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五年。
第一茬小麥迎來了安西的第一場雪。那雪不大,但天氣極為寒冷。各處河流、湖泊冰凍,蕭瑟的大漠邊緣人跡罕至,各處綠洲那光禿禿的白楊樹杆子上,一群一群的烏鴉如同遮天蔽日的野雞,在樹梢上撲棱著翅膀。
趙正打開了氣窗,冰冷的寒風便夾雜著雪花飄滾而入。趙瑤林抱著懷中的小趙旭,瞧見趙正被風雪吹了個趔趄,便笑了笑,道:“兄長快關上窗吧,彆凍著阿旭了。”
小趙旭也伸出了一隻小手,指著那打開了一道縫的氣窗,“啊……”
趙正隻好將這氣窗遮上,抱著懷裡的暖爐,坐定在了車上。
“我原是坐不慣馬車的,這一路顛顛簸簸,也看不見外邊的情形。不知到了哪兒。”
趙瑤林道:“外邊雪雖不大,但過了鐵門關,山口的風更加淩冽。兄長你早已不是一村的裡正,乃大唐堂堂縣侯,又肩負安西重責。可不能吹壞了身子。”
趙正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遞了過來。
“何物?”趙瑤林接了過來,看那扉頁,端端正正幾個楷字,竟是趙正親筆所寫,“安西攻略?”
趙正道:“公主說想要隨我學一些安民、振軍的本事。元良自知才疏學淺,字也寫不好幾個,哪有什麼本事。這上麵的,不過都是在龜茲實踐過的一些例子。升渠、水磨、激民策略,還有安西各部的分布、人口、軍政實例。在鐵門關過夜時寫完了最後一部分,就想著尋個機會交給你,這冊子對你在北庭應是無甚幫助,不過公主可以看看,聊以打發時辰。”
趙瑤林隨手翻開一頁,上麵寫到:“……喀什河與羌河在龜茲西四百裡彙入計式水,河水緩處冬天易結冰,下遊之地乃水流衝擊之平原,湖泊計四十六座,支流流域蓋方圓二百二十裡,有民一萬兩千。流域春夏水草豐盛,樹木蔥鬱。唯東南大漠侵蝕,夏秋兩季沙暴較為頻繁。可牧牛羊馬,亦可築城屯兵糧……戰時蕃軍以此處為大帳,實乃扼守東、南交通之要地……”
身下的馬車“嗶波、嗶波”地碾壓著路上的碎石子,車架輕輕震動。趙瑤林看得認真,又翻了一頁,隻見那紙張上麵寫著英吉沙的刀匠藝人乃安西之絕,所造匕首鑲嵌寶石,華麗無比,相比較之下,莎車古城周遭二十裡便是沙地,綠洲狹長,乃兵家必爭。趙瑤林原本軍旅出身,一時間沉浸了進去。小趙旭見趙瑤林不理睬自己,便就順著鋪著厚厚的羊絨氈毯的車榻往趙正身上爬。
趙正一把抱過了他,“吧唧”一聲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舅……”
“乖外甥!”趙正摟著趙旭,悄悄地掀起了氣窗的一角,趙旭被冷風吹在了臉上,卻也興致勃勃,看著那外邊赫連雲天裹著厚厚的羊毛裘袍,在馬上望了過來。
“兄長!”趙瑤林察覺到冷風灌進了馬車,見趙正帶著趙旭二人趴在窗前看外邊的風景,一時嗔了,“阿旭可吹不得風!”
“多大事!”趙正滿不在意,“汗庭的特勤,日後也是征戰的主將。自小不吹吹風霜,還不如母雞羽翼下的小毛雞。”
阿旭似是也聽懂了,被趙正裹著的身體掙紮了一番,伸出手想往窗口爬,被趙正一把拉了回來,放下窗簾道:“不看了不看了,不然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阿娘還不把我燉了給你補補?”
趙瑤林笑出了聲來,“我怎麼都好說,怕就怕乞力氏知道了,給你甩臉子!該說不說,便是阿明,也沒見她那般用力過猛。當真是怪事。”
“她敢!”趙正哈哈大笑,舉著趙旭,問:“小子我問你,你姨娘若是給你舅舅使臉子,你幫是不幫?”
趙旭咯咯咯笑了起來,伸手去摸趙正的臉,然後狠狠地抓了一把。
“豎子!”馬車裡頓時一陣笑罵聲傳來,胡一道追上了赫連雲天,兩人齊齊地看著馬車,裹得像粽子一般的臉上,隻留著兩隻含笑的眼睛。
玄甲軍護送著馬車一路向北,直達庭州。
汗庭聽說趙都護親自護送瑤林可敦回了北庭,也不敢怠慢,汗庭大帳連升篝火,國母乞力柔然親自帶著內宰、藥羅炎等親信出城迎接。
北庭的天比之安西更加嚴寒,大雪已是飄了兩日,鵝毛雪花自昏暗的天空滾滾而落。國母依仗自城門口一路向南延伸十裡,在城外樹林邊,趙正終於走不動了。
他抱著趙旭下了車來,卻見汗庭禁軍拱衛著乞力柔然,早已等候多時。便信步而上,遮著風雪,道:“安西都護趙正,見過汗國國母。”
乞力柔然臉上風霜頗重,隻是那雙碧藍的眼睛仍舊稱出了一張精致的臉蛋,額前飄過幾絲亂發,加上鬥篷也遮蓋不住那絕美的容貌。
這一年裡,趙正也時常會想起這嬌柔的女子。護在身下時,那微微顫抖的身軀。猶記得當初在大漠中,為她拔箭時,那銀牙咬碎,繡眉緊蹙的模樣,還有肩頭,她留下的那個深深的牙印。
乞力柔然美目輕轉,看在了趙正的臉上,目光中有些許溫柔,也有些許詢問。她大概想問,這一年來,趙郎在安西過得如何?又或者想問,這許久未見,你可還記得庭州仍有個女子,是與你同床共枕、一起共患難過的?
兩人互相注視良久,乞力柔然卻什麼也沒問出來,隻盈盈施禮,道:“妾,見過大唐蒼宣縣侯。”
“可敦有禮了!”
懷中的趙旭表現得格外興奮,見了乞力柔然,竟是要掙脫趙正的懷抱,撲上前去。趙正怕這北庭的風雪凍著了他,便連忙捂住了小兒,隨著乞力柔然一同進了帳篷。
隨同趙正下車的趙瑤林顯然是被冷落的那個,一時間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自處。赫連雲天連忙下了馬,給她披上了頭蓬,藥羅炎也迎了上來,道:“瑤林可敦請往偏帳歇息。國母與趙都護敘完軍政之事,便一同回庭州城。”
趙瑤林“哼”了一聲,朝赫連雲天罵道:“也不知是我的兄長,還是汗國的兄長!”
“公主莫要氣惱,安西恢複能如此迅速,庭州可是幫了大忙。侯爺與國母敘一敘舊,也是應當。”赫連雲天有些尷尬,一旁的胡一道“嗤”了一聲,“敘什麼舊,侯爺與國母是說國事!國事!”
“就你話多!”赫連雲天一把拉過胡一道,扶著趙瑤林進了一旁的偏帳。
帳內煮著奶茶,用的上好的牛奶,茶亦是北庭自產的好茶。那奶香味與茶香味相得益彰,撲鼻而來。趙正一時感覺這大帳內氣味熟悉,仔細一想,卻是當日在鐵門關時聞到的。乞力柔然屏退了服侍的婢女,脫去了外麵裹著的鬥篷,親手將帳簾放了下來。
“趙郎杵在此處作甚呢?來,阿旭,姨娘抱抱。”
趙旭手舞足蹈,被乞力柔然抱在懷裡,哼哼唧唧地直往胸口鑽。趙正感覺喉嚨有些乾,道:“阿旭不可造次!”
“無妨,在汗帳我也是常抱他的。”乞力柔然卻習以為常,托著趙旭就帶到了內帳。趙正坐在屏風外,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響,隔著那堵紗絹屏風,便聽乞力氏問道:“趙郎不進來?”
趙正心說外邊都是人,此時進內帳,怕是沒這個膽子,便坐下,自顧自地舀了一碗奶茶,道:“我此次前來,一是為了送瑤林可敦。二來,也是為了親自來感謝汗庭這一年為安西提供的便利。糧草、馬匹、民夫,凡正有所求,可敦從不怠慢。”
“那原本就是你我共同商定的。”乞力柔然說著話,又抱著趙旭轉過了屏風,趙正抬眼一瞧,她已是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乞力柔然將趙旭放在氈毯上,讓他自己玩。
“鐵門關時,我便說過。趙郎在安西一日,汗庭便永遠是大唐的盟友。盟友所求,自當竭心儘力。更何況……”
她看了一眼趙旭,小趙旭正摸著趙正腰間的匕首,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
“那可不興玩!”趙正摘下匕首,塞進了懷裡,“等你大一些,我便送你這天下最好的刀!”
乞力柔然雙眼低垂,語氣慵懶:“等他大一些,你也該回涼州了。”
“那不還有些時日麼?”
“我聽聞,大唐在南詔用兵,年底新敗,全軍覆沒?”
“是!”趙正點點頭,“十五萬人馬,全軍覆沒。兵部尚書左恩慶被俘,右領軍衛將軍李顯戰死。蕃詔聯軍從南詔殺入了劍南,得虧劍南有所準備,衛茹亦無力遠征。大唐議和,商定賠付白銀六百萬兩,絹四萬匹才罷了這刀兵。”
乞力柔然握著趙正的手,“那你呢?會被調回涼州麼?”
“暫時還沒收到消息。”趙正歎氣道,“原本南詔戰局陷入僵局時,朝廷是有意將我調回涼州主持西海軍務的。他們想讓我在吐穀渾給吐蕃施加壓力。隻不過南詔敗得太快,河隴新軍還未做好準備,調我回涼州的敕令也沒寫成,左右領軍衛便全軍覆沒了。如今,我在安西的時日算算短則半年,長則無非再待一兩年。我走後,可敦可還會著力支持安西?”
“那不好說!”乞力柔然鬆開了趙正的手,抱起趙旭,挨著趙正坐了過來。兩人並肩對飲了一碗奶茶,乞力氏便將頭靠在了趙正的肩上。
“我原本在北庭,便想著有你在安西,我就有了主心骨。可若是你一走,吐蕃勢必卷土重來。阿明年幼,汗帳內甚多消極言論,亦不是我一個婦人能輕易打壓的。”
趙正鬆開手,扶住乞力柔然的肩膀,“安西軍我已做了部署,安西守將趙中齊,乃我族叔。我走之後,你與他多多聯絡。有他在,定保碎葉、疏勒無虞。隻要西洲、尹州能隨機應變,吐蕃便沒那麼快再打到鐵門關下。”
乞力柔然便笑了起來,“我知趙郎運籌千裡之外,定有良策禦敵。”
趙正也笑了起來,“我若是無用,可敦也不會將我招至帳下。”
“你若是無用……”乞力柔然貼了上來,摩挲著趙正的手臂,“我便投降。改日入了吐蕃王庭,再見我時,你須得喊我一聲末蒙。”
趙正耳邊吹氣如蘭,鼻尖傳來乞力柔然身上那特有的澹澹奶香味,一顆心頓時跳得冬冬作響,完全受不住這妖精的挑逗,正自情迷之時,趙旭忽然從二人間鑽了進來。他舉著手裡的一隻撥浪鼓,叮叮冬冬地搖了起來。
趙正自覺失態,連忙抱起趙旭,起身站立,“安西軍政事宜趙正定當安排妥當,可敦撫養阿明可汗,穩定汗庭朝局亦不可鬆懈。有朝一日,大唐必定重返安西,屆時,趙正再來拜會!”
“隻怕那時……”乞力柔然仰望著麵前的男人,悠悠說道:“誰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怕是已然人老珠黃,入不得蒼宣侯的法眼了……”
“可敦傾世,自是勝卻人間無數。趙正傾慕,亦不敢太作非分之想。隻盼唐鶻兩家,能在你我斡旋之下,共結好合,不負安西先輩和汗庭先祖!”
乞力柔然閉眼,默默地搖了搖頭,“你便就拿這大話來敷衍我吧,總有一日,我也要去中原,見見長安,見見卿……”
“元良恭候大駕。”趙正肅立,“若是沒有彆的事,我便先走了。須得將阿旭還給瑤林可敦。”
“慢著!”乞力柔然忽然喊住了趙正,走上前來,打量著他懷裡的趙旭。
趙正不知為何,她看著趙旭時,眼神裡總是比看著旁人更要溫柔。她伸出手去,撫摸著趙旭那張肉都都的小臉,一時情不自禁,道:“他長得可真好看!”
趙正低頭,卻見趙旭一張小臉惆然,似是對乞力柔然不舍。
“旭特勤應是混血,隻是不知父母是何人。聽瑤林可敦提起,當日撿著他時,衣著不俗,非富貴人家不能生養。不過有瑤林可敦與國母教養,定也不會差。”
乞力柔然笑了笑,“公主喜歡他,願意為他遮風擋雨。我亦喜歡他,便是傾儘我之所有,又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