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苦縣。
西街廟市住著戶杜家,老爹杜懋曾是朝廷侍郎,後覺仕途艱難,加之年歲已高,就辭了官身,定居苦縣。
杜懋有一女兒喚作杜倩,生得麵白唇粉,著衣時體露半襟,行走時綺羅染塵,好似朵苦縣白蓮。
還是個有孝心的,早晚請安,無一例外,這日杜倩就起了個大早,待洗漱後出了閨房,按例去問老爹老母安好。
杜倩來到二老門前,呼喊後發現無人應答,心生疑惑下推門而入,哪想若不推還好,這一推可被嚇個半死。
隻見她那父母直挺挺躺倒在床,身子手腳俱全,唯獨大好頭顱不翼而飛,血液淅瀝瀝,正流向腳邊。
杜倩被嚇得跌坐在地,滿臉痛苦,咽喉如同被人死死扼住,難以發聲。
她顫巍著手去摸那黑紅血跡,確認了真假後,心中驚駭恐懼轉為傷心絕望。
杜懋為官勤勉,體恤窮苦,自始未有嚴苛待人一事,哪想今日不得其死,被人割去頭顱。
手中鮮血溫熱,杜倩知凶手仍在此地,此時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連滾帶爬衝出家門。
……
這時廟市的另一頭,有兩位被連罵帶打、踢出門戶的道人,其中紮著蓮花髻的道人臉色忿忿不平,一味地責怪同夥。
“你竟是個上不得台盤的蠢笨之人!那家人抬舉你我,故請去驅邪做法,你又因甚麼不在我起壇後燃起那黑水符,反要跟人多嘴,說我騙他?”
挨罵這人國字臉,短胡須,紮著個太極髻,他咕嘟個嘴說道:“耍些花招把戲騙人上當,枉費心意不說,連忠厚貧苦人也不放過,還在事後怨起我來。”
蓮花髻道人姓賀,喚作新郎,字俶真,穿著靛藍道袍,身後背著劍,他聽這話後怒氣更甚,止不住對他叫罵。
“你既見他貧苦忠厚,早先何必答應與我去行那哄騙之事?眼下錢財落空,名聲又壞不說,家夥事也讓人砸了,以後怎麼起事吃飯?”
太極髻道人姓馬,單名一個二字,馬二曉他氣在頭上,也不接話,隻在心裡嘀咕,“有手有腳,哪裡沒得飯吃?偏要行些醃臢勾當。”
前些日賀俶真輾轉此地,靠著幾手不知哪裡學來把戲,到處哄騙俗子百姓,說這家的邪祟,那戶的風水。
眼下正值苦縣動蕩,滿城風雨陰影,百姓聽後隻道高人出世,個個被他唬得暈頭轉腦,花錢消災。
這馬二有些呆氣,也不知真假,誤以為是個真道長,還求著道人帶他去耍,起初兩日賀俶真還有所藏掖,不讓馬二看真切了,到了今日才要他拿著黑水符去裝弄鬼怪。
一個裝神,一個弄鬼,這時馬二才知曉這人是個騙子,那些道門術法都是耍的江湖把戲。
馬二知他底細後心生怨懟,想砸了他飯碗,要讓眾人清楚這是個江湖騙子,故在事後說出一切,使得二人被掃地出門。
賀俶真被當麵戳破,又氣又惱,正要再罵,突有道身影慌慌張張,嬌軟溫和帶著香風,一頭撞他懷裡。
懷裡莫名多個曼妙女子,渾身抖動發顫,若受驚狸奴,賀俶真怒氣被堵得不上不下,不知罵是不罵。
杜倩抬頭看去,見是位年輕道人,身旁跟著個國字臉的漢子,誤以為是對道門師徒,納頭便跪。
“道長救我!”
賀俶真將她扶起,要她慢慢說來,不必作此慌張模樣,杜倩扶著胸口,緊握他手心,將緣由講給他聽了。
待聽過之後,賀俶真隻略作思量,心中已有計較。
他說道:“我尋賊人多日,知他家住何處,隻是苦於沒個由頭,故不好殺他;今你有幸遇我便不必多說,料是他死期已至。”
杜倩聽後也顧不得禮法,緊緊拽著道人問處置之法。
賀俶真拿出個紙條送她,說道:“眼下你先去到縣衙報案,將紙條送縣太爺,要他依紙上住處去擒賊,隨即央縣太爺來此尋我。”
杜倩疑惑道:“小女不曾見過賊人麵容,手中也無證據,縣太爺就是想定賊人罪名,怕也無處可審。”
賀新說道:“央縣太爺派人尋我正是為此,姑娘若做好了,定要那賊人死得明明白白。”
杜倩千恩萬謝,施了個萬福,依言去了。
這番下來,可讓馬二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要出言提醒杜倩,莫要輕信了江湖騙子,卻好似喝了啞藥,一個字說不出。
賀俶真對他厲聲說道:“待會隨我去了縣衙不許胡說,不然一頓好打!”
馬二使勁揉嘴,發覺能出聲後喊道:“你又想唬人!”
……
杜倩行至縣衙,敲了門前大鼓,側門出來個小吏,問過緣由後便帶了進去。
縣太爺陳禮聽說冤案,出內屋升堂,問來人是何種冤情。
杜倩行至堂上,躬著身梨花帶雨道:“老爺在上,妾身杜倩,父親杜懋曾拜為本朝侍郎,後告老居家在長樂街。本以為能頤養天年,不想今日同家母被人一齊割去頭顱,慘死家中,特請老爺平冤!”
陳禮聽後麵色愁苦,又是這勞什子破事,近來本縣的無頭凶案已有六起,休說縣衙破案,就是道門或是學宮來人,亦無處可查。
日子長了,還有好事者多嘴,到處亂傳,從起初的賊人入室、仇殺摘顱,到當下的閻王點卯、邪祟作亂,凶案愈發玄乎。
以至苦縣上下人心惶惶,各家各戶求仙拜佛,祭祀鬼神,求邪祟遠離,縣太爺想辦也難,委實有心無力。
最讓其揪心的是,這次是老侍郎頭顱讓人摘了去,他不敢也不能糊弄。
正當陳禮思索作何答複,杜倩又道:“妾身來時見一道長,說知賊人藏身之處,要小女將這紙條交由老爺查看,待拿過犯人再去西邊廟市尋他。”
陳禮麵色一變,忙叫左右胥吏呈上台來,待細看後大怒道:“即刻去到西水門河房,緝拿要犯金東華!到廟市請那道人時再往長明街送老侍郎屍身來此!”
左右官卒領命,各領一班衙役動身。
西邊廟市。
賀俶真好聲與馬二說道:“去了官家千萬住嘴,旁人問起此事,你隻管往好的說,知不知道?”
馬二說道:“若你真有破案本事,我亂說也無礙,你若敢在縣衙胡說,不用我多嘴,縣太爺自會出手治你。”
賀俶真冷哼一聲,說道:“你既清楚,就安分做自己吧。”
官法如爐,熔斷賊心,到底不是去尋常人家,說起去見縣太爺,馬二心裡止不住打鼓,這會怕得不行,要問問他有何本事。
“我曉得你見杜姑娘容貌出彩,想做那救美英雄,可你曉不曉得,哄騙老爺是要殺頭的,你有甚本事敢去官家胡說?”
賀俶真左右敲了瞧,眼睛滴溜轉一圈,低聲道:“你方才不曾看後牆麼,有人藏哪兒,且那人我又看過,知他姓名……”
馬二啐了一口,不等說完就罵:“你個狗頭,原是要抓人頂包!隻因他昨日被你撞見,今日又讓你撞見便是賊人,那你這幾日到處哄騙,反被我撞破又是什麼?!”
“穿著道袍,平日造孽也罷,老侍郎屍體尚溫,你怎敢行此悖逆之道?臭牛鼻子,說甚麼叫賊人死得明明白白,擔心今夜大雨,祖師爺落雷劈死你個假道人!”
賀俶真不知他這般憤慨,忙將他嘴堵住,“你個傻寶,未到縣衙就要胡說,今天非要打你個臭死!”
二人拉拉扯扯,打來打去,連發髻也散了,最後還是賀俶真手腳重些,騎在馬二身上,舉起拳頭,照頭便打。
拳頭劈裡啪啦如雨打浮萍,掌影似風走門戶穿過前堂,馬二連躲也躲不過,眼下分清利害,曉得打他不過,為免受拳腳,開始討饒起來。
“哎喲……收了拳腳,在不要打了,我隨你去縣衙就是……哎呦……嗬……你還打!”
賀俶真撅著嘴,哼了一聲,隨後從他身上起來,重新紮好蓮花髻,得意道:“你再罵我,我還打你。”
馬二咕嘟個嘴,悶悶坐在一旁……
過不多時,縣衙小卒來請,見眼前二位都是道人妝束,就說了來意,老爺有請,二人聽後一起去了。
到了縣衙,犯人金東華已被擒來,正跪在台上苦苦喊冤,杜倩則站他身旁獨自哀憐。
陳禮見道人已來,將那驚堂木重重一拍,嗬斥道:“本官已著衙卒請來人證與你對供,你趁早認了行凶之舉,好免受活罪。”
又對賀俶真說道:“你仔細說了,這人是怎樣行凶,你又是如何知曉,若有半分不妥,你二人同罪!”
賀俶真上前稽首,說道:“小道雲遊此地,昨日在茶館與他見過的,那時觀其麵容黑氣繚繞,踞顴骨而不散,腳跟輕浮而目含凶光,隻一眼就知他邪祟加身,早晚作惡。”
“今遇杜姑娘時又見他行蹤不定,藏於後牆,後知老侍郎身死才覺所料不錯,他果真行凶殺人。”
陳禮問杜倩道:“犯人金東華果真追殺過你?”
杜倩說道:“確實有人,但小女驚慌間不曾目睹容貌,不知是他否。”
金東華跪倒中堂,反綁著雙手,以頭搶地,哀嚎著出聲:“這等冤屈事怎就落得到我頭上?小人整日居家,如何追她?更遑論小人同老侍郎無冤無仇,又因甚要殺他?”
“這道人口出雌黃,說我目含凶光,難道老爺看我也如此麼?還是老爺要憑他一句早晚作惡便定我罪名?青天老爺明察啊!”
馬二見此心生惻隱,兩隻眼珠鼓得好似圓鈴,滿是怒氣的盯著賀俶真。
陳禮心中思忖,金東華所言不差,此時定罪未免冒失了些,眼下毫無證據,恐旁人不服。
這時賀俶真說道:“小道有門微末本事,專讓奸佞小人顯出本相,好不教邪祟當道,俗子受苦。”
轉而拿出個古刀樣式的錢幣,繼續說道:“此物流傳百代,年歲深遠,後經小道煉化,陽氣似火,若遇著邪祟,定燒得他現形。”
縣太爺點點頭,讓衙役鬆了金東華說道:“世俗高真並非書中誌怪,亦非甚麼罕見事,你既要試本官也允了,可你要知,若試出個邪祟還好,否則少不了落個冤枉他人,擾亂公堂的罪責。”
賀俶真打了個躬,走到金東華身旁,正要說話,馬二突然擒住他手腕,低聲道:“你若耍古怪手段,唬得他心神迷亂,胡亂認罪,休怪我不顧情麵,倒出你那醜事來!”
“呆子,你再敢壞我好事!”
賀俶真鐵青個臉,甩脫馬二手臂,轉而蹲下身來看著金東華說道:“這錢幣不論邪祟作亂或人心鬼蜮,遇著就有火起,你既自認清白,就將它握在手心。”
被鬆了雙手的金東華一把奪過錢幣,緊緊握在手心,憤恨道:“臭牛鼻子,今日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要講個律法,還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