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關原本便是隋唐興建,建築風格與中原關隘無異。關牆設鐘鼓樓,藏大鼓,屯歇守關軍卒。
今夜汗叔巴特夜宴,便就設在這鼓樓內裡。登上關牆,不過數十步,城門正上方,結燈數百具,燈火通明,關牆之上如同白晝。
趙正攜著乞力柔然登牆,扶著女牆向西瞭望。隻見十數裡之外,鐵門關通道出口之處,約茹大營連綿,營中篝火遍地,遠遠望去,竟是連成一片,篝火之光映襯天空,如火燒雲一般,讓人觸目驚心。
關城兩側,山勢陡峭,山體險峻,朦朧隱約,看不真切。
也不知此時此刻,關城下隱有多少約茹伏兵。暗線探報,巴特與約茹人商定今夜動手。而關城軍業已得到巴特密令,隻待鼓樓燈滅,便製服關前大營內的右武衛與宿衛軍。巴特打算挾持趙正令上遊右武衛主力繳械,成功後將趙正與卸去武裝的右武衛交予約茹。自己則帶著汗妃乞力氏回歸北庭,至於阿明特勤……
相信此時西洲撥調的三千人馬彙合庭州的兩千兵力,已經抵達鐵蘭軍下。他們將以可汗汗詔為名,讓開樂公主交出阿明特勤。若是不從,便馬踏鐵蘭,不留一個活口。
唐軍在鐵蘭軍的一千右武衛僅僅隻能依靠鐵蘭軍的破牆,就算再能打又如何?
隻要亂軍中阿明身死,他手裡又握著乞力柔然,不怕她不聽自己的號令,那時隻需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遺詔”,他便是理所應當的回鶻可汗。
加上他與約茹和談成功,龜茲兩萬守軍撤回鐵門關內,他對回鶻,便是有大功之人,回鶻軍中上下,對他也將頂禮膜拜。
倒不是巴特托大,他能做如此部署,是因為他的確有這個實力。阿史那托早在疏勒、莎車與約茹人廝殺血戰之時,西洲的一萬守軍,便早已被巴特安插滲透地如同篩子。而庭州汗帳的兩千守軍,也莫不是如此。
巴特雖然在趙正眼中隻能算是一頭野豬,但他好歹也是汗庭的王室,沒有這般籌謀,他哪裡敢輕易動手。如今阿史那汗薨逝,便就是最好的時機。
隻不過事情要做得萬無一失,不能給人留下把柄,以免影響他搶奪汗位的正義性和正當性。是以此番謀算,還得借助約茹人的手段。
但他沒有料到半路殺出了個黠嘎斯,那蠢貨王子阿熱莫都一刀結果了約茹使者,這讓原本在半月前就能實現的壯舉,卻硬生生地被拖延到了今日。
趙正不知約茹使者身死,讓巴特在約茹人的印象中扣了多少信用分,他們遲遲重新建立聯絡,也確是在無形中消耗了巴特不少寶貴時間。
不過好飯不怕晚,過了今夜,這北庭從此就是他巴特的了。沒有了和約茹人的征戰,他能集中精神對付右部,而安西軍一旦回遷庭州,右部也更無依仗,輕而易舉就能死死拿捏。有了右部的實力,那時掉頭再對付漠北的左部,那一切就都順風順水了……
最關鍵的是,所有的內部爭鬥,巴特都將以阿史那汗的名義,牢牢地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他將統一三部,從此成為回鶻的英雄。什麼大唐,什麼約茹,都將不值一哂。
巴特得意地笑了笑,而後輕輕掩了掩衣襟,遮住了內裡穿著的貼身輕甲。
“汗叔,可敦駕到!”
門外關城軍通報聲響起,巴特揮了揮衣袖,起身去迎。出門卻見趙正與乞力柔然二人正在不遠處遠眺,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前去。
“可敦,天使!巴特有禮了!”
乞力柔然轉過身,道:“汗叔今夜設宴鼓樓,想必也是為了能讓我們看看約茹人的大營。我如今也知道了,汗叔披肝瀝膽,為了汗庭的前程煞費苦心。想來就算可汗重生,麵對此等敵我懸殊的險境,也不得不紆尊降貴,遣使和談。”
趙正也點頭,嘖聲說道:“我看這大營,不過約茹人連營三十裡的一角而已。想來這大山阻住了視線,出了鐵門關往南,幾萬約茹人早已嚴陣以待。汗庭這些年確實犧牲頗大,此等陣仗就算換河隴左右武衛來,也難堪大任。好在我聽進去了汗叔的建議,否則以卵擊石,那就自不量力了……”
巴特連忙躬身,右手撫胸,“可敦與天使謬讚了。為汗庭長遠計,此乃臣的本分……尤其……尤其可汗賓天之後,明特勤年幼,我花儘心思,為大唐,為阿史那藥羅氏守住這汗位,又值得什麼稱讚?”
“哈哈哈哈……汗叔當真客氣了!”趙正伸出手,往他肩上拍去,巴特身上著甲,正自心虛,連忙退了一步:“時辰不早了,可敦,天使,請鼓樓邊喝邊敘。”
趙正嘴角帶笑,搓了搓手指,看向了乞力柔然,後者點點頭,“今夜這杯酒喝完,明日我便帶可汗離開鐵門關。”
巴特臉上堆笑,“可敦,天使請!”
“請!”趙正禮讓一步,讓乞力柔然走在了前麵。
身後的胡三大與藥羅炎互相看了一眼,胡三大呶了呶嘴,藥羅炎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鼓樓外守著的十二名宿衛軍的護衛,於是便點了點頭。胡三大笑了笑,望向了那高高掛起的燈火。
兩人挎著腰刀隨巴特三人進入了鼓樓,鼓樓內除了關城軍一正一副兩位長官,倒是再無其他護衛,這反倒讓胡三大和藥羅炎有些突兀。巴特看了二人一眼,“咦”了一聲,“二位將軍,怎地如臨大敵一般?不若卸甲,坐下喝上兩杯?”
胡三大擺手,道:“汗叔客氣了,某雖軍職官至六品,但仍是蒼宣侯的貼身親衛。蒼宣侯今次領大唐詔令而來,便就不能失了禮製。在此場合,哪有親衛與侯爺同席的道理?某就伺候侯爺身側,汗叔就莫要勉強了。”
“是也,是也!讓他站著便是!”趙正道:“這明光甲本也是為了威儀而穿,汗叔也知,朝廷臉麵重要。此等正式場合,在座的都是汗國肱骨,中流砥柱,他一個小小的六品驍騎尉,湊什麼熱鬨?”
“哈哈哈哈……”巴特笑得褶子堆了滿臉,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座下的鐵門關關城軍正副將軍,按大唐軍製來算,他們不過是小小的校尉,連七品都排不上。趙正說這話,顯然也是順帶著把他們的臉也打腫了。
兩人有些尷尬,躊躇著站起身來,拱手行禮,“可敦,天使,汗叔!我等方才想起,營中還有要務……”
“去吧,去吧!”巴特的心情陰鬱了起來,揮了揮手。原本讓他們在這宴上,是為了製住趙正使的。不料趙正不僅帶了個貼身親衛,還三言兩語,就輕巧地把他們都趕走了。
誰知藥羅炎巡視了一圈,回來看二將離開,便道:“可敦,這內裡隻有汗叔與天使,安全無虞,我便去外守著。”
“去吧。”乞力柔然上了主位坐下,言語中並不反對,隻自顧自地打量這鼓樓起來。
藥羅炎便跟著那二將出了門,橫刀跨步,立在了關起的鼓樓大門門外正中央。十二名關城軍不約而同地看了他一眼,見藥羅炎不苟言笑,目光冰冷,便都轉頭望向了彆處。
巴特見藥羅炎走了,心裡稍定。
藥羅炎是宿衛軍正統領,原本是老可汗從戰場上撿來的孤兒,賜姓藥羅,與汗帳王族同姓。汗庭可汗向來冠以“狼尊”稱號,而藥羅炎則被人尊稱為“狼領”。在宿衛軍中以武力見長,與受傷回到庭州的加羅祿一道,是保護可敦的中堅將領。
巴特一向隨軍出征,還未親眼見證過藥羅炎的武力究竟如何。隻是這狼領稱呼,讓他有所忌憚,眼下他自告奮勇地區守大門,多少也算是消除了一個威脅。
關牆上上百關城軍,一旦滅燈為號後,藥羅炎又能打幾個?
至於趙正身邊的胡三大……不怕,鼓樓內暗藏了數人,對付一個胡三大,綽綽有餘。
巴特心中不禁冷笑,今日看來水到渠成,此役必勝。
“三哥……”趙正呶了呶嘴,道:“我方才進來前,看見這鼓樓旁燃了許多燈。雖然昨日下了雨,可安西乾燥,怕這燈火被風一吹,點了樓宇,你還是上樓盯著點。”
“啊,無妨無妨!”巴特心說還有這等好事?嘴裡卻道:“這外麵關城軍盯著呢,走了水他們定能知會。”
“誒!汗叔差矣!”趙正道:“鼓樓圍長雄偉,且有死角。汗叔這燈點的確實多了些,關城軍還要盯著約茹大營,怕有個什麼閃失,莫說傷了可敦,驚了也是不好的。”
“可是……”胡三大有些猶豫,他一走,趙正的身邊就真沒人了。他哪裡知道趙正是想讓他上樓探探情況,看看樓上是不是埋伏了重兵,而且掛信燈,不是掛得越高越好?若是有人發現不對,想要滅燈,胡三大居高臨下,總是占了便宜的。
所謂隨機應變,趙正改主意前,沒有告訴胡三大。
“去吧!”趙正眨了眨眼睛,胡三大雖然領會了一二層,但他不信這鼓樓內沒有藏下好手,他怕他這一走,趙正一時謀算不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怕是要被趙大柱、趙吉利兩個直接活埋。
趙正卻不管,直吩咐道:“拿著燈籠,小心階梯!”
胡三大暗歎一聲,這差事真是坑爹坑到底,往後再有這等活計,便讓姓趙的自己來。
“也好也好!”巴特巴不得胡三大也走開,這樣他的成功率就直升百分之百。到時拿住了趙正,還怕胡三大站得高看得遠?背個弓又能怎樣?不一樣投鼠忌器,舉手投降?
哈哈哈哈哈……
胡三大見趙正已是打定了主意,知道這事板上釘釘。於是應了一聲,拱手作禮,取下了紅色的燈籠,尋了上樓的木梯,“登登登”上樓去了。
這鼓樓頂高,越五丈。一層便就有兩丈餘,二層一丈餘,三層已是不足一丈了。胡三大爬到三樓,確實也見到了三樓內有關城軍在,他們看守著掛在樓外的燈火,見了胡三大,一個個臉露疑惑。
“將軍這是……”
胡三大亮了亮燈籠,道:“樓下談事呢,不想讓我聽。說讓我上來看看……汗叔也說,安全第一,莫要讓燈火點了這鼓樓。”
那幾人連忙點頭,“也是,這高處風大,確實容易一不小心走水。將軍你且先歇著,有事我們喊你。”
胡三大瞧這幾人,沒有佩戴兵刃,也沒有穿著鎧甲,不似伏兵。心中不禁起疑,按理說,就算巴特再托大,他也不可能把伏兵埋伏在三樓,這樓上樓下百餘級台階,等打起來,黃花菜都涼了一截。難不成在二樓?
胡三大一念及此,便站起身來,說去二樓看看。幾個看著燈火的關城兵倒是沒有阻攔,還貼心地問了句:“將軍這紅燈籠可照得清楚,不然某給你取盞白燈?”
胡三大連忙擺手婉拒,“這樓外邊亮得跟白日似的,樓內也照得清楚,無礙,我去去便來。”
胡三大又從三樓一路下到了二樓。可二樓的陳設比三樓更加簡單,三樓還堆了些木料,二樓空蕩蕩的,竟是一無長物。這日常屯軍時原本還有氈毯之類的生活用品,可此時全搬進了關前大營,此處早已不住人了。
胡三大提著燈籠在二樓轉了一圈,連根毛都沒發現。他試著敲了敲樓壁,也不似有暗格之類的空間。心中的疑惑便就更加重了。
這巴特,是根本沒做打算,還是他自己托大,認為一個人就能製服年輕的趙正?
趙元良嘛,旁人看他男生女相,麵紅齒白,以為他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可平涼軍中誰不知道,趙正肩傷徹底好了之後,在漠北草原上就能開兩石弓,日常一石三的步弓,雖然不說箭無虛發,可也差不到哪去。
而且他畢竟年輕,那裹著綢緞的身上,彆以為也是細皮嫩肉,那骨頭裡都長著肉呢!
這巴特老匹夫要真敢獨自一人麵對趙正,誰勝誰負,當真還不好說。
胡三大靠在牆上一閉眼,不行,不能冒這個險。既然二樓三樓都沒有,那埋伏一定就在一樓。
可一樓就那麼大,能藏人的地方屈指可數,而且大多數都已經被藥羅炎巡視過了……
胡三大悄悄地走向了一樓的木梯,順著樓梯間的縫隙,他探頭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