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並未將自己的懷疑說將出來。劍南暗樁的覆滅,索性全部推給了安郡王。無論是不是他給梁珅的命令,這件事深究起來,梁珅都逃不脫乾係。背後的人趙正現在暫時沒有頭緒,若是花費大量的心思去把他找出來,一是於事無補,二是容易打草驚蛇。將錯就錯,也許是目前平息所有紛亂的最好辦法。
對手想要在動態中攪亂棋局,鏟除掉心腹大患。那趙正便讓它停下來,等一等。他既然想在暗中下手,趙正便就把棋盤端到桌子上來。劍南覆滅,敵人已經成功了一半,趙正乾脆再送他一程,長安總領再被取締,那他接下來還有什麼花招?
趙正拭目以待。
狐狸終究會露出它的尾巴,而趙正鎖定的幾個人選,一個都彆想跑掉。
從甘庭殿出來,已是下午時分。
熱辣的日頭吊在頭頂,雪白的陽光刺目,曬得頭皮濕津津的讓人難受。趙正在井邊打了一碗水,咕冬咕冬地喝完,轉頭卻見牆邊站著個林小五。
“林公公!”趙正打了個招呼。
林小五的神色有些茫然,見了趙正,還有些慌張,掉頭想走,卻發現走反了方向,轉身迎著趙正走了兩步,卻又手足無措地想再次轉身。
趙正一把拉住了他,“林公公何以如此慌張?”
“上護軍饒了奴婢吧!”林小五當即大哭了起來,跪倒在地,“奴婢若是再與上護軍說話,他們便要毒啞我的喉嚨。”
趙正蹲下身子,眼瞧著林小五的衣領下有一塊烏青,於是伸手扯開衣料,卻見他胸前、後背布滿傷痕,那紫了的血一道一道,觸目驚心。
“因何受了鞭打?可是與我通風報信,被他們知曉了?”
林小五使勁搖頭,“是奴婢當值不小心,才惹禍上身。”
趙正轉頭,看此處並無旁人,他將林小五拉起,躲在牆邊的陰影下,“上回你給我的紙條,寫的什麼?”
林小五卻失口否認,“上護軍饒命,奴婢甚也沒寫!”
趙正抿了抿嘴唇,想起上回見到林小五時,他已是遭了不少的罪,此時又見他身上每一塊好肉,知道定是宮中傾軋,不是皇後便是高隆盛。於是歎了口氣,道:“你想好再說,若是有什麼苦處,我也不是眼下非要知道不可。但是何人毒打與你,為難與你,你不說我便幫不了你。是皇後,還是高隆盛?”
“上護軍莫要再問了!奴婢隻有一條命,還想著能活下去。”林小五根本不買賬,拎著方才掉落的桶子,轉身便走。
趙正還想再追,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於是連忙停住身形,躲在了角落裡。
林小五一口氣跑出了十來丈遠,見趙正不再跟來,心中總算緩了一口氣。才走幾步,斜刺裡忽然伸出一腳,踹在了他的腰上。林小五瘦弱,這一腳又未察覺,當即便連人帶桶滾落下了台階。
“宮中跑動,你作死呢!?”
林小五顧不上身上的疼痛,連忙跪在台階上扣頭,“趙內侍饒命,奴婢隻是心急,想早些去牡丹亭……一時不察,忘了規矩……”
趙正側頭望去,透過凋欄,卻是看見了甘露殿的趙德友。這個趙德友是皇後身邊的近侍,上回在甘露殿飲酒時,他表現倒是平常地很,對趙正也畢恭畢敬。想來這般狗奴才懂得的就是趨炎附勢,轉臉對付自己人,滿臉都是吃人的凶相。
“叫你打的水呢?”趙德友見摔在台階下的木桶滴水未有,頓時便怒了,拎起桶來就往林小五身上砸,“雜家就讓你辦這小小的一件事,你都不知水井在何處?一轉眼的功夫,就在宮裡邊亂轉悠。把你從甘庭殿要來,就是為了讓你在宮中丟人現眼的麼?”
說罷,便是一巴掌扇在了林小五的臉上,那耳光聲響“啪”一聲,回蕩在趙正的耳邊。
弄了半天,這個林小五如今是在甘露殿當差。定是皇後發現了他與自己有所聯絡,是以對他百般折磨。想到這,趙正不禁搖頭,若真是如此,怕也離死不遠了。
想起那時在甘庭殿外,這機靈的小太監給趙正的印象極好。那日他冒死給自己送信,自己卻不知哪信中寫的是什麼,當真是遺憾。
這內宮當中,皇後想要弄死一個太監,稀鬆平常如同大清早喝一碗瘦肉粥。隨便找個由頭亂棍打死,當天就能將人拉出去喂狗。
沒人會理會,也沒人能理會!
趙正擺了擺袖袍,暗自搖了搖頭。
“還不快滾!”趙德友又抬起腳來,林小五嚇得直捂臉。跟著趙德友的幾個太監見他那狼狽的模樣,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林小五不敢往這邊來,在打罵聲和嘲笑聲中悄悄地望了一眼趙正的藏身之處,而後如同喪家之犬一般,逃也似地望深宮中去了。
趙正從陰暗中踱步出來,望著那幾個打人的奴才揚長而去,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過了前邊的寬儀門,便是前殿。
巍峨的宮宇矗立在視線當中,飛簷上鏤凋的盤龍張牙舞爪,鋒利的銳爪盤握著木珠。趙正端望了良久,隨後擺了擺袖袍,又回頭看了看一牆之隔的深宮,心中暗道,手中事情太多,有些人終將要對不住了!
赫連雲天帶著人守在恭禮門外,見趙正出宮時臉色不太好,便遞來一塊西瓜,道:“侯爺吃塊瓜解解渴吧!”
“不吃!”趙正翻身上馬,甩了一馬鞭,那馬跑了兩步,永春門邊的監門衛便高聲道:“上護軍不可策馬!”
趙正罵了一聲“晦氣!”便勒住馬韁緩了下來,赫連雲天幾口啃完了手裡的瓜,騎著馬追了上來,一邊抹嘴一邊道:“侯爺這是怎麼了!莫說宮中了,長安城大街上都不能策馬。”
趙正一聲不吭,出了宮城往城南而去,路過永安坊時,恰好見到盧玄從東坊內出來,他手裡抱著一摞冊子,正往馬車上爬,趙正牽了一把馬韁,踱步過去。
“上護軍?”
“整甚呢?”
“長安總領的財帛冊子,正準備送到良淄去呢!”
趙正呶了呶嘴,赫連雲天倒是十分給眼色,回頭便吩咐手下,“去將馬車趕了,回良淄候著!”
“喏!”幾個軍士上前護著,那車夫看了一眼盧玄,盧玄閉眼點點頭,示意讓他跟著走就是了。
趙正坐在馬背上,對盧玄道:“之妙,得空麼?帶我去喝一杯!”
盧玄笑了笑,“上護軍選了個好時候啊!蘭桂苑關張了,想去都沒酒了。”
“那便去長安酒樓,我記得那掌櫃的,也是之妙的朋友!那回去良淄,他還送了我一份厚禮。”
“不巧啊!”盧玄道:“上護軍也是看過了名冊的。長安酒樓,乃長安分領,已備總領不測的。”
“是嗎?”趙正捂了捂臉,嘴裡嘖了一聲,“那就隨便找個地方吧。”
盧玄點點頭,“上護軍若是不嫌棄,我便請你去長安縣喝吧。”
兩人的情緒都十分低落,趙正是因為林小五,盧玄是因為長安總領即將被取締。趙正來的也是時候,盧玄原本也想大醉一場,可是手頭還有簿冊需要交接,一時不能儘興。沒成想趙正送上門來了。
盧玄帶趙正去了長安縣的一間小酒坊。這處連店名都未曾有過的酒坊,是長安縣不良人常來光顧的場所,盧玄以前混跡市井的時候,便是這酒坊的常客。趙正自從從軍之後,就再也沒來過這等簡陋的場所,屋頂透著光,屋內幾張爛木桌子,桌上擺著幾隻破碗。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跛著一條腿的老板也是長安縣的老兵,兩手都是舊傷,抱著一甕水酒,拖著一條傷腿,臉上卻笑得燦爛。
“盧侍郎可好長時間沒來了!”
“邢老爹身體還硬朗?”
“托盧侍郎的福啊!這把老骨頭還未曾散架!”
趙正見那渾濁的酒水自破了口的瓦甕中傾倒而出,灑落在麵前的破碗裡,那邢老爹瞧了瞧,手裡哆嗦了一下,“這是哪位官家?”
“上……”盧玄剛想介紹,趙正打斷道:“邢老爹客氣了,什麼官家不官家,我隻是穿了一身新衣裳。”
邢老爹笑了起來,“這郎君可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小老兒再老,眼睛還沒瞎。這紫袍官服,可隻有三品往上的官家才能穿的。郎君年紀輕輕,長得又是乾淨利落。莫不是哪家郡王親王,或者……或者是上護軍?”
“邢老爹好眼力啊!”趙正見瞞不過他,便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他將座下的條凳扯了一半出來,拉著他一塊兒坐下:“我與盧侍郎是朋友,邢老爹莫要客氣,一塊喝酒可好?”
邢老爹撚著胡須搖了搖頭,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可不成!光有酒沒有肉成何體統,上護軍且坐,鍋中羊肉正得!”
說罷,他便輕輕拍了拍趙正扶著他胳膊的手,吃力地站了起來,回到灶前操弄起肉食來。
“這是我發小的阿爺,他父子二人一塊上的戰場……”
盧玄的眼神裡儘是笑意,溫柔地很:“可惜,我那發小沒能回來!”
“在哪陣亡的?”
盧玄仍舊笑著,端起碗道:“隴右石堡城。蕃狗將他吊在城牆上,活活用箭射死的。我那時若是從了軍,怕是也與他下場差不了多少。”
“乾了。”趙正伸碗過去,兩隻破碗碰在了一處,“當”地一聲悶響。
對著缺了口的碗邊抿了一口水酒,卻覺濃香。趙正嘖了一聲,比之平涼的水酒竟是不差分毫。
“這酒不錯啊!”
“酒還湊合,但肉是真不錯!”邢老爹笑著回應,顫巍巍地端著一盤切好的白煮羊肉遞了上來,然後自懷中掏出一隻口袋,伸手撮了一小把鹹鹽,撒了上去,“上護軍,小老兒有幸。得見上護軍真容,才知這坊間傳的,真是差之千裡了。”
“坊間可是傳我身長九尺?”
“還善使一柄大斧!”邢老爹哈哈大笑起來,絲毫不扭捏客氣,坐在趙正身邊,伸手拿起酒甕,便要往自己碗裡倒酒。隻是手上受過傷,使不上力氣,趙正見狀連忙托了一把,接過酒甕,給他滿上。邢老爹道:“有上護軍這一托,這水酒喝起來,定是更加醇香!”
趙正也不客氣,說道:“邢老爹既是能釀好酒,不如屈尊,移駕我良淄莊指點一二?我莊上那些老農,所釀酒水真是一言難儘。”
“上護軍愛喝酒?”盧玄瞟了過來,“那敢情好啊,邢老爹,我覺得不錯!回頭多要些酬銀,上護軍可不缺錢!”
邢老爹卻不好意思起來,“哎呀,這點手藝,不過手熟爾。說起來,也當不起指點二字。若是上護軍想喝酒,我多釀些便是!”
“也不光是想喝酒。”趙正卻擺手,道:“良淄地狹,糧田也不肥。如今聖人將良淄賞給了我,便就斷了他們的例俸。若是光種地,也種不出幾顆糧食。我也沒時間去開渠引水墾荒造田。就想著不如順著河邊,多開幾個作坊。”
“就光釀酒啊?”
“也可以乾些彆的!”趙正“誒”了一聲,“邢老爹,像你等這般除役的老兵,你還認識多少?其中有手藝的又有多少!?”
邢老爹當即便哈哈笑了起來,“上護軍這可是問對人了!我等老弱,當年從軍也是兵源不足,逼不得已。其中大多數人都是有些手藝的。比如打鐵的,作木的……還有裁縫……”
“那不錯!”趙正一時樂了,與其費儘心思去耕田,倒不如好好規劃一番,把良淄打造成一個手工藝裡坊。趙正確實不缺錢,就當是在長安投資一番,能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何樂不為?
“上護軍!”盧玄見趙正方才還一臉悶悶不樂,眼下卻是偷賊見了裸娘子一般兩眼發光。暗道怎地一驚一乍,想一出是一出?手頭上是沒事了嗎?
不前幾日還被皇後算計了麼!?
“無妨無妨!”趙正擺手道:“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這人就是精力旺盛,兩手抓,兩手硬,不耽誤!”
至於皇後那,他眼下卻動不得。想動皇後,這事不能暗著來,容易招忌諱,須得聖人點頭。
但這事若是鬨到聖人那邊去了,趙正卻是自投羅網。
皇後為何要賜他一對玉?
那是留著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