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叔,您怎麼來了?”
似乎是為了打破尷尬,趙星偉本能的脫口而出,但隨即就恨不能扇自己兩耳光。
這話問的。
他都能來,對方為什麼就不能來?
至於對方來的目的,還需要問嗎?
“咳,是星偉啊,年輕腿腳就是快。”
孫海魁乾巴巴的說完,迎著程明輝的目光,同樣從兜裡掏出一疊錢,但要更厚實一些。
“班主,我倚老賣老的說句話,這次你做錯了。
程家班是你的,但也是我們大家的。
現在遇到了困難,你還藏著掖著,要不是少班主站出來,我們都還蒙在鼓裡。
這些年你為大家夥做的已經夠多了,現在也該輪到我們為你,為程家班貢獻一份力量。
這裡有五百塊錢,算是我無償捐贈給程家班,隻希望能幫助戲班子度過這次難關。”
趙星偉聽著他的話,忍不住咂摸了一下嘴,要不怎麼說薑還是老的辣?
同樣是掏錢,一個借,一個無償捐贈,效果能一樣嗎?
明明他都已經做好了打水漂的準備,怎麼剛剛就沒想到把話說的更漂亮點?
不過有一點他比對方強,那就是他才是第一個來的。
“孫叔。”
程明輝更感動了,甚至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的兒子。
瞧瞧,這才是患難見真情。
“爸,孫爺爺的心意是他的心意,但咱們卻不能白要,一起記下來,等以後有了錢再還給他老人家。”
程默自然能讀懂程明輝的目光。
隻是他卻不想多說什麼,程明輝高興就好。
虛情也好,假意也罷。
至少對方是真金白銀的往外掏錢,這份情,他得領。
畢竟聖人都說了,君子論跡不論心。
戲班子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拖家帶口的,哪怕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本質上並不壞,無非就是多了點小市民骨子裡的市儈。
但這屬於人之常情。
“都是自家人,記賬就免了,就這樣吧,家裡那邊還有點事情,我先回去了。”
“孫爺爺,我送送您。”
程默起身相送。
兩人一路來到門口,等出門之際,孫海魁突然止步。
“小默,是不是覺得剛剛孫爺爺說的那些話挺虛偽的?”
“沒有。”
“你爸這人啊,其實並不適合當班主,但換句話說,他又很適合當班主,我們這些唱戲的,能跟著你爸這樣的班主,是我們的福氣。
你覺得我們看不到戲班子,看不到你爸的難處?
其實這些,我們都知道。
但從彆人鍋裡撿食吃容易,從自己碗裡往外扒拉,就難了。
如果上午在台上的是你爸,我肯定二話不說就帶頭掏錢。
因為我知道,以他的性格,要不是被逼到了絕境,是不會張這個口的。
不過,這次你能主動站出來,挺好的,要不然再這麼下去,戲班子遲早會散夥。
還有,你也彆覺得我剛剛是在拍你爸的馬屁,這麼些年,我還不了解他?
我要是再不說點好聽的,晚上他就該睡不著覺嘍。”
孫海魁笑嗬嗬的說完,臉上突然多了幾分猶豫。
“小默,孫爺爺再倚老賣老一把,求你點事情行不?”
“孫爺爺,您想說姚偉吧?”
“對,可能你不知道,當年要不是小姚他爹送了我十斤棒子麵,我早就餓死了,所以當初戲班子缺小生,我就介紹了他。
隻不過,我這輩子做人挺失敗的,兒子沒教好不說,連救命恩人的兒子也給嬌慣壞了。
他做錯了事情,開除是應該的,我也不求你讓他回來,隻希望你能給他留條活路。”
說完,孫海魁便有些緊張的看著程默。
姚偉要是得罪程明輝被開除,他還不擔心,因為他了解程明輝的為人。
但程默不一樣。
以前他覺得自己早看透了對方,但今天上午這一出,讓程默在他心中的印象一下子模糊起來。
更重要的是,程默太年輕了。
而年輕人往往意味著衝動。
一旦程默想要報複,並且發動他師父孟思遠的力量,那麼姚偉今後在京劇圈裡,絕對寸步難行。
這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孫爺爺,我隻能保證,他不犯我,不在背地裡搞什麼小動作,我也不會去搭理他,今後他混的是好是壞,都跟我沒關係。”
程默知道,孫海魁有個敗家的兒子,這些年沒少謔謔,他能拿出這五百塊錢,不說傾儘所有,也差不多了。
而且這裡麵,未嘗有替姚偉補償的意思。
“夠了,我回去會囑咐他爹,要是那臭小子敢犯渾,直接把他腿打斷。”
孫海魁連連點頭。
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至少也是問心無愧。
然後,他一甩袖子,扯起嗓子唱了一句:“少班主,請回。”
唱完,便背起手,晃晃悠悠的離開。
程默注視著他的背影,久久無言。
或許是因為上輩子見多了勾心鬥角,以及各種翻臉無情,讓他下意識的用利益來衡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儘管姚偉的事情,他哪怕到現在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對方就屬於那種白眼狼,喂不飽,更喂不熟。
但程家班裡的其他人,並不都跟他一樣。
相對而言,這個年代的人要樸實些。
隻能說,人心是複雜的。
到了下午,陸陸續續有人來送錢,不過數目最多的,依舊是孫海魁。
其餘人,多的跟趙星偉一樣,少的也有兩百。
最後等晚上一合計,居然有兩千多。
看似隻相當於戲班子一個多月的營收,但不要忘了,戲班子還有諸多支出,最後把這些刨除掉,大家的平均工資,也就一百四五的樣子。
比起一般的工人來說,肯定要稍微好一點,卻也絕對富裕不到哪裡去。
各家各戶,在養家糊口之餘,能夠擠出兩三百來,已經相當不容易,畢竟他們的想法都跟趙星偉一樣,拿出來,就相當於打了水漂。
但是不拿,同樣不行。
從他們全部都來送錢就能看出,沒有人是傻子。
這就好比你有一份每個月五千塊的工作,再想找這麼一份工作很難的情況下。
眼下公司遇到了困難,即將倒閉,需要你拿出兩個月的工資,然後公司才能度過難關,繼續開下去,並且往後也還能繼續發工資。
問:你拿不拿?
哪怕明知道是在飲鴆止渴,恐怕九成的人也都會選擇拿。
要麼立即失業下崗。
要麼賭一把,公司還能再堅持個一兩年。
這便是戲班子眾人的真實寫照。
“小默,這錢,以後得還。”
最後,程明輝鄭重的說道。
“放心吧,遠的不說,等程家班登上春晚的舞台,保管一開年,咱們戲園子就會爆滿,接下來您就負責把該淘換的都淘換了,我明天就去師父那邊問問情況。”
程默知道,鬨了這麼一出,程明輝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好在結果還不錯,既籌到了錢,也整頓了戲班子。
今後更不可能再出現觀眾都到場了,演員還沒來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