將低歎一聲:“本來想把劍給他,沒準備彆的……”
“給點錢吧。”墨甲軍師趕緊把龜殼揣進懷裡,“你是長輩,給孩子點錢花天經地義。”
賀荀瀾連忙說:“那怎麼好意思!”
“彆擔心,他也是個窮鬼,往常都靠你娘接濟,給不了你多少。”墨甲軍師問,“你現在身上有多少錢?”
賀荀瀾以為是問他,誠實回答:“248銅。”
白虎將從荷包裡把錢都倒出來:“312銅。”
“我多些。”
“好家夥,真是給你爺倆窮到一塊去了。”墨甲軍師歎了口氣,一把摸走白虎將手裡的錢,從懷裡取出一枚正麵寫著“一”的銀錢塞給賀荀瀾,“我給他湊個整吧。”
白虎將頷首:“多謝。”
“彆急著謝,要還的。”墨甲軍師笑眯眯地說,“欠我688銅,我記著呢。”
白虎將把頭偏到一邊,裝作沒有聽見。
賀荀瀾捏著那一個銀錢:“我……”
“拿著吧。”白虎將看向他,“以前軍費不夠,我都找你娘,算是還一點點。”
賀荀瀾遲疑了一下,還是鄭重將這一枚銀錢放進了荷包裡:“謝謝叔叔。”
“嗯。”白虎將的語氣聽起來似乎雀躍了一點,“我再去給你找點,下次叫乾爹。”
賀荀瀾:“……你特地在這等著我,不會是就為了讓我叫這個吧?”
“嗯,順便看看你。”白虎將遲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要是龍君照顧得不好,我就帶你回軍營。”
他問,“你要跟我走嗎?”
“你娘說你該去海上,但我還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賀荀瀾猶豫了一下。
這位突然出現的“西鳴叔叔”雖然凶名在外,連神仙都怕他怕得心顫,但看起來很有安全感。
相比之下,龍君說他隻會在海上護他性命,而他總要上岸補給,不可能一直留在海上。
可是……
賀荀瀾想起和龍君約定的,未來再說的“希望”。
他輕輕搖了下頭。
“好吧。”白虎將沒有勉強,轉身看向食神,“你選吧。”
食神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我、我……”
他看起來快要哭出來,“你們就是一夥的,我哪有的選啊!”
白虎將:“有,兩條路。”
食神哽咽:“哪有兩條路?”
白虎將垂眼看他:“選龍君,海路。”
“選皇帝,死路。”
食神:“……這和沒得選有什麼區彆!”
他哭喪著臉,“我……為什麼非得是我啊?我難道是什麼很重要的神仙嗎?”
“機緣巧合嘛。”墨甲軍師笑眯眯地說,“正巧我算到他會在這上岸,然後我和孩子他叔叔一合計,哎呀,巧了,他不會做飯呐!”
食神顯得十分憋屈:“所以……你們就為了讓我給孩子做飯?”
白虎將:“你不願意?”
“願意願意!”食神連忙改口,“這話說的,有什麼不願意的,給誰做飯不是做呢。”
“嗯,那你跟著他。”白虎將頷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墨甲軍師快步跟上他,問:“這就走了?不見見龍君嗎?”
“不了,聊不來。”白虎將回頭看向賀荀瀾的方向,“彆忘了你答應過的事。”
“我嗎?”賀荀瀾茫然指了指自己。
“是我。”龍君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賀荀瀾身側。
墨甲軍師笑著回頭作揖,但白虎將毫不停留,他行完禮起身時,對方已經拉開好長一段距離,連忙喊著“孩子他叔等等我”就追了上去。
賀荀瀾偷偷看了龍君一眼:“龍君你什麼時候到的啊?”
龍君:“剛剛。”
食神戰戰兢兢把手放了下來,鬆了口氣說:“啊?不是老早就在了?”
“我在那剛蹲下來就感覺到……”
龍君麵無表情地看了過去,食神識相地閉上了嘴。
“哦——”賀荀瀾拉長了音調,湊過去問龍君,“不是說隻管我在海上的死活嗎?怎麼還跑來了?”
龍君垂下眼,示意他看地麵:“漲潮了。”
“這裡就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