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不好了!”
蕭翎驚聲尖叫,戰袍破碎,沾著泥塵與樹皮的碎屑,撞倒一道鹿砦,跌跌撞撞、連爬帶滾地出現在泰寧軍主帥的麵前。
當“祁連雪霽”齊克讓乘著蘆葦筏子,從孟渚澤湖麵上陸進到陣地當中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起來,你也是我軍將官,如此失態,成何體統。”齊克讓麵色微變,但聲調依然平靜如古井道。
蕭翎並非一般人,他是蘭陵蕭氏的嫡子,先祖乃是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第九位,被太宗皇帝李世民讚為“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的宋國公蕭瑀。蕭翎十八歲考中進士,二十歲到雪帥營中效力,堪稱文武雙全,少年有為,慣用一口伏魔金劍,人稱“金劍蕭翎”。
燕淩空在內,齊克讓最信重的六名大將,稱作“南鬥六星”。
而蕭翎雖然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然被列入“南鬥六星”的候補成員,堪稱前途無量了。蘭陵蕭氏族老會為了給蕭翎造勢,便以他的綽號“金劍”入手,與天平節度使薛崇的“銀戟將”之稱合起來,呼作“金劍銀戟”。
薛崇出身河東薛氏,乃是國初平陽郡公薛仁貴的後裔,三十歲出頭就擔任一鎮節度,開府建牙,在大唐曆史上也不多見,本是前途無量。奈何前不久鄆州之戰中,薛崇大意中了草軍主帥黃巢的計策,被黃巢掣起金背七星砍山刀,用拖刀計一刀斬了,功名榮華儘歸塵土。
但如今年紀輕輕的蕭翎,無論如何都顯不出能和銀戟將薛崇匹敵的勇氣與乾略。
本來蕭翎麵如冠玉,素能吸引多情少女思慕追求,甚至有數位美麗少女口稱願意為了他,與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但此刻蕭翎麵容扭曲,五官因為恐懼皺縮在一起,顯得極為醜陋,讓人看著仿佛覺得見了鬼一般。然而這時的蕭翎,心頭也一副剛見過修羅惡鬼的樣子!
當年曾有人在他幼時讚美他的名字,說——“振玉翎,總是飛騰之兆,今後必然能光耀門庭”。
然而蕭翎現在隻想自己能插上翅膀飛走。
蕭翎腦海中不斷回蕩著之前所見的場景——
楚狂生高大的身軀像破布袋一樣轟然砸落地麵,馬蹄像鼓點一樣密集的敲打在失去神魄的楚狂生身上,濺起滿天塵沙和飆飛的碧血。
蕭翎第一次覺得那看似已經被人類馴服的畜生,原來也是一隻野獸。那隻野獸暗黃的肌肉線條,恍若在黑夜中喘息的猙獰麵孔,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如同夢魘一般。
孟楷的坐騎本來隻是一頭尋常的千裡黃驃馬,但在蕭翎此時的記憶當中,也變得張牙舞爪,麵貌神情極為猙獰,每個呼吸、嘶鳴,都帶著嗜血的欲望,如要將他用一口鋼牙咬成爛肉碎骨,寸寸嚼食個罄儘,涓埃不留。
當蕭翎目睹楚狂生被踩踏致死的那一刻,隻覺得目光所及一片鮮紅,身體仿佛被血液浸泡,呼吸間滿是粘稠的血腥氣。而他眼中的孟楷孟絕海更是頂天立地,恍惚間,蕭翎隻看到一個三頭六臂的金甲戰神佇立在天地之間。
而孟楷淩蹈楚狂生之後,殺散驚恐的三千越甲,左劍右斧,長驅己陣,真如同神祇降臨,那一聲“五湖四海杯中酒,醉往沙場拄太阿”,更是炸得蕭翎的肝臟都幾乎要頃刻碎裂,咽喉驟然劇苦,膽汁仿佛要儘數倒流出來。
“大帥……”蕭翎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敵將孟楷孟絕海……有……有萬夫不當之勇,已經徹底衝垮我軍陣地,敵騎紛至遝來,弟兄們,眼見著要守不住了……”
齊克讓還沒說話,一旁“南鬥六星”中的燕淩空已經再也忍無可忍:“守不住?你看天上是什麼?”
蕭翎一驚,仰麵看時,齊克讓登陸時,早有一排投石機整整齊齊列在岸邊,隨著操控的夫役拉動機括,拳頭大小的石塊就如同雹雨般自泰寧軍陣地上方發射而出,然後砸落在衝鋒的草軍騎兵當中,擊中目標大的戰馬,頃刻就打出一個血窟窿,刹那間人嘶馬鳴,人仰馬翻。
“有宋威牽製,黃巢不敢把主力拉出來猛攻本帥的灘頭陣地。但他騎兵數量有限,又經不起損耗。今日敵方的戰果,到此為止了。”
齊克讓氣定神閒道:“來人,收了楚狂生、鳳歌吟二人及其餘陣亡將士屍首。”
燕淩空當眾一耳光抽在蕭翎麵上:“爾蕭氏鐘鳴鼎食之家,士子以文武雙全名世。昔年淝水之戰,汝祖作為北府軍劉牢之部先鋒,大破前秦數十萬大軍於淮上。如今看你模樣,蕭家莫非是要亡了?”
蕭翎連連低頭認錯,但緊握的拳頭也能看出來內心的羞怒,俊俏的臉龐漲得通紅,他恨自己為何膽小如斯,但心魂當中依然泛著對孟楷孟絕海的無上恐懼。縱然在心中自我激勵,仿佛驅散了心中的陰雲,但瞥見營中與孟楷那匹黃驃馬同色的馬匹被人牽著走過,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燕淩空自然也知道蕭翎恐懼的緣故,心底暗歎一聲。
這畢竟是蕭翎第一次上戰場,之前雖然跟雪帥剿過盜賊,但也隻是小打小鬨。雖是個上進的年輕人,文武兩道均有藝業,但生於富裕之家,有些嬌生慣養也正常。初次見血肉橫飛的大場麵,難免心中生怯。
或許,戰場並不適合所有人,有些人血液裡天然流淌著安靜的因子。
當一輪雹雨般的投石消停時,孟渚澤以南的平野上,已經遍布著人馬殘缺的屍體。
再凶猛的騎兵衝鋒,也很難一往無前,直接衝穿敵方陣線,更何況是有工事防護的堅固陣地。
因此,騎兵必須在受阻之後,迅速撥轉馬頭撤回,而後重組發起第二輪衝鋒,這樣如同潮打空城般的疊次衝鋒,才能令對手應接不暇,最後徹底崩潰。
對於騎兵隊而言,弓箭是不小的威脅,尤其是戰馬如果被重創,衝鋒將無以為繼。但馬這東西生命力其實不弱,箭矢射入厚重的軀體常常並不影響作戰,快速奔馳也不容易被弓箭命中,隻需要正麵簡單的馬麵和當胸防護,就能抵擋大部分的箭矢。
騎在馬上的騎手因為身在高處,更容易被弓弩從正麵射擊,但用於衝擊堅陣的精銳騎兵,周身都有堅甲防護,矢透不入,更能左手持盾擋箭。黃巢軍雖是義軍,盔甲不如官軍精良,但作為尖刀的騎兵隊,也能做到人人披甲介胄,至於黃巢大弟子孟楷自恃武勇,素來赤裸上身,裸衣對敵,隻不過是個特例。
然而投石機卻大不相同,可以完美避開己方軍士,從己方陣地頭頂拋射到前方空地上,而草軍騎兵必須在泰寧軍陣地前方的空地不斷重組,就難免被投石擊中,造成殺傷。而隨著滔天巨力被牽引杠杆射出的石彈,更是能衝力透過盔甲,直接將裡邊的戰士打得五臟破碎、筋斷骨折。
到現在,孟楷、朱溫、段紅煙等人的騎兵決死衝擊,確實先聲奪人,給泰寧軍造成了相當的殺傷,起到了挫其鋒芒之效。但隨著齊克讓出動投石器部隊反擊,草軍騎兵也不斷遭受傷亡,連孟楷的副將班翻浪、彭白虎也戰馬被擊斃,本人頭破血流墜馬,被同袍下馬救回。
山東之地,平原山陵交錯,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氣候溫和,是利於養馬的,更是有稱作渤海馬的名種,山東響馬也是天下聞名。黃巢軍雖是義軍,但憑借黃家世代販鹽的財力,收集了相當多可充戰馬的健馬。
但義軍的戰馬儲量,自然遠不能和北方遊牧民族相比,騎兵也不可能像北國蠻族那樣沒命消耗。
故,即使是悍勇如孟楷孟絕海,也知道今日這仗是打不下去了,隻能見好就收。
正當朱溫、孟楷要喝令隊伍,拍馬而退時,泰寧軍陣前卻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道修長身影,撐著一把素色水竹篾油紙傘靜立。這五月夏水初漲時節,卻有細微的雪粉如同鵝毛灑灑、柳絮隨風,繚著這身形飄搖飛舞,散發出一股清寒。他周身都散發著一股淡泊不引人注目的氣質,卻令天地萬物,都成了他淡泊的背景。
由於所修功法的緣故,此人順滑的墨發泛上淡淡的幽藍光澤,那深沉的藍黑色猶如汪洋大海,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
一位英挺青年頂盔摜甲,侍立於來人身後,正是南鬥六星中的燕淩空。旁邊還有一位周身黑衣,蒙著臉麵,隻露出兩個眼孔的人物,捧著一個古樸的木盤,盤中是一把嚴霜也似寒光冽冽的寶劍。
來人自然正是人稱“祁連雪霽”的雪帥齊克讓。這威震唐土的一代名帥,出現在兩軍陣前,頃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齊克讓有一張天倉平闊、鼻準貫直、朱口圓頤的麵龐,麵部骨骼不顯,輪廓極其平滑,顯得洵洵鬱雅,相當清朗有致。
雪帥年少時是典型的溫和秀氣,好似玉樹臨風的美男子,每一個溫柔眼神都幾乎要驚豔時光。而歲月絲毫未曾剝奪他容顏的清麗,更是增添了成熟氣概與一代名帥征戰沙場的天然威嚴。燕淩空這樣具備冷感狹麵的劍眉星目英武美少年,在齊克讓身邊卻被歲月釀就的淡泊成熟底蘊壓得徹底成為了負責襯托的背景板。
“黃巢黃巨天收了幾個好徒弟。”
齊克讓撐傘靜立,周身雪影紛飛,繚繞如畫,他本人卻紋絲不動,靜如蒼山,語氣也似秋水一般平靜,卻無時無刻不透出氣韻天成的翩翩風儀。
當這樣說時,他的眼神與朱溫打量的眼神陡然交彙,而後才落到孟楷和段紅煙的身上。
“孟楷孟絕海,天生神勇,豪氣乾雲,絕非池中之物。倘若能在未來的戰血狂沙中活下來,假以時日,武藝恐怕要在本帥之上。”
齊克讓好整以暇地評價道:“至於這位段小姐,年紀雖幼,弓術卻不遜古之神箭,可謂風采過人,不同尋俗。”
孟楷和段紅煙互相對視,都有一兩分受寵若驚。
雪帥自然是敵人,但能得到威震天下,風儀絕世的雪帥齊克讓的肯定認可,並不容易。
當然,雪帥也並不介意讚賞優秀的青年人,即使是對手。而了解齊克讓如燕淩空,也並不會因為齊克讓讚賞孟楷等三人而妄自菲薄。
但齊克讓的目光在朱溫臉上停留最久,與朱溫互相觀察,卻始終沒有給出明確的點評,最後隻是淡淡道:“你這少年倒也不錯。”
朱溫卻並不接茬,露出一副不給麵子的神態。
這一戰沒有獲取更大戰果,這讓他很不滿意。
且,朱溫的行事風格向來是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在他眼裡,身為敵人的齊克讓又怎配評價他?
他之前的銳氣好像頃刻散掉,換成了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懶散,這種不屑的目光讓燕淩空看得心生怒意,隻想衝上前去,一劍將這小畜生劈下馬來,讓他到齊帥麵前跪地謝罪。
但“雪帥”齊克讓素來以有涵養著稱,既然自家主帥全不介意,燕淩空也隻能規規矩矩地呆在後頭。
能讓名驚當世的“祁連雪霽”雪帥齊克讓這麼注意朱溫,當然不是因為朱溫長得好看。齊克讓自己就是絕頂的美男子,見過的美少年也沒少到哪裡去。
這番交鋒,朱溫似乎並沒有什麼出色的發揮。
但齊克讓的閱曆,自然能讓他意識到,這個少年並不尋常。
朱溫漫不經心的眼神中,卻暗藏著年輕人熾烈的野心。這野心並不容易看出來,但在齊克讓看來,卻蘊藏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好似潛龍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