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在碗底放了一小塊羊油,然後又衝入了小半碗茶水。那一朵一朵的油花便飄在了茶水上,端起剛從鍋中熱炒過後的糌粑,抖動著手腕,被磨細了的大麥粉便傾灑在了油茶中。
對麵的趙吉利不敢吭聲,正襟危坐,欲言又止。一旁坐著的曲娜低著頭,雙手無措地使勁地搓著衣角。
左手邊坐著阿比,阿比對麵站著赫連雲天。
明明屋裡有五個人,可偏偏沒有人說上一句話。
趙正伸出中指,輕輕地戳動著未被浸泡的糌粑,讓它們吸飽羊油茶水。然後端起抿了一口多餘的茶汁,濃烈的羊膻味直衝鼻孔。
上頭。
“元……元良……”趙吉利有些局促。
趙正抬起頭,看著他,“用強了麼?”
幾人的視線交錯,阿比看向了趙吉利,而曲娜和趙吉利看向了趙正,曲娜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趙吉利一臉茫然,“用什麼強?”
阿比看他的眼神顯然已是變了,有些慍怒,又有些無奈,在桌下無助地搓著的手指,也越搓越紅。
趙正手裡捏起了糌粑塊,粘稠的糌粑被他揉捏地不斷變形,他側眼看了曲娜,長得並不算漂亮,略黑的皮膚,稍大的臉盤子,比起劉盼兒來說,更不出彩,若是說有什麼相同之處,便都屬微胖女子。
趙正了解趙吉利,他就喜歡這樣式的。
怎麼說?
同意把她帶回平涼去,那他趙正還不被劉盼兒削死?
“彆繃著了。”趙正將揉乾的糌粑掰成了兩塊,將其中一塊遞到了趙吉利的碗裡:“既是沒有用強,便是兩廂情願?”
趙吉利眨了眨眼睛,那碩大的身軀搖了搖,“這……這我倆個都還沒開始呢!”
曲娜聞言,略黑的臉上一朵紅暈都爬到了耳根。趙吉利接著道:“元良你知道我的,我就是個糙漢子。是,我承認,我喜歡曲娜。可你不是有軍令麼,不能私相授受。我……”
“趙吉利,你好大的膽子!”趙正“當”一聲,將那桌子都拍得震了起來,曲娜被那震耳欲聾的聲響所驚嚇,身體兀自抖了一下。
“我三番五次軍令重申,不可騷擾良家,尤其吐蕃移民!”
“啥良家不良家,什麼騷擾不騷擾!我這八字都還沒一撇!”趙吉利漲紅了臉,爭辯道:“那些右武衛官左,你都還說要給他們納妾娶妻,我這……我這正經地談著……我不管,我要帶曲娜回平涼……”
趙正被他那趕死都拉不回來的模樣氣笑了,他看曲娜被嚇得不輕,於是招手,對趙吉利道:“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趙吉利隻好亦步亦趨,跟著趙正出了門。
趙正堵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裡麵的兄妹兩個,轉頭輕聲問趙吉利,“真想帶回平涼?不是,你圖啥啊?”
“我也不知,怕是那時在工地上,我常喝她給我煮的奶茶。我喜歡喝,便喜歡上了她。”趙吉利道:“你不也娶了阿念麼,我怎麼就不能娶她?”
趙正扶額,“我娶阿念,是因為阿念救過我。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我心起惻隱,遂生愛慕。況且,我家兩個新婦我能壓住。你家劉盼兒呢?你不怕她把你撕成肉塊丟河裡喂魚,你也得擔心你日後出征在外,這蕃女與她如何相處?”
“她敢!”趙吉利哼哼道,“還反了她不成!”
“你等等!”
趙正壓了壓手掌,隨手撿了塊燒過的紅柳木炭條,“來,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與我說一遍,我好記下來,回頭弟嫂找我麻煩,我好推脫一番!”
“元良!”趙吉利拉著趙正的手,“你正經些!”
“我不正經!?”趙正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說我不正經?人家兄長是為了他胞妹留在龜茲的,結果你卻要把人胞妹拐回平涼?知道的人說你趙將軍風流倜儻,不知道的說你仗勢欺人,擄人女卷。傳出去,我都護府還不要被吐蕃人的口水淹了?”
“元良……”趙吉利拖著趙正的手臂搖,“不至於……”
“去去去去去!”趙正惡心壞了,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看著趙吉利,一時間隻能默默搖頭。
趙吉利嘿嘿嘿地笑,“你看,你娶了達念,就有了大舅子。我若是娶了曲娜,不也有個阿比麼。他可是下約茹軍中的直錄,管千戶馬訓的。”
“你還有這心思?”趙正無奈了,咬牙切齒,惡狠狠道:“我就應該把你留在安西,你不是喜歡這鳥不下蛋,鬼不拉屎的地方麼?不如你去碎葉換中齊叔回涼州如何!”
下書吧
“彆啊!”趙吉利急了,“沒我,你還如何活啊!”
趙正拿他實在沒有辦法,白了他一眼,罵道:“你滾一邊去,立刻給我滾回都護府,今夜加值,明日帶隊去尹州巡視。”
趙吉利眼角露笑,“那你答應了?”
趙正不勝其煩,轉身揮手,“滾滾滾滾滾!”
赫連雲天捂著嘴偷笑,被趙正一個怒目而視懟了回去。趙吉利卻不走,跟著趙正又進了屋,坐下在那笑得跟個傻子似的,抓著趙正給他捏的糌粑就往嘴裡塞。
趙正是真心沒法和阿比說話聊天了,此時就感覺欠了天大一個人情。
他看了看幾人,端著手,清了清嗓子,望向了壓抑著心中不滿的阿比,“那什麼……我家三夫人,是蘇毗人。說實話,她從吐穀渾被我帶出來,始終都是一個人,略顯孤單……我看曲娜忠厚善良,我平涼也算小有富盈,不如……不如我給你們兄妹換個地方吧……”
“都護將軍的三夫人也是吐蕃人?”曲娜聞言喜上眉梢,笑容立時浮在臉上,“難怪都護將軍對我們吐蕃的糌粑如此熟稔……”
“曲娜!”阿比打斷了她,站起身,朝著趙正行禮,“阿比不敢高攀,原本趙將軍與我胞妹之事,也不至於勞煩都護將軍。況且阿比與胞妹隻想安靜生活,便是在安西一輩子種地,也隻求心安理得……”
趙吉利忙道:“兄長言重了……”
“不敢當。”阿比轉身向趙吉利行禮,“趙將軍,我等身無長物,曲娜亦不是傾國傾城。還請趙將軍莫要認真,放過我兄妹二人……”
曲娜聞言,臉色頓時暗澹了下去,趙正見阿比是鐵了心,知道此時多說無益,還須得假以時日,水到渠成。於是給趙吉利使了個眼色,趙吉利本想據理力爭,無奈嘴拙,隻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看了看曲娜,而後起身告辭。
趙正點了點頭,“嘖”了一聲,“既是如此,那是趙元良打擾了。隻是還請兄長對此事審慎,我家兄弟看似凶神惡煞,實則是個重情義的漢子。曲娜嫁與他,其實儘可放心。不過畢竟這也是一件大事,怪我趙元良禮數不周。兄長心中有所擔憂也有所不甘,趙元良感同身受,今日已晚,不便久留,還是日後再議吧……”
“都護大人慢走。”阿比客客氣氣,禮送趙正等人出門。幾人上了馬,趙吉利還不舍地看了一眼站在門口默默流淚的曲娜,他倒是敢作敢當,大聲道:“曲娜你等著我……”
趙正一鞭子拍在了趙吉利的馬屁股上,那戰馬“嘶”一聲,撒開四蹄就往來路跑去,趙吉利邊跑邊喊,“我還會回來的……”
那喊聲在夜裡傳得遠,便驚動了許多人,趙正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阿比告彆,赫連雲天幾個騎著馬護在左右,引著趙正如同敗軍之將,尷尬地逃出了移民新裡。
“那蕃人好生不識好歹,也怪侯爺太隱忍。”
“不忍能怎麼著?明搶嗎?”
“侯爺對趙司兵可真好!”
“你看你們說的這屁話,我對你們可差了?誰說的?回去自己領十軍棍!”
於是眾人一路無言,狼狽地回去了龜茲……
趙吉利被趙正關了整整七日,麵壁思過。倒不是因為他折了趙正的麵子,而是作為趙正的左膀右臂,這貨開了一個十分不好的先河。新安頓下來的蕃民原本已是驚弓之鳥,此時尚未平複心情。唐軍中若是有人效彷趙吉利,去原本男多女少的移民新裡中騷擾女家,那影響便就十分惡劣,甚至有可能引起約茹人反彈,讓趙正對他們的改造功虧一簣。
若是管不住下半身,龜茲城裡又不是沒有賣身不賣藝的娼家。又何必舍近求遠,去觸趙正的逆鱗。
趙吉利認罰,但仍舊不太甘心,隻是不敢再違拗軍令,想著等上一段時間,等蕃民安定了,再去求親。到時便是拉著趙正去做媒,他也不能說不行。
這插曲也算一劑調味,讓原本枯燥的邊塞生活有了一絲顏色。趙正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罰過了趙吉利,確認他知道這事情的本質後,便就安撫了一番,一邊陪他喝酒,一邊拍胸脯保證,這事已放在了心上,等到回平涼的那日,定讓他如願。
趙吉利咧嘴笑得跟個孩童似的,直呼親兄弟,明算賬。日後你指東,我趙吉利敢往西走一步,你砍了我便是。
但趙正沒多少時間跟他吹牛打屁,從北庭撥轉的各部散軍過幾日要到安西來。乞力柔然對安西擴軍表現得十分大度,不僅不反對,還勸說彆部遵從。畢竟保住了安西,北庭便無虞。戰火自然不能燒到家中,能在安西解決的事情,那都不算事。北庭回鶻各部上百,各民族都有,複雜之處,比較安西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且有些人也不喜歡放牧,正好龜茲、西洲灌既渠也完工多時,好好作弄一番,日後便是一座座糧倉。聽說都護府還號召固沙治沙,進一步擴大綠洲範圍,那來的人就更是趨之若鶩。
一時間,數千戶人家挾大帶小,騎馬的,坐車的,趕驢的,紛紛自庭州南下,還有一些失去了牛羊,不得不流散南下,想要在安西找到活計。而安西的寬大納民政策又十分符合他們心中所向,於是一部分人去了西洲,一部分人則過了鐵門關,往龜茲而來。
罕拿忙得不可開交,連額朗多都看不下去了,幾次三番找到趙正,說是好好的一個左部特勤,怎地如今就變成了都護府的雜役?但罕拿乾勁十足,對民生、民情特彆感興趣。龜茲在他的治理下,人口進一步增長,城內城外,各部子民相敬如賓,一起開荒種地,經商掙錢。
到得九月時,都護府的稅收已是上了一個新的台階,便是連草原左部商隊,也不遠千裡,趕到龜茲來賺上一筆西域的錢銀。
自天山上引出的地下河水冰洌清爽,在移民的號子聲中延伸。眼看一條暗渠明年便就不夠用了,於是趙正開始計劃二期工程,擴大民生基礎。而這些移民的吃喝重擔,全部壓在了趙正身上,一茬麥子還沒長成苗,大筆往外掏出去的花銷便差點壓垮了罕拿的小腰板。
鑄幣廠派上了大用場,趙正以工代賑,花工錢讓他們閒不下來,而做工得到的錢,便能從都護府的糧倉裡換上活命的口糧,聊以度過沒有收成的日子。而都護府糧庫裡的糧食,是花上真金白銀從北庭調運而來的。安西銅幣流動地越是頻繁,趙正手裡的白銀黃金花得就越快。於是又不得不加大鐵礦產量和馬匹出口,這些產業又帶動了不少人力,於是銅幣很快又以工錢的方式花銷出去,再用糧食把這些銅幣換回來,沒了糧食又要花上從西域商人那賺來的白銀黃金,從各處進口……
這便是經濟。
在罕拿的操作下,趙正用手裡的鐵礦和馬匹資源,換來的是一個日漸欣榮的安西市場,和一群各部聞名而來的移民。
前期十分艱辛,因為一個環節出錯,便就要入不敷出,銅幣信用就會打回石器時代,導致民無收入,資不抵債,入不敷出,進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但罕拿頂住了壓力,不斷換算與白銀黃金、糧食的關係,以白銀黃金為基本貨幣,與安西銅幣掛鉤,手裡有多少黃金白銀,市場便就存蓄多少銅幣。保證發放出去的銅錢不至於導致市場過於膨脹或過於緊縮,既穩定了安西物價,也穩定了軍政民心。而且儘可能地不讓外商因為差異價值過於薅走安西的羊毛。
趙正對此一竅不通,但也粗淺地明白其中道理,見罕拿雖然忙碌,卻乾得得心應手,心中不由甚慰,料想便是後世的財會金融碩博士,怕也就隻有他這個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