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漏院,並不單純是個院子。它是朝官上朝前歇息的場所,也是朝前協同辦公的一處場所。在卯時至辰時的這一個時辰中,先以各部進行小交班,再以中書省牽頭,進行各省部的大交班。由各省部商議共同確立的事體,寫成奏表遞交中書省,再由中書舍人送至禦書房給聖人過目批複。隻有大交班不能解決,存在爭議的重大事體,才約定提報朝議議定,由聖人親自牽頭解決。
原本年底的大朝會和年初的第一個大朝會外放官參與是最多的,因為年底回京述職、年初奉旨外放的人多。而今天的大朝會,外放官不多,留京的地方官也少。涼王算一個,還未領職的趙正算半個。
待漏院議政堂裡人聲鼎沸,熱鬨非凡,但他們議政跟這二人無甚關係。於是趙碩便招了招手,喊趙正一道喝起了茶來。
趙正心中想著事,喝茶喝得心不在焉。涼王似乎也有心事,看上去麵色有些凝重。趙正暗想涼王也應該知道今日朝堂上會有人對著他趙正火力全開,作為直接受益人,趙碩心中會想什麼?棄車保帥?避重就輕?
心中彷佛橫亙了一根刺,跟著心臟聲突突突地一下一下往外直刺而來。
他看了一眼趙碩,趙碩恰好也看了一眼他。
兩人互相凝視。
“元良……”趙碩忍不住,先開口道:“你若掌河隴兵權,我是最能放心的。唯獨有一事,便是左武衛。”
“左武衛怎麼了?”
趙碩道:“左武衛皇甫隆雲,是當年收複河隴時,太子殿下的部曲。左武衛與河隴地方一般,被朝中視為太子的嫡係。但其實左武衛將士用命,實乃河隴頂梁支柱。有朝一日元良統軍河隴,對他們須得寬宥一些。”
趙正搖了搖頭,“此事尚早,殿下在河隴好端端的,提我作甚?”
“可若你不去河隴,便隻有留在長安修興慶宮。你甘心?”
“殿下莫要說我虛妄。何去何從我若是能做主,我便就是大唐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修宮殿什麼的,我亦不願,可我做不了主。”
“不,其實還有第二個方法!”趙碩歎了一口氣,剛想開口,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便隻好閉口不談。
兩人齊齊看向了門外,卻見一個紫色朝服,長相俊朗的胡人迎門而來。見了趙正,那胡人臉上驚喜,笑得漂亮,拱手便道:“涼王殿下,何時回來的?”
趙碩一時語塞,站起身來回禮,卻也不情不願,“前日剛回,阿陸又是何時來的?”
“上前日,哎!營州海麵這一兩年都不平靜,倭賊、契丹人互為海患,加上青州匪患,我這是來也不是,不來也不是。聖人傳召,我又不得不來,隻是耽誤了時辰,是以才恰好碰上了殿下。”
趙正瞥了一眼,這胡人大大咧咧,卻眼神極好,恰好也端詳了趙正,“這位,怕就是傳說中的一己之力平定安西的趙正趙元良了吧?”
“阿陸好眼力!”趙碩回過頭來,介紹道:“元良,這位乃皇後義子,營州都督琅琊侯康陸。”
“琅琊侯!”趙正施了一禮,康陸卻扶了他一把,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道:“元良乃棟梁,怎能受元良的禮?我從營州帶來了一些特產,一會散了朝,便著人送一些給元良兄弟。”
“那怎麼受得起?”趙正連忙擺手拒絕,康陸卻不容推辭,說道:“不過是一些不值錢的海中明珠,你們西北少見,可在沿海,卻也尋常。元良兄弟若是推辭,便就是不給做哥哥的麵子。”
趙正聳了聳眉毛,看了一眼趙碩。後者嘴角微微翹著,顯然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他勸趙正道:“既然是阿陸送的,那便收下就是。這朝中哪位大臣,沒有收過阿陸的海珠?便是皇後的寢宮中,也有不少珊瑚、怪石、夜明珠,都是阿陸送的。元良不必推脫。往後有機會留在長安,你兩個可是有些麵必是要見的。”
趙正一想還有這麼樂善好施的人物,這都督當得也是明明白白,一絲不苟。聽趙碩的意思是,這朝中無論品秩,無論官位,這康陸是一個都不放過。
“阿陸?”趙碩拉著康陸,問道:“你既是送了元良海珠,那送本王何物呢?”
“涼王殿下說笑了,阿陸有什麼好物事,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涼王。”康陸道:“隻是架不住你那長史,見我一回參我一回,還儘是些勾結朝臣,意圖謀反的要命參奏。他呢?今日可來了?”
“在涼州坐鎮呢!”趙碩笑道:“言官嘛,怕就怕這事沒有他想得那麼嚴重。巴不得人人都是奸佞,各個都是諂臣。不然怎顯得他們剛直不阿,心照肝膽呢?”
“是極是極!”康陸大笑出聲,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儘是坦蕩,舉手投足間,恣意灑脫,示人一副心胸坦蕩的豪邁形象,竟是連趙正都覺得此人算得是一條好漢。以前也聽說過康陸的名頭,說此人鎮守東北,在海上、陸上打得東室韋和契丹失魂落魄。契丹人更是說,有此人在,他們一步都不想染指大唐安東邊境。
康陸見趙正看著自己,便搖了搖頭,“哎”了一聲,道:“可惜啊,我這幾年光送禮了,也依然沒能撼動朝堂,讓他們同意重設安東都護府。聽聞涼王殿下節度河隴,在河隴擴軍,這幾年手底下不含左右武衛,精兵已有數萬。若是營州也能有三萬,不,隻要兩萬精銳,我定殺得契丹北竄,從此莫說安東,便是連渾河都不敢越過!”
趙碩便笑,“營州與涼州怎可同日而語。涼州麵對強敵吐蕃,沒有人可不行。營州戰略收縮,日後定也有反攻之日。在此之前,阿陸切不可急功近利。大唐經不住四麵開戰,等平定了吐穀渾,收複了河西。那東北,還不可著阿陸策馬揚鞭?”
“那便好!”康陸點點頭,“還是涼王殿下通透!”
“不敢不敢,阿陸勞苦功高,體國忠君,自也是看得明白的。”趙碩給足了康陸麵子,揮了揮手,道:“他們出來了,差不多辰時了吧?”
趙正回頭看去,政事堂裡散了班,趙金玉與鄭西元兩個麵色凝重,正在碰頭,說著悄悄話,似乎這班交得不太順利。
幾個宰相見趙碩仍在外等著,身邊還有個康陸,便一齊施禮。
“諸位久等了!”
趙正側身,看見趙金玉在給自己使眼色,趁著眾人寒暄,無暇顧他,便抽身離開,湊到了趙金玉的跟前。
朝官們依舊成群,或是喝茶閒聊,或是躲在一旁寫著朝板,或是專挑人多之處,互相吹水。
趙金玉找了個人少的角落,拉著趙元良道:“事情有了變化,今日朝班內侍傳來了消息。聖上有心思讓涼王殿下去劍南。”
趙正吃了一驚,“怎麼個章程?”
“去歲唐詔齟齬,阿爺安撫南詔,大唐賠款百萬兩這事你該知道?”
“是,這事誰不知?”
“可阿爺走得太快,南詔似乎有些想要反複。聖人這幾日都在想派何人去劍南鎮守。”趙金玉看了看左右,貼著趙正的耳朵道:“皇後給聖人吹了枕邊風……”
“可他走了,河隴誰去?”
“這便是症結所在!”趙金玉道:“涼王經營河隴數年,如今眼看兵強馬壯,倉廩豐實。可有人居然通過皇後,要釜底抽薪。原本我們隻是聽說聖人有意讓涼王回朝議政,而唯一能替代他的人選,便隻有元良你而已。鄭相便想著,若是把你參倒了,就沒人去河隴接替涼王。是以才羅織了你六大罪狀。”
“不是安郡王的遺策?”
“阿爺病重時,還沒有聽到這等消息。他當然不知道。”趙金玉搖頭,“原本我是不同意這麼做的。可鄭相給出了我理由,讓我不得不同意。”
“什麼理由啊?”趙正心裡狐疑,語氣中便有了一些憤滿。
這他娘什麼餿主意?
趙金玉不太願意說,可又不得不說,他歎了一口氣,“陛下病重,時日無多。太子蠢蠢欲動,又怎能放心河隴坐大?如今太子剛領了北衙六軍,在長安掌握了重要軍權。若是涼王回了長安,又恰逢陛下病危,元良你說,結果會如何?”
“……”趙正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們不能讓涼王回長安,是因為一旦回了長安,太子隨時發難,涼王沒有抵抗的餘力。可若是涼王在河隴,太子想要對付涼王,那就不是一句話能解決的了的事情了。
《重生之搏浪大時代》
可這理由存在邏輯性錯誤。
聖人病危,涼王在不在長安有什麼重要的?隻要聖旨遺囑指定了太子繼位,涼王除非造反,否則他始終還是在太子的掌握中。
“趙元良啊趙元良!”趙金玉捂著額頭,“嘖”了一聲,“若是聖意不變,太子繼承國體。那我們在這忙乎什麼?不妨與你明說,便就是聖意已經傾向與涼王,他們這才不甘心,想要掌握涼王殿下的命運。這麼說,元良你可懂了?”
趙正張大了嘴,看著趙金玉,“你是說,聖人要廢太子?”
趙金玉閉眼頷首,點了點頭。
“太醫不止一次奏稟聖人,太子生有內疾心病,已不適合登基為帝了。其中還有一些宮中秘聞,此時卻不宜多說。等有空,我再一五一十地告知與你。”趙金玉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不算少了。
趙正想要知道個明明白白,就必須耐心等待。
他回頭看了一眼涼王殿下,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首位喝茶的太子殿下。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嘴唇,“行吧。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趙金玉搖頭,“此事涼王殿下也未必知道多少,就算知道,以他的心性,也未必會同意。聖人改變主意,要放他去劍南,本來也不算壞事。可這事是由皇後提出來的,就讓我等心中不安了。鄭相的意思是,還是照計劃來。”
“參我?”
趙金玉無奈點頭,“其餘的交給我,元良你隻需默不作聲便是!”
“行!”趙正心說看這樣子怎地有些不太靠譜,不過既然是為了涼王生命安全打算,就算挨頓罵也無甚要緊。主要是趙金玉是他兄弟,就算他不信任涼王,他也不能不信任趙金玉這個兄弟。
眼看時辰差不多了,內侍們便鳴鼓一通。鄭西元起身,對眾人拱手:“各位,時辰到了,列隊吧!”
眾文武百官便出了待漏院,在三進延明門外按品秩列隊。
趙金玉領著趙正,聽著頭上鼓樓中傳來了二通鼓聲。延明門打開,內衛監門衛軍士恭敬地行禮。趙金玉給趙正找了個位置,讓他插了進去。趙正抬頭一看,隻見左手邊文官第一位是太子,第二位是鄭西元鄭相,第三位便是趙金玉。而自己前麵,第一位是涼王趙碩,第二位是個年輕人,趙正眼生不認識。
他自己,排在了第三位。
趙正正自納悶,身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趙正回頭,卻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臣。
於是趙正拱手,那老臣連忙扶著趙正的手,道:“折煞了折煞了。下官兵部左侍郎,見過趙檢校。”
趙正“嘶”一聲,暗道自己這檢校兵部尚書有多大啊?怎麼兵部一把手都得自稱下官?他一時間有些茫然,看向了趙金玉,可趙金玉身後,尚書各部長官齊齊在列,心裡更是吃驚。
趙金玉又是什麼底色?
卻聽有人道:“安國公今年補職禦史中丞,卻又賜同中書門下三品,官職不高,卻位列宰執,自然是站在鄭相身後了……”
趙正回頭,說話之人正是麵前的年輕人。看他穿著打扮,不是親王就是郡王。但大唐郡王幾乎都在地方執政,而親王隻有三個。
“徐王殿下!”趙正立時作禮。
那年輕人顯然吃了一驚,“你我同穿紫袍,你怎就知道我是誰?”
趙正嗬嗬一笑,“殿下如此年輕,卻站武將前三排,除了太子與涼王,還有誰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