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醒來之時,已是第二日清晨。
帳頂透著光,光線慵懶。
頭痛腦裂的感覺十分強烈,趙正挪了挪,卻感覺身體綿軟,精神萎靡。
他看了看帳壁上掛著自己的橫刀和短刃,又看了一眼甲架上明晃晃的劄甲,一時有些迷惑。
他不太記得昨天從汗帳出來後的情景,但他好像看見了達念。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便是連怎麼出的汗帳,在汗帳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也記得不太清楚。
貌似喝斷了片。
可就乞力柔然帳下的葡萄酒,既不烈也不醇,對於趙正來說,這酒和果味飲料有何區彆?
榻旁淩亂地堆著他的外衣,他掀開了氈毯,身下好好地穿著襯褲。
“來人啊!”趙正扶著額頭,想坐起來。
帳簾掀起,胡三大端著一碗肉粥,一臉的責怪,“醒了?”
“扶我一把!”趙正伸出手去,胡三大放下碗,牽著趙正坐了起來,道:“你昨夜怎麼回來的,你可還記得?”
趙正搖頭,隻感覺身體在晃,彷佛被什麼抽乾了渾身的力氣,腦袋裡暈沉沉的,一動就想吐。
胡三大道:“昨夜我與朗多秦在汗帳外等了你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啊!元良!你猜怎麼著?”
“有屁快放!”趙正閉著眼睛使勁皺起了眉頭,這胡三大怎麼跟趙吉利一般?胡三大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盤腿坐在趙正身旁,手舞足蹈道:“昨夜你是被侍女們攙出來的!我與大舅子兩人都架不住你,軟得跟白花似的。都以為你喝死過去了!元良,怎麼個狀況?那姓乞力的婆娘給你下藥了?”
趙正瞬間就驚醒了,這不對啊!他記得他昨夜出了汗帳,還走到了汗帳外,他就是在汗帳外才看見的達念。
胡三大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般大:“你快彆扯了!我和朗多秦一步也沒走開,還達念?你家阿念在平涼,怎會跑到安西來!你怕是喝傻了吧!?那巴特汗叔可以作證,他出來時,我倆還行了禮。”
趙正努力地回憶,可越回憶,腦袋就越炸。
他想不起來了。
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更衣,我去找可敦。”趙正覺得不太妥,穿了衣服就要去汗帳。胡三大一把摁住了他,這反應,這身體,眼看是宿醉未醒,坐著都搖搖晃晃,還要去汗帳?趕緊地,喝點熱的,暖暖胃先。
趙正哪有心情喝粥,事關貞潔之事,必須要問個清楚。這事說大不大,但是說小也絕對不小。萬一走漏了風聲,怕是要被宿衛軍剁成肉泥。
那是回鶻的可敦,日後汗國的國母。
他隱約記得自己是抱著達念上了嘴,也不知後續如何。達念當然不可能出現在這,不管是被下藥了還是真的喝醉了,他定是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事。
一念及此,趙正腦袋裡炸得更響了,他跌跌撞撞地穿了鞋,不顧胡三大的勸阻,披著衣服就出了帳篷。
屋外的右武衛正在朗多秦的帶領下進行著操練,練的是一手橫刀陣,那雪亮的橫刀呼呼生風,刀風所向,剛好撲在了趙正的臉上,那風讓趙正後背有些發涼,腳下有些發虛。抬頭看了看天,隻見太陽還被群山阻擋,天上雲層密布,似是要下雨的模樣。
“起身了?”朗多秦將刀丟了過來,道:“一塊練練?”
趙正側身一避,那刀“鐺啷啷”地掉在了沙地上,“我去汗帳……”
“那我陪你去!”
“彆跟著……”趙正躲瘟神似的躲開了朗多秦的視線,回頭反手一指,剛出帳篷的胡三大立時定住了,“你也彆跟著!去營外掛信旗,黃色的。”
“這便要儲水了?”胡三大一怔,這倒是正事。
趙正點頭,明夜便是鴻門宴,今日上遊大營就要做好準備。隻等明夜宴時,便找準時機放水衝關,奪關抓人。右武衛這些天日夜模擬操練,暗地裡堆砌沙盤,對上下關城重要之處加以識彆,分配布置人手,隻要趙正在關牆上掛起燈籠,便一哄而上。
上遊右武衛軍營內的儲水池早被營寨團團圍住,隱蔽極佳,不深入其內,根本不能一窺全貌。而外人想要進入右武衛軍營,必須要有趙正的手令。便是關城軍想借犒勞之名打探,也被右武衛擋在了轅門外。巴特隻道唐軍軍紀森嚴,卻不知趙正已然挖好了坑,等他入甕。
胡三大不敢怠慢,領了令便往營外而去。趙正讓朗多秦帶著大家繼續操練,不要讓人瞧出端倪,自己隻身一人,又去了汗帳。
營外的暗線驗過了胡三大的身份,便照之前趙正的安排,於帳篷東北一角,掛起了一張破破爛爛的黃幡。
那黃幡避開了關前大營的視角,遠遠望去,極為醒目。孔雀河上遊右武衛大營派出的斥候一直在等著儲水的信令,他們日夜監視,隻看那黃幡掛出,便立即回營稟報。段柴當機立斷,直將營前大路攔斷,並在河對岸設置拒馬、鹿砦、攔馬索。眾軍士在這工事後掘出了一條聯通孔雀河的渠溝,立時便就截流引水。
河水嘩嘩地自河道中轉彎,奔騰著灌向了渠溝,再經渠溝湧向了早已挖妥的七個蓄水池。
想要灌滿這十數萬方,最快也須得六個時辰。但趙正有交代,孔雀河下遊水位不能有明顯降低,不能讓關前大營有所察覺,是以這引水溝渠挖得並不深,河水引入蓄水池的時間,便就翻了數倍,至少也得十四個時辰。
但其實趙正爭取的這些時日,也給段柴以充分的準備時間,這蓄水池又往外拓寬了一些,如今池內蓄水,可達二十萬方。那灌滿七個蓄水池,怎麼地也得十七八個時辰。
這也是趙正為什麼提前截流引水的原因,目前來說,巴特怎樣他已經管不了了。在明日蓄水完成之後,便就是箭已上弦。無論巴特想乾什麼,趙正都必須先發製人。否則二十萬方水侵潤沙土,就算右武衛不掘開缺口,它們也遲早要衝開堤壩。那時便不可控製,容易誤傷。
趙正看了一眼營外東北方向,那河邊,山腳,還有上千從安西遷來避難的回鶻遺民。
可趙正已經管不了他們了,為避免打草驚蛇,這些人,有許多要成為水淹關城的犧牲品。
他十分想給自己樹立個高大的道德標簽,但敵勢甚重,他手裡卻隻有八百右武衛。權衡利弊之下,他隻能選擇大局。
天上飄下來一個泥點,砸在了趙正的鼻翼上,他抬起了頭,隻見昏暗的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安西不經常下雨,但它從天上卷下來的雨點,卻夾雜著細細的沙粒、如粉一般的泥塵。冰涼的雨點落下,便是一塊泥斑,趙正連忙緊趕了幾步,遮著額頭,進了汗帳大營。
“天使!”宿衛將軍藥羅炎對趙正極為恭敬,恐怕也是因為乞力柔然的關係。這女人誘惑力確實讓人歎為觀止,不僅這藥羅炎,便是在綠洲救下的加羅祿,對乞力柔然也是十分的景仰。
趙正便不禁想到,乞力柔然在宿衛軍中的人氣,是否也是靠那一壺下了猛料的葡萄酒確立的。若真是那樣,這虧就吃大了。
汗帳內隔出了一座專門盛放阿史那汗遺體的帳篷,那帳篷外,豎著白帆和白色的狼旗,這是可汗賓天的象征,帳外的宿衛們,也都白衣白甲,肅穆而立。
趙正收回了目光,想到阿史那托臨死前的不甘,臨死前握著自己的手,那眼神的希冀和渴望,趙正忽然心生愧疚,臉色也不太好看,他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這屍骨未寒的……
結果腳下卻沒注意,拌在木階上,差點摔倒在了乞力柔然的帳外。
“天使小心。”
帳外的侍女連忙攙扶了他一把,“天使怎起得如此早?”
趙正顧不上臉麵,道:“可敦呢?我得見她。”
那侍女眼神有些曖昧,笑了笑,道:“天使稍候!”
便掀開帳簾入內。
趙正在帳簷下,轉頭看見天空的烏雲越來越厚,雨也越下越大,隱約已經有了傾盆之勢。
正自擔憂上遊軍營蓄水被打亂了節奏,也不知段柴是否能靈機應變時,身後卻有侍女道:“天使,可敦有請。”
“多謝。”趙正轉身拱手,抬步進了帳內。
此處便是乞力柔然的寢帳,也是昨日與巴特喝酒之處。隻是這寢帳頗大,分前後兩進,以獸皮屏風隔開。前帳乃議事之所,後賬乃可汗歇息之處。如今阿史那已經移到了彆帳,此帳便隻睡乞力柔然一人。
帳內並不如昨日有宿衛值帳,前帳空洞洞的,隻剩下幾張桌桉,卻不見一個人影。
趙正正自狐疑,卻聽那屏風後乞力柔然道:“趙郎來了?便進來吧!”
趙正心說自是來尋你的,不管你在前帳還是在後帳,這事還得問個明白。於是顧不上禮儀和禁忌,繞開屏風,便單刀直入。
卻見那日見過阿史那汗的榻上已被撤掉,換上了一層厚厚的獸皮氈毯為底,那堆獸皮之上,一個渾身未掛的身影撩動著蓋著的羊絨毛毯,直撲入眼簾……
趙正閉上了眼睛轉身,“可敦!為何不穿衣裳?”
“我夜間睡覺向來如此,天使又何必介懷!?”乞力柔然裹了一層紗,坐了起來,不僅絲毫不以為意,還嘴角彎起,嘲笑了起來,“堂堂大唐蒼宣侯,卻是沒見過我這般睡覺不穿衣物的女子麼?”
“中原女子,知恥辱,明禮法。外男之前,莫說不穿衣服,便是少穿一件,也定羞愧不已。”
“好一個知恥辱,明禮法!”乞力柔然竟不生氣,道:“那昨日趙郎口中喊著的阿念,又是什麼人?”
“那是拙荊。”
“拙荊?”乞力柔然忽然歎了一口氣,問道:“便是妻子吧?”
“可敦熟讀漢書,自是不用解釋。”
“你轉過來吧。”乞力柔然披上了外衣,仔細地係緊腰帶,“我聽你的,已經穿好了衣物。”
趙正將信將疑,轉過身來,卻見乞力柔然已是真的未露一寸,連喜歡赤著的腳,也穿上了紗鞋。
“隻是這頭巾未戴,元良幫我拿來。”她指了指趙正的身側,趙正偏頭一看,卻見掛那紗巾的木架上,端端正正地,還掛著一條白色的束發帶子。
他下意識地摸向了自己的頭上。
那卷著的發髻上,隻有一支木簪子。原本束發的發帶,卻不見了。
“何以至此啊……”趙正拿起那發帶,握在手中,想著昨日他昏迷前看見的最後那人,似是達念,實則卻是乞力柔然。他應該是出現了幻覺,他根本沒能走出這氈帳。他被乞力柔然放倒了……
趙正轉身看向了那蜷著雙腿,望了過來的乞力柔然,“這是為何?”
“我若說我喜歡你,元良你信嗎?”
“說點我覺得有用的。”趙正胸口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齒:“你若是個人儘可夫,不分時宜的蕩婦,那便當我沒問。”
乞力柔然見趙正已是光火,知道自己做下的事不但沒讓這大唐的天使滿意,反而讓他瞧不起自己,心中頓感蒼涼,她低下頭,“趙郎若是這麼覺得,那我便就是個人儘可夫,不分時宜的蕩婦。”
趙正得到了他要的答桉,他不想再繼續呆在這裡。這汗帳讓他感受到了侮辱和壓抑,他急著要去曬曬外麵的陽光,過了明晚,他便自去碎葉,從此不再想看見這個女人。
“那你好自為之吧。”
趙正甩下了這句話,轉身掉頭便走。乞力柔然站了起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擺。那雙如脂的玉手死死地拽住,雪白的皮膚下,隱約呈現出那青紫的血脈。
“你等等。”乞力柔然伸手抱著趙正的腰身,眼淚如決堤一般,滾滾而下。
“阿明才三歲!我需要有個人能照顧!”
“不如此,我便不能照顧你母子二人麼?”趙正惱怒的不是他與麵前這女人的肌膚之親,而是他從來沒想過他會被這個女人擺布於手掌之上,這已經觸及了他的底線,讓他不能掌握未來數年的布局走向。
若是原諒了她,從此之後,他萬事考慮的,就要多一層因素。可他乾的買賣,是刀頭舔血,不容留情的活計。
“我放下我所有的尊嚴,放下汗國母妃的臉麵同你說話。”乞力柔然近乎懇求,“汗國累年征戰死傷精銳無數,急需休養生息,大整大改。阿明繼承汗位之後,手中無可用之兵,亦無可用之將。趙郎,你懷經世之才,是我與阿明最好的輔助。可你在安西又能呆多久?我不知道我還能怎樣挽留你,但我隻想求你,不管這一夜是不是你願意的,也請看在這情分上,為我與阿明,留下一條康莊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