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讚是個小心眼的人物,趙正不知道自己的挑撥能不能奏效。
但剛回到安戎軍,吐蕃便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牛角號的聲音雄渾,嗚嗚嗚地在山崗上響起。蕃軍飛鳥使向各旗、各千戶下達了結讚進攻的命令。伴隨著戰鼓聲響,蕃軍騎兵分兩路,一路自西北向西,一路自西北向北,呈人字型朝安戎軍湧來。
“備戰!”
右武衛也敲響了戰鼓,城內八麵牛皮鼓的鼓聲“冬冬冬冬”急促地響了起來。赫連雲天護著趙正在中軍大纛,坐在女牆後,觀察戰況。
“上弦!”
趙正讓唐軍的三百弓手分作了兩隊,放棄了城頭,他們在城內牆邊列隊上弦。
弓隊隻看牆頭令旗揮動,指示蕃軍位置。他們跟著令旗移動,三百張弓抬起,隻等放箭的旗語。
吐蕃騎兵並不參與攻城,隻是繞城而走,觀察安戎軍的破綻。他們善騎射,一蓬一蓬的箭雨撲向了城牆,有的越過了牆頭,落在了城裡,箭失紮在了殘破的牆上、屋頂,紮穿了土層,紮透了木板,它們落在了唐軍弓隊的身後,“噗噗”地響。
《逆天邪神》
在幾輪箭雨下,右武衛出現了傷亡。但城牆上的甲士顧不上包紮鮮血直流的傷口,因為跟在蕃軍騎兵的身後,便是他們的攻城隊。
吐蕃人攻城,頭陣必是奴軍。吐蕃是個奴隸國家,他們從河西、安西、天竺、霓波爾俘獲了大量的人口。這些人被分作了數等,一等是吐穀渾人,二等是漢人,三等是西域人,四等是天竺人,五等是霓波爾人。
除能幫助吐蕃的匠作手工藝人外,四、五等人是他們攻城時驅使的第一波炮灰,這些人成百上千,在流失飛石的戰場上,他們不僅沒有防身的鎧甲,往往還都身無片褸。他們在行軍的路上,以繩串聯,赤著雙腳、扛著輜重,埋頭默默不語。在攻城的路上,手無兵刃,隻有撓鉤。
在吐蕃人的眼中,這些人甚至比馱馬都要命賤,是探查敵人布防、開辟攻城通道最好的工具。
在他們的身後,跟上的是五百吐蕃武士。
黑壓壓地一群,舉著手盾,緊貼著奴軍的步伐,朝著安戎軍擠來。
“五十步!”
牆頭的令旗左右地揮舞。牆下的右武衛弓隊拉開了弓弦,箭失移向了天空,隻等隊正一聲“放箭!”便齊齊鬆開了扣著箭失的手指。
“噗——”
數百支箭彙成了一片寒芒,從城內至城外劃出了一道弧線,超越了城牆,像夏日的暴雨,從奴軍的頭頂淋下。
弓弦仍在顫抖,第二支羽箭卻已搭在了弓身上。
“準備!”
弓身再次抬起,牛筋弓弦拉扯起那鐵胎弓身,“咯咯”的應力聲響起。
“放箭!”
第二蓬箭失飛向了天空,然後與牆頭射出的弩箭一道,朝城牆另一邊密集的人群掃去。
帶著奴軍衝鋒陷陣的正是曲貢,唐軍的第一輪齊射過後,身後頓時躺倒了一片。曲貢加快了腳步,回頭大吼:“跑起來!唐軍的第二輪齊射要來了!”
奴軍們哪裡跑得動,眼看距城牆不過三十來步,牆頭上的唐軍忽然長身而起,向他們射來了要命的手弩、重弩弩失,緊接著,天上也“嗖嗖”連聲,唐軍弓隊的第二輪齊射接踵而至。
曲貢抬手射倒了牆上一個唐軍,狂奔幾步,躲過了如蝗群飛下般的箭雨。但奴軍中,此時卻如竹林中暴起的豆大雨點,劈裡啪啦地拍打在了竹竿、竹葉上。羽箭打著旋,直直地射在人的胸口上、大腿上、肩膀上、頭頂上,撕扯開了脆弱的皮肉,貫穿了人體,帶著血花落在被火燒過的草地上。
箭失入肉之聲不絕於耳,慘叫聲和悶哼聲接連響起,隨後此起彼伏。箭失穿過身體,或是紮著肉裡,鮮血順著光禿禿的手臂和腿往下淌流。有人抱著額頭,有人捂著眼睛,有人顧不上疼痛,一瘸一拐。
在右武衛嚴謹的軍陣前,在弓失與弩失的立體打擊下,他們如同秋天的稻禾,被成片成片地放倒。
他們終於停下了腳步,大喊著,哭嚎著,向後轉身,想要逃命。他們赤著雙腳,踩踏著倒在草地上的同伴。他們開始往後跑,或者沒有方向。耳邊儘是同伴的嘶嚎,眼前全是被射成刺蝟的屍體。
但他們充耳不聞,目不斜視,他們隻看著遠處的空地,跑過去了,便能活命。
牆上飛來的弩失比他們更快,貼著他們的頭皮飛去,射穿了跑在前麵的同伴,那裸露在空氣中的背上,被射出了一個血洞,鮮血濺在了臉上,濕漉漉的,黏湖湖的,迷住了眼睛。
可奮力地抹開眼前的血紅色,吐蕃人的彎刀卻攔在了逃命的路上。
“回去!回去!”
旗總們堵在他們的前方,手裡的鋼刀左右橫劈,躲過了唐軍箭失的同伴,瞬間又倒了一地。
蕃軍們惡狠狠地驅趕著,用手裡的盾,和矛。
“再退一步,格殺勿論!”吐蕃人下達了最後的通牒,要麼死在唐軍手裡,要麼死在蕃軍手裡。想活著,或許上了城牆,才有那千百分之一的機會。
於是他們不得不撿起剛剛丟棄在地上的撓鉤,抬起他們今日晨時才拚接起的攻城木梯,麻木地又轉回了身。隻是隊伍中仍舊有人一邊踉蹌向前,一邊哭喊,哀嚎。但身後的吐蕃人追趕了上來,一刀一個,把不敢再上前的人砍成一具具屍體。
終於有人受不了了,大吼一聲,朝著安戎軍城牆上的唐軍衝了過去。
但隨後,一支弩失飛來,射穿了他的喉嚨。他還沒有吼出來的尾音,被這一箭射回了肚子裡。他抱著喉嚨倒在了地上,隨後被人一腳踩在了臉上……
右武衛第三輪齊射,放過了已衝到牆邊的奴軍,箭雨直奔蕃軍而去。五百吐蕃攻城武士在付出了數十人的代價後,終於也到了牆邊。
撓鉤飛向了女牆,精鐵鉤爪抓住了牆頭的磚塊。吐蕃武士用刀劈翻了擋在身前的奴兵,隨後抓著撓鉤的繩索,順著城牆開始攀爬。
牆頭的右武衛丟下了手弩,抽出了橫刀,也拿起了長矛和步槊。
立在遠處的吐蕃弓手跟靠了過來,不住地向牆頭和城內放箭。右武衛的弓隊立時還以顏色,雙方射出的箭失在空中交錯,你來我往。
一個吐蕃武士翻上了牆頭,舉著手盾擋住了一柄劈來的橫刀,卻被這巨大的力量推著又掉落下去,砸在了牆下密密麻麻的敵軍當中。
更多的吐蕃人已經開始爬牆,右武衛的滾石擂木和燒得沸騰的馬油隨即潑灑滾落下去。火把也丟在了城下,點燃了被淋了一頭的吐蕃武士。
攻城的人群開始混亂,大火也隨即蔓延。
少數爬上牆頭的吐蕃軍卒,麵臨的是武裝到了牙齒的右武衛甲士。河西的下勇武軍在平地上對壘尚且拿唐軍右武衛毫無辦法,更何況如今一個防守,一個進攻。右武衛常年與下勇武軍廝混在廣袤的沙漠戈壁灘上,對彼此間的長短之處了如指掌。
利用城牆地利,右武衛成群,刀矛弩齊上,圍殺那漏網之魚,不過也就一合之事。
吐蕃人的屍體如同墜落的沙袋,丟下城去又如往沸水鍋裡下那羊肉餃子。
隻要有這堵牆在,趙正絲毫不用擔心吐蕃人能攻得上來。
但這改變不了這堵牆的本質,它靜靜地臥在這草原上,已有百餘年的曆史。經年的風沙在它身上橫七豎八開了無數個口子,脆弱的城門與這些傷口比起來,都能算得上是固若金湯。
吐蕃人多,他們在堅固的西北城角上牽製住了唐軍主力,騎兵繞城一周,也早已找到了入城的缺口。
飛鳥使自安戎軍飛奔而去。
隨後,牛角號聲再次響起,山崗上的吐蕃軍陣中,五百步卒離開了中軍大纛,撲向了西牆的偌大空當。
他們甚至都不用撞開城門,因為擋在那缺口上的,隻是一堆車架木料,跨過去,不費吹灰之力!
赫連雲天眼見敵人越靠越近,臉上不由緊張了起來。
在那口子上的,是玄甲軍。右武衛也發覺了蕃軍的意圖,連忙跑來請命,想要抽調西北城角的一隊主力,就算是用身體堵,也要把吐蕃人堵在城外。
趙正卻不同意,右武衛人少,他們如今能牢牢地把握戰局上風,那是因為他們依仗的是高牆堅甲。若是讓他們放棄這有利的地勢,在這缺口上與吐蕃人血戰,得不償失。
赫連雲天道:“侯爺!玄甲軍初上戰場,怕是不堪此重任啊!不如讓他們上城牆,讓右武衛去補防吧!”
趙正搖頭,看向了他,“雛鷹總有要飛向天空的時候,玄甲軍不是椒房裡栽培出來的花骨朵。你們每月五貫俸祿,每三日一頓羊肉,死傷撫恤更是右武衛都不及。知道為什麼嗎?你們原本要應對的,便是這極端的戰局。我信大柱,你呢?你可信與你一同翻爬祁連山的那三百同袍?”
赫連雲天怔住了。
他忽然便想起了,當初趙正在玄甲軍組建時說過的話。
河隴之地往後十數年,玄甲軍將是拳頭中的拳頭,鋒銳中的鋒銳。他們要打的仗,是誰也不敢想的仗,他們會有很多犧牲,會死很多同伴。但他們苦練本領,原本為的就是舍了這一身刮,去賺那人人都羨慕的薪俸!
想來,這一仗在蒼宣縣侯的眼裡,也就如同結伴攀爬祁連雪山一般,不過也就隻是為了演練軍陣。
趙正看著他,神色鎮定,目光如炬:“古人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帶你們來漠北,不是為了郊遊踏青。就算沒有安戎軍,還有安西四鎮,我仍然要帶著你們踏遍約茹上下!你們是從八千人裡挑出來的三百精銳,就算隻練了三個月!雲天,我對玄甲軍有信心。”
赫連雲天點了點頭。
內心湧起了慚愧。
“那如此,末將領命,前往支援!”赫連雲天咬著嘴唇,單膝跪地。
趙正撫了撫他肩上的鐵甲,揮了揮手,“去吧,聰明點!”
“是!”赫連雲天拱手作禮,起身便離開。
一旁的曹榮愣了愣,看了看赫連雲天的背影,又看了看趙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說。
“侯爺……”
趙正看向了他,“你也想去?”
曹榮吞了一口唾沫,道:“雲天是我兄長……可中軍,不可無人護衛……”
“去吧!”趙正打斷了他的話,環首看了看四周,“這大纛下若是被吐蕃人攻陷,你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放心,有右武衛在,我死不了!”
“那侯爺,曹榮便就追隨兄長去了!”曹榮神色肅然,行了禮,往城下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似是想到了什麼,於是又回過頭來,道:“侯爺!曹榮這二十年,就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隻有在玄甲軍,才吃上了我阿爺阿娘想都不敢想的大塊羊肉……侯爺……”
說著,曹榮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抬起的臉上,卻很堅強,“我去殺五個吐蕃狗!”
趙正笑了起來,握出一個拳頭,道:“五個怎麼夠?殺十個!殺十個,我親自給你請功!”
“唯!”曹榮雙手“啪”一聲抱拳,“但憑侯爺吩咐!說十個,我便去殺十個!”
趙正擺了擺手,蹙著眉頭,“滾滾滾滾!”
曹榮追著赫連雲天,兩人一道回到了玄甲軍。
玄甲軍一直作為機動補充力量,防的就是右武衛堵不住的口子。如今西北一線戰事已啟,東邊卻仍舊沒有動靜。
趙大柱派人去問了朗多秦,但朗多秦並不在意,室韋人大軍還未聚齊,眼下不過千把人而已,若不是守城重要,五百右武衛就能衝出去掃平這幫烏合之眾。
天黑之前,東邊無虞。
趙大柱又去問西北城角,那邊趙正親自督戰,戰況正酣。西北城角不過片甲之地,如今雙方齊聚上千人馬,殺得難舍難分,無人理會。趙大柱正自在想那些用車架子堵住的缺口該是如今安戎軍的致命所在,吐蕃人不可能不察,於是回到玄甲軍,剛想主動布防,卻見赫連雲天二人齊齊而來。
“你們怎地來了?大纛下不要人麼?”
赫連雲天拱手,神色肯定:“司功!侯爺有令,玄甲軍出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