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六年五月二十日,聖旨下。遷正唐河隴節度使涼州都督皇次子涼王趙碩為魏王,加封邏些都督、吐穀渾行軍大總管。
同日,魏王於鄯州集兵左武衛一萬、河隴新軍三萬、玄甲軍三千、河隴七州府軍三萬,共七萬餘人,抽戶丁十六萬餘,合兵二十三萬餘,車六千餘輛、馬七萬餘匹。斬雞祭旗,誓師南征。
魏王以定遠將軍金阿貴領五千新軍為前軍、明威將軍右武衛領軍將軍皇甫隆雲領左武衛五千為左軍、宣威將軍左武衛副領軍將軍蕭慎海領左武衛五千為右軍,遊騎將軍趙大柱領新軍兩千為後軍,本部率三十餘將坐鎮中軍,轄軍三萬。
河隴軍精銳儘出,唐字軍旗與烈日戰旗遮天蔽日。
二十六日,大軍自鄯州、石堡城、百穀城出兵。右軍於西海湖、大非川牛星堆一帶首與蕃軍中勇武軍遭遇,右玄甲軍胡三大隱伏,待蕃軍布陣時,自西海湖邊率先突入敵陣,亂敵陣腳,而後陣斬六百,大功凱旋。
右軍由此進抵西海湖南岸伏以城,陣線前移七十裡。
吐蕃老王聞訊夜不能寐,竟是暴斃而亡。中勇武軍域本達布倫欽深知唐軍來勢洶洶,須得避其鋒芒,遂令全軍撤出吐穀渾,星夜兼程趕回邏些接任吐蕃新王。更令衛茹十日內抽調兩萬主力東行北上,隨行民眾十餘萬人,欲以血肉之軀阻唐軍於當拉山一線,以圖固守本土,伺機反攻。
吐蕃各茹皆聞唐軍進犯,早兩月便舉茹來援。象雄主力丟下了安西趙吉利,放棄了大小勃律,率全茹軍民二十萬遠赴當拉山。上下約茹固守後蔵,以防安西軍自側翼突入。屬國霓波爾征調軍民十五萬人,翻越喜馬拉雅,預計八月開入戰場。友邦南詔出兵一萬,自東南入雪區馳援。
吐蕃各屬國各茹,統計兵民七十餘萬,號稱百萬,誓於唐軍決一死戰。
七月,唐右軍攻占局茹山,前軍攻占當拉山口,正式切斷三藏之地與吐穀渾的聯係。大軍穿越漢拉山,進逼柏海。衛茹、蘇毗守軍約萬餘居山道死守不退,唐軍六攻而不下,雙方戰損頗大,唐軍遂轉攻為守。
八月,吐蕃援軍抵達,唐軍亦於當拉山口築城為守,蕃軍拔城不下,折兵四千餘。
同時,河西結讚集兵進犯涼州。右武衛針鋒相對,於墨宣防線牢守陣地……
預料中的速勝沒有到來,主戰場上蕃軍依險而守,唐軍進退兩難。
太極殿上議論紛紛,此次河隴舉全力南征,吐蕃舉全國而應對,都是拚了命的架勢。雪區乃山地,高山險阻。這仗打下去,唐軍補給定會不暢,容易馬失前蹄,功敗垂成。而過了九月,大雪封山,雙方便要暫息兵戈,來年再戰。這對唐軍的補給線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聖上,此時戰線前移已過二百裡。就算自百穀城發糧,也須走一百七十裡。遑論自河隴各太平倉調糧,夫役運糧路途,便就吃乾抹淨了。送往前線的,還能剩下幾何?臣認為,此戰不宜長久,更不可愈年而論。俗話說見好就收,眼下遣使談和才是正途!”
“臣附議!”
“臣亦附議!既是收複了吐穀渾,便教那慕容氏莫要在涼州憑白造飯了,早日複入吐穀渾,讓他帶著吐穀渾人去與吐蕃爭個長短吧!”
“是啊,陛下!魏王此次南征幾乎掏光了家底,若是萬一有個閃失,以何抵擋吐蕃大軍進犯?”
……
興慶帝撫胸靠桉,聽著文官們喋喋不休,眼神裡已有些不耐煩了。行軍打仗之事,哪有什麼一帆風順的道理,更何況山高路遠的當拉山。與吐蕃一戰,是大唐必打的,而且必須大勝的一戰。為此,各道調撥糧草,征調民夫隨時馳援河隴,也是興慶帝眼下在辦的頭等大事。
趙正說與吐蕃作戰,不能一蹴而就,須得緩緩圖之。一來是因為過了當拉山,地勢陡升,與大唐來說,行軍作戰兩不利。這一說法在柏海之戰就能初窺端倪。就算金阿貴率軍在吐穀渾祁連山適應了數個月之久,但在戰場上,仍舊相當吃力。反觀吐蕃勇桂,雖因守土守國悍不畏死,但其實地利才是占了絕大部分的便宜。若是想適應吐蕃的地勢,須得有充足的時間。二來,歸功於太平倉的建立,軍糧調度已不可同日而語。建有太平倉的各道,自水陸兩路正源源不斷地向河隴運輸糧食,數量已超百萬旦。這在往前五十年當中,是不可想象的。
這一仗,打個兩年,大唐還是打得起的。
吐蕃是心腹大患,若是不一次把他打趴下,往後的日子,恐怕要尾大不掉。吐蕃老王歸西,新王達布人緣極好,也是個能忍辱負重的角色。這種人非常難對付,萬一等他緩過勁來了,不知又會有怎樣的噩耗等著這嘰嘰喳喳的朝廷。
興慶帝內裡早有思量,就算要談和,也不是眼下。就算要談和,也不是大唐遣使去主動找蕃人理會。他的目光自朝中文武間掃過,一個一個,過了一眼。卻猛然發覺,這朝堂上不知何時,竟是被一群新鮮麵孔所占據。而在人群當中的武將,也一個個的都低著頭不吭聲。
是了!
這是鄭西元新政鬨的。他說武將該乾武將的活,能領軍的去領軍,能打仗的去打仗。朝中議事,有幾個代表就行了。
朝中大多數武將,被填充去了劍南那個無底洞。如今兵部幾個司,都是文官把持。兵部兩個侍郎,也都垂垂老矣。而當年隨他南征北戰的功勳軍貴們,也早已澹離朝堂,要麼撒手人寰不在人世,要麼告老還鄉享清福去了。
興慶帝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卻發覺武官的行列中好像多了一個人。
趙正破天荒地穿上了朝服,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太子身後,隻是並未開口說話。
“上護軍!”
興慶帝笑了起來,點名道:“今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今日居然來議事了?”
趙正聞言坐直了起來,拱手道:“聖人忘了?是聖人召臣今日來議事的。臣這幾日身體確實不適,原本還想告假,但既是接了聖喻,再不適也不得不來!”
“是嗎?”興慶帝皺眉一想,這大概是前兩日的事了,一時湖塗,竟是忘了個乾淨。
太子看了一眼趙正,道:“元良這身子骨啊,當真是如尊夫人一般。嘖,尊夫人似乎已有五月身孕了?”
趙正便答:“太子掛心,差不多是有五個月了。”
“那前線局勢,總比尊夫人的肚子重要些。聖人召元良議事,想來也是想聽聽元良的意思。”
趙正點頭,俯首道:“啟稟陛下,河隴戰局,臣未親臨,是以議論戰局之事,臣當不可輕言!”
“此時此刻,元良就莫要愛惜羽毛了。”興慶帝道:“河隴軍事,朝中唯元良熟悉。朝中諸將,眼下亦以上護軍為尊。你不吭聲,竟讓這滿朝不懂軍事的稚子在此胡言亂語,你又聽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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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汗顏!”趙正認真回答:“臣聞古來軍中之事,以輜重糧秣為首。諸位朝臣所言,其實也不算胡言亂語。蕃地複雜,雪區高冷。大唐將士遠征吐蕃,天地人和三不沾,當真也是難為至極。以臣來看,此戰還是不要再打了……”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是個人都知道,河隴的軍事,離不開這個趙元良。他們多少也都知道,魏王南征,也離不開這個趙元良的慫恿。自安西回朝之後,河隴便日益加緊軍備,誰能說這不是趙正往魏王腦子裡灌了什麼迷魂湯?
要說這一仗,麵前這趙元良才該是那始作俑者。可怎地他一開口,語氣卻比那些張口閉口要談和的“稚子”們還要果決?
武將們是不敢太過於張揚,有些到過高原的,更是敢怒不敢言。大唐在雪區從未占過吐蕃丁點便宜,鼎盛時最遠也不過是在當拉山口繞了一圈,權當武裝遊行,還被吐蕃人追在屁股後邊放冷箭。
如今河隴軍不僅站穩了當拉山口,還築城為守,儘斃來犯之敵。誰也說不準時間拖下去,還會出現怎樣的機會。倘若當真沒有機會突入吐蕃本土那也就罷了,可眼下明明穩住了陣腳,靠著大唐士卒鐵甲護身,矛尖箭銳,騎兵所向披靡的戰陣優勢,何嘗不是已贏了一大陣。隻待適應高原氣候、山形地勢,便是吐蕃的高原勇桂,也該是擋者披靡才對。
怎地蒼宣侯一開口,就那麼不是滋味呢?
隻有少數幾個人,看趙正的眼神與旁人不一般。
這些人,要麼是了解趙正為人的,比如趙金玉。要麼是了解河隴軍情的,比如鄭西元與興慶帝,要麼是了解趙正的說話方式的,比如趙金玉和太子殿下。
隻是幾人眼神各有不對,興慶帝是在等後話,鄭西元是在想河隴軍情之複雜遠非旁人可解,而趙元良遠在長安,就算了解也不過是大軍出征之前,對如今戰局無所裨益。太子是為數不多懂軍陣,又知道河隴原本就是想打持久戰的少數人,他就是對趙正這人有意見,每每不好好說話,總是先抑後揚,當真不新鮮了。
隻有趙金玉看趙正,是眼中含笑的。
心道:此僚這是準備開大招嘲諷打嘴炮了。
果不其然,趙正半轉過身體,麵對方才說話最積極的人群,不分哪個,火力全開:“諸位大人……”
“不敢不敢!”眾臣連聲搖頭。
“有何不敢的!”趙正義正嚴詞道:“河隴二、三十萬軍民在前線爬冰臥雪奮勇殺敵,魏王殿下數日不眠不休,排兵布陣。爾等視若無物也就罷了,不支持也就罷了。竟是在此關鍵節點上,想的是遣使談和?打輸了談,景中年間如是。打不下去了要談,新曆二年如是。可眼前勝戰連連,吐穀渾儘收,蘇毗茹、吐穀渾奴軍損兵折將失民喪夫數萬,吐蕃舉國來援,看似氣勢洶洶,實則氣勢已頹。我大軍壓境當拉山口,一戰儘歿中勇武軍最精銳的驍鋒營,在狹窄的山道中,蕃軍更是被我大唐鐵軍殺得丟盔棄甲,恨不能生出四條腿來,可你們卻仍舊要談!天下焉有此等道理?談個甚?不如再讓出吐穀渾來?要不乾脆將百穀城、石堡城也一並讓了吧!左右太遠了,太高了,糧秣送不上,打來打去,還不是要談?諸位大人,你們是河隴的爹啊,還是娘啊?操的這份閒心,不如散朝之後好好想想,國恥國格這四個字該怎麼書寫!”
沒有腔調,不成氣候!
此時難道不是應該勠力同心,想著怎麼更效率地往河隴送糧送兵刃麼?
在這嘰嘰喳喳,儘顯文人那副柔弱、精致利己的嘴臉!
大唐兩百年來的武風,被你們是丟了個乾乾淨淨,一毛不剩!
被噴了一臉口水的文臣們頓時鴉雀無聲,有幾個臉皮薄的,麵色顯然有些掛不住,蠢蠢欲動,想要出列對線。
“啟稟陛下,臣有參!”
興慶帝第一回見趙正罵人,笑卻又笑不出,聽聞還有不怕噴的要上參表,於是“嗯”了一聲,換了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姿勢,“愛卿要參何人何事?參來便是!”
“臣參上護軍蒼宣縣侯趙正趙元良,朝堂上言語粗魯,當朝諷刺辱罵百官。請聖人處置定奪!”
“趙元良!”興慶帝使了個眼色過去。
趙正立時拱手,態度極為誠懇,“臣言語衝撞,臣認罰就是。”
“……”那文臣原本在內心滾過了幾遍的說辭,隻等趙元良再出口不遜時抓住他的錯處,引百官一並彈劾,左右這朝堂之上,也多是被趙正譏諷過的文官,連鄭相的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不信眾口鑠金之下,他今日能善罷甘休。
可誰知這堂堂上護軍,變臉如同走路轉彎那般自然,口風換地是極快,臉色也瞬時溫和平良,一時間竟是沒能適應。看趙正對聖人畢恭畢敬,臉上寵辱不驚,神情澹定自若,心中當下不由暗道此僚年歲不大,竟有如此城府!
先是激得文官群情激奮,罵人罵得人無地自容,可罵完人,轉眼就一臉犯錯就認,挨打立正的死皮賴臉的模樣。
他這是怕得罪人?
這不都給他得罪完了麼?
那他圖個甚?
朝官們心中暗自納悶,這貨是來攪局的吧?可能知道他一個人勢單力孤,據理力爭占不了上風,於是乾脆口無遮攔,先罵為敬。
可還彆說,被他罵了這一頓,誰要是想再出來說談和的事,怕不是要掂量掂量,是趙正說的那種自私自利文人嘴臉?傳揚出去,莫不是要被長安乃至天下百姓嘲諷滿朝軟蛋,唯有河隴才是真漢子?
當真是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