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怎麼死的,趙正當然不會蠢到說是被自己一箭射死的。
隻添油加醋,說是當日朗日與達布在涼州作亂,到處殺人放火,朗日急功好利,嗜殺成性。卻被農戶一箭穿心,死在了當場。
這事據說還傳出了個笑話,唐軍收屍時,沒人知道死的是個吐蕃倫欽,隻當一般將領,草草地埋在了蒼宣的亂墳崗中。論功評賞之時,那農戶也沒分到半個銅板,實在戲劇地很。
“這事……”巴特似乎不太相信,“這事我怎麼聽說是蒼宣侯親手做的?”
趙正哈哈哈大笑起來,指了指自己,“我?汗叔你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善弓弩,不懂刀槍。況且那時我隻不過是一村裡正,我村裡中斷糧已久,人人自保不得,朗日出行,總不能單槍匹馬,試問精銳吐蕃勇桂,我拿什麼去和他們打?這是訛傳……”
“嘶……”巴特深吸一口氣,“可這事大唐、吐蕃都有消息,約茹人也與我們說過。還說你正是因為射殺了朗日,才被提拔封爵的!”
“你就聽他們扯澹!”趙正道:“彼時大唐衰微,涼州疲敝。若是真有人射殺了吐蕃中勇武軍軍本,吐蕃倫欽,朝廷還不壓著風聲,不敢透露,怎麼又能輕易讓旁人知道?至於吐蕃以訛傳訛,不過是為了他們打仗找個好點的借口。我這侯爵,是抄了吐蕃結讚尚欽的後路才封的,跟朗日有什麼關係?誒,汗叔是聽誰說的……”
“這個不重要!”巴特搖了搖頭,“這事我怎麼覺得不太對?”
“有什麼不太對的?”趙正喝完了第三碗酒,羊肉還沒上,不由得回頭看了看帳外。巴特沉吟著,忽然道:“蒼宣侯,你說一個農戶怎能射殺地了朗日?”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看見!”趙正搖頭,“我是蒼宣人,所以我略有耳聞,聽到的和你聽到的消息可能來源不同。這禍水是怎麼引到我身上的,我如今還是一臉茫然。隻不過這仇家算是結下了……哎,說起來倒也倒黴,來安西前還被人捅了兩刀……怕也是因為這件事了。”
“真不是蒼宣侯?”
趙正並指指天,一臉認真:“黃天在上!”
巴特被趙正帶進了溝裡,此時想的,亂七八糟。趙正給的信息太雜,又太籠統,朦朦朧朧的彷佛是真的,又彷佛是假的。
若不是麵前這年輕人是大唐使臣,領安西軍,蒼宣縣侯,換做任何一個平常的普通人,巴特都會認為此人跳脫,吹牛不打草稿。但這三重身份加身,而且趙正一臉白麵書生、男生女相的俊俏模樣,一臉人畜無害,又不似一個正經農戶,不過更不像是個市儈潑皮。
他護送大唐開樂公主到安西,這一路上從漠北翻越北天山而來,瞧他這身裝扮,此時在麵前又是防沙的頭巾,又是紮緊的袖口,一副嬌柔的模樣。
你要說他有本事,他是真有本事,連大唐聖人最喜歡的涼王殿下都禮讓三分。你要說他沒本事,潑天軍功滾滾而來,難不成此人造化匪淺,是個異士?
朗日莫不是被他施了法術,直接暴斃的?還有吐蕃在百穀城的糧倉,這常人哪裡能燒的了?據說唐軍隻派了二十人,二十人!
“忘了忘了!”趙正見忽悠地差不多了,突然“誒”一聲,拍了拍額頭,“與汗叔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差點忘了正事……”
“可是要見可汗?”巴特收回了思緒,問道。
趙正點頭:“我原本就不愛來這趟,眼看都到了鐵門關,可汗的帳下,可他卻身受重傷……說起來,我身上還帶了詔書,此時不宣,怕是來日無多……汗叔將可汗保護地妥當,可你也得照顧照顧我不是?等公主殿下到了庭州,辦好了交接,我得趕緊回去,我那一裡四百口鄉親還等著我給他們分田呢。”
巴特卻緊緊抓住了“來日無多”這四個字,臉上雖然不顯,可語氣卻變了,“天使說的來日無多……”
“口誤,口誤!”趙正輕拍了自己一嘴巴,“可汗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這馬屁便是連巴特也忍不住笑了,“哪有什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可汗身中毒箭,已入膏肓。怕真是時日無多,旁人或許要說些違心話,以安軍心、民心。可作為汗國的外宰,代為軍中統帥,我是真的沒法隱瞞。不是不讓天使去見可汗,是著實不想讓這等消息傳回大唐,以動結盟根基……”
“我懂我懂!”趙正無奈道:“可這事我也做不了主,這詔令我總得給他不是?至於回鶻如何應對,誰來坐這可汗的寶座,這都是你們的內政,我一個外人,又不好插手。”
“那行……”巴特這回聽懂了,臉上終於浮現了笑容,“我便寫張手書與你,不過這詔令,還是晚一些給好。天使自去見了可汗,便知我未說謊。日後等新汗登基,這詔書你再給不遲!”
趙正一臉震驚,“可這詔書上,寫的是藥羅托的名字,新汗自有新的詔書恩錫……”
“誒,一來一往,多麻煩!”巴特道:“這遙遙數千裡,快馬加鞭也要幾個月。新汗登基,要的就是民心和軍心,有這詔書加持,不是水到渠成麼?不過是改個名字,這事就不便再麻煩朝廷另賜了。等時局穩定,我定再向朝廷請詔!天使,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嘛……”
趙正一時樂了,這話怎麼聽得如此熟悉?於是哈哈大笑起來,“也是哈!這也省了不少麻煩呢!”
“哈哈哈哈……”巴特捋著胡子也大笑起來,“英雄所見略同……”
說罷,便紙墨筆硯伺候,當場給趙正寫下了一份手書。
吹乾墨跡,巴特將那紙張疊好,鄭重地交給了趙正,“這汗位,可不是那般好坐的,特勤尚小,這軍政大事到時,怕又要壓在我身上了。”
“外宰言重了!”趙正笑眯眯地接過了手書,小聲道:“咱就說句不恭的話,這汗位汗叔也不是不能坐啊!”
巴特聞言,伸在身前的手頓時顫抖了一下,“天使慎言!此事怎可胡言亂語?”
“瞧我這張嘴!”趙正又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臉上,“失言失言,此乃回鶻內政,我就不過問了……誰做這新汗,趙正拱手以待便是!”
說罷,起身告辭,“叨擾良久,我這正要去看看可汗病情,回頭我再來,與汗叔說說這吐蕃的事。汗叔可能不太了解,吐蕃人,可壞了……”
巴特連連點頭,“洗耳恭聽,天使可得再來!”
“一定一定!”趙正退出了帳外,帳簾一掀,剛好一個粗壯的軍士端著一條盤炙羊排,正往處走來。巴特送到帳外,見趙正眼睛直盯著那羊肉,不經意地笑了笑,“天使,這羊肉原本就是為你準備的,不若你端了去,也好當朝食吃了。回頭我再讓人送甕酒去你帳內,吃飽喝足,咱們挑個時辰再聊?”
“恰好,恰好!”趙正毫不客氣,小心翼翼地將手裡的紙卷塞進了懷裡,兩手一接,端過了條盤,又寒暄了兩句,告辭而去。
胡三大在帳外候了快有一個時辰,眼見太陽越來越高,曬得人內心發慌,也不見趙正出來。於是小心翼翼,一直在觀察中軍動靜,卻見鶻軍軍士們不似有什麼異常,心中才稍稍安定下來。
趙正出來時,胡三大正坐在沙地上,抓著一把沙子揚著玩。
“接著!”趙正把羊肉條盤直接塞進了他的懷裡。
胡三大一時措手不及,“嘖”了一聲,羊油弄了一衣襟,“怎麼了這是?”
“汗叔賞給你的。”趙正背著手在前開路,胡三大端著盤子起身,在後緊緊跟隨。
“談得怎麼樣?”
趙正冷哼一聲,道:“這不是一隻狐狸,這是一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野豬。”
“怎麼說?”胡三大興致盎然,能讓趙正稱之為狐狸的,大概就像安郡王、左部敦王那種,喜歡玩陰招的。但是他是第一次聽趙正給人冠以“野豬”的名號,一時難以理解。
趙正道:“知道野豬嗎?”
“野豬嘛,誰還沒見過?”胡三大道:“元良可是忘了,我在河東汾州時,便是獵戶,射的野豬怕是比吃的都要多。”
“那你肯定了解野豬是何習性了?”
胡三大點頭:“野豬這玩意,性格橫衝直撞,頑劣凶猛。你要說他像野豬,豈不是個驍勇的猛人?”
“啊呸!”趙正不齒道:“你是儘說優點了。野豬這種東西,肮臟,一根筋,敢懟著獵槍往前蹚,不知死活二字怎麼寫,不識時務,不懂策略,全靠莽!我大唐天使在此,他居然還敢玩這般花樣,被約茹人當成猴子耍,不是野豬是什麼?”
“何為獵槍?”
“一種打獵的長槍,你沒見過。”趙正轉移了話題,道:“這事我已挖好了坑,跳不跳,就看他是不是野豬了。”
“這就要把人往坑裡帶了!?”胡三大一臉崇拜,“你這是乾了啥啊?也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能殺人的不一定是刀槍,所謂人言如虎,殺人於無形。”趙正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野豬也是不怕死的。三哥,你去我與你說過的那氈帳,尋細作立即通知右武衛,讓他們快馬加鞭,趕到鐵門關來!”
“你怕他對付我們?”
“不是!”趙正搖頭,“我怕這蠢貨會把約茹人惹急!”
趙正揣測,明裡暗裡,巴特與約茹人苟且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他今日與巴特說的這些,特彆是關於達布,為的就是讓他知道,約茹人的話不能相信。約茹人畫的餅,不能吃。巴特不能輕易投降,但也不能不接著談判,好拖延一些時間,讓趙正完成布置。
但這些又不能明著說,隻能旁敲側擊。可他看巴特這人,不像是個能聽懂的人。他不知道這些閒聊會給巴特帶去什麼獨立思考。但他知道約茹人聽到之後會作何反應。
他們定會辟清趙正的“謠言”繼續忽悠,讓巴特讓出鐵門關。而巴特今日得到了趙正“誰做可汗都拱手以待”的變相承諾,他大概也會為自己名正言順登上汗位寶座而堅守鐵門關。畢竟趙正手裡還有大唐的冊封詔令。
趙正挖的這個坑其實非常深,順便還把達布也一起埋裡麵了。趙正不知道效果如何,但他可以等,以觀後效。
但約茹人卻等不了了。
趙正走後,巴特的中軍大帳中,從屏風後走出四人。
這四人雖然做了回鶻人的打扮,但腦後梳著的小辮子,光禿禿的腦門子,無一不出賣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走了?”其中一人看著巴特又回來了,便道:“此人真乃大唐蒼宣侯?”
巴特點點頭,臉色一凜:“是,貴使可都聽見了?”
那約茹使者道:“莫非汗叔要變?這說好十日後讓出鐵門關的事,就不作數了?”
“此事再議吧!”巴特道:“貴使大概也清楚,唐使說的不一定全是真的,但他說的達布倫欽即要接掌吐蕃這事,怕是真的吧?”
那使者臉上露出了豬肝顏色,“你莫要聽他胡亂攀扯,他區區一個涼州裡正,說是見過達布倫欽,這事能是真的!?”
“你且就說說,達布要接掌吐蕃讚普,是不是真的?”巴特道:“你們這些約茹人,既然沒有這個權力,為何還要誆騙我,許諾我?”
那使者連忙搖頭,“汗叔稍安勿躁!王權更迭之事,怎能一言以蔽之?我們約茹茹本倫欽亦是嫡子,他才是讚普最喜愛的!”
“最喜歡的嫡子,發配到安西來打仗?”巴特臉色越來越不善,“你當我是豬?我也是迷了心智,信了你們的鬼話!”
“可是,這蒼宣侯不也說了麼,鐵門關對於我們來說,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汗叔!隻要你能坐上汗座,你我不就更加方便了!”
“方便?”巴特徹底暴怒了,“他趙正可以口無遮攔,可我巴特不是蠢貨!鐵門關對於回鶻來說,重要性如何,須要他來告訴我嗎?你們走吧,此事莫要再提!”
那使者如喪考妣,眼見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心中不甘,“如此,便就隻能戰場上見了,汗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