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
斑駁光影倒映在他眼中,凝眸遠望,延伸至夜曉的儘頭。
餘下此處的燈光,隻像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種突兀,不合群的色調。
“不在了。”武燭明兜兜轉轉,能找到的隻他自己,至於有無什麼響動,踏步和呼吸,加上那“叮鈴鈴”聽過無數遍的聲音,僅此而已。
時間已是耗費夠多了。天色一切如常,寂冷夜風吹過,他的回憶浮現,印記,邂逅,淵潭……今晚的一切都印在他的心中,過去的殘影還未遺失。
杳無人跡的山巒邊緣,除去寂靜則什麼都不存在。
明明什麼都聽不到也感受不到,武燭明卻莫名感覺到了……心跳,胸口,在那裡,悄然隱現出了,一種不確定,異樣的“實感”。
再看周圍,空無一人。
而不知為何路燈之間相隔不遠,白光卻是不能蓋過黑夜原本的顏色,仍留下未能照亮的破碎片影,如同光芒之中夾雜了些規律的縫隙,平平顯出這幾段滲人的寬闊大路。朝路的儘頭看去,隻覺重複無他,勾人心魄。
山巒崖峰佇立在右是天的障壁,而城市燈光在左,像是無法觸及的遙遠之地。
冰冷的燈光刻出殊異的寂靜,不見來路,不見出路,通往何方,不得而知。
武燭明,燈下,眼中仍有著他永不失明亮的神光,唯獨他這白衣來客是不請自來,徘徊許久,也不曉得他是怎麼從這單調無二的景彆中分辨出先前到過哪兒的。
找對了地方,可腦海裡存在的詭譎印象,發生過的事,又像是消失了痕跡。
是不是自己的問題,他有所懷疑,看著那無光的角落,他不禁想:
今夜,真如一潭水,幽靜,靜如死水。
該收起心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但那血色的倒影,灰白的身形,那時候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難道就這樣忘了。他之所以追根尋底,可不僅僅是為了一個真相。
該離開,暫時。
心中一顫,餘光一閃而過,燈影的邊緣。
就在那兒。
站定腳步,某種直覺迅速支撐起了他的想法,他目光如炬,認定不可能是錯覺,這次不會是巧合了。
靜,還隻是靜。
所見所感的角落,影與光的界限,一個身影逐漸浮現。
無聲無息,平平無奇。
隨著腳步變換,光影交替,直到顯出身形的全部。
是一位少女,對武燭明來說,並不陌生。
她好似憑空出現,又像是一直在等待。少女立在原地,即使夜晚無垠,她的存在,也使其泛起了漣漪。不易察覺的她的獨特,獨立於此地,彆離於他人。再看去,輕巧,逸然,質樸猶如古樸的扉頁,構成了她被人感知的那一部分。等到從這種內在的顯現中抽離,隻是一個少女撐著一副纖細的身體,甚至會讓人覺得她風吹即倒,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值得言說,隻是單薄幾件灰白衣裳,僅披掛在身而已。
在如此的黑夜裹挾之下,就連簡樸也透出一種不相襯。
少女的短發在燈光映照下,呈現出淺灰色,去除了多餘的贅述,並沒有刻意打理平整,隻是單調的散亂著,和衣衫一起隨風搖動。
等她完全從黑暗中走出,從她灰黑瞳眸中透出的眼神,沒有熱烈,少於冷漠,卻無法忽視,就隻是凝視著武燭明,滲人心魂,與其相視,隻覺,
直刺骨髓。
她緩緩靠近,淺笑淡然,不是嘲弄,也無明燦,僅僅是一種單純的,不多流露的欣悅,由此讓人有了一絲平靜與心安。
武燭明站在她對麵,正色以待。
現在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他反倒不知該從何說起了。回想起第一次,武燭明也隻是遠遠看見了她而已,要說這樣麵對麵,隻有過一瞬間。
先他一步,少女以一種平靜的語調發問:“回來了,為什麼?”她的聲音柔和寡淡,如清風拂麵低語。
“我原來沒打算走這條路的,本打算碰個運氣,結果還真讓我撞見了。現在看,上次也不單純是個巧合嘛。”武燭明笑著回應,邊說邊觀察,他還真不太記得與其相遇時的諸多細節了,與其說忘,倒不如說那時周圍的樣子不如現在這般,清晰可觸。
第一次,他看了眼時間,對,今天,是今天嗎?大概是這裡,他遇到了少女,之後……
有什麼忘了,撥動時間,不行,越是回憶,越是感到朦朧,
他得要有一次提醒,不能就這樣忘記——
叮鈴鈴,武燭明的“鈴音”適時響起,今晚一直都有,隻不過現在更響亮。鈴音不能作為提醒,但能讓他重整思緒,有些著急了,武燭明反思。
“這種時候,不常出現這種聲音。”少女指向武燭明腰間的“鑰匙串”,她說,“很輕便,也很顯眼。”她微笑著提醒,武燭明也以微笑回應,檢查下自己的“鑰匙”,沒有缺失,因為它們缺一不可,
就是把自己丟了也不能丟了它們。
“是——這些可是我的護身符,沒了它們就少了運氣,哈哈。”武燭明說,又想到原來是因為這個聲音才得以再次看到她,他看了一眼少女,那灰色讓武燭明頗有些熟悉。
攪動破碎的記憶片影,夜幕掩蓋了許多事。少女,他,不對,不止有他們。
“當時——不止有我們兩個?我真記不清了,你呢,或許你還記得。”武燭明直入主題,少女站立不動,她自然而然的笑意又明顯了幾分,
“就為了這個?你這人,難不成……”她挪動腳步,目光偶爾會停在武燭明身上,稍作停頓,又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不知在對誰說,“不是偶然經過嗎?”她低下了頭,武燭明不確定她在和誰說話。
等待是武燭明所熟悉的,這段時間,他也能整理下雜亂的思緒。
少女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明明找了很久,況且,就憑他的一雙眼睛,要是有什麼蛛絲馬跡,想不發現都難。如此說來,倒是憑空出現的可能性大些。
第一次,第一次到到她,武燭明反而是那個藏身暗處的人。
夜晚初始,他從大路的另一邊走來,步履穩健極是尋常,真有人不會注意到這樣一位來客嗎?
先讓武燭明注意到了異樣,但太遠也太暗,唯能分辨出那是一位身著樸素少女的背影,她就站在道路的遠方,衣裳輕拂搖動,為了什麼而停留。
“就是這兒了……”他隻模模糊糊聽到少女的聲音,相隔太遠,空氣中莫名浮起了微弱的血腥味,希望是他的錯覺。
再往前幾步,少女的模樣還未見到,可她所注視的,那是什麼,
不應該存在的,虛幻的複現:
血色浸染了黑夜的底色,無數的“人形”看不出麵容,不發出聲音,僅留下“影子”的模樣,他們在奔逃,他們在掙紮,影子被撕碎,人影被淹沒,一直,一直。他們試圖逃離,模糊顯出的動作彰顯著他們的混亂與瘋狂,他們是記憶的殘留,衝出景象的邊緣,又不斷重複,直到最後的最後,所恐懼的,所逃離的,終於還是追上了他們,天夜反轉,宛如一條黑色的河流,席卷而來,所有事物,終都歸於寂靜,月光隱沒,黑夜頷首。
駭人的景象,都被限製在路的一段,也儘收於武燭明的眼中。就像是某人記憶的重演,虛幻,虛假,很容易分辨。他隻遠遠看到,又有幾分真實,血腥味滲透到他這裡,變幻的場景遮蓋了原本的光影,既是幻境,不過一時而已。
血色漸漸消散,黑夜重歸主位。
回憶到此為止,少女看樣子仍沒有回答他的意思,但武燭明有一件事想確定,那複現的“情景”,他捏著下巴,思索半響,說:“允許我問一個問題,就在這兒,痕跡,遺留,什麼都消失了。那時所見果真是幻影才對,但是,不能說全是,因為……”他的聲音堅定,說,“那之後,我們所在,並不是淵潭山。”
發生過什麼,偶爾閃現的記憶,隱約使他記起另一番場景。
少女淺淺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饒有興味地看著武燭明:“是真是假,你已經有答案了,沒什麼可疑慮。”移開視線,搖頭,過了半天,才又重新注意到武燭明,見他仍是一臉堅定,她站定腳步。
“忘了,是嗎……”她微笑著解釋,“僅是殘留下的印象,也真假難辨對嗎,不過,也到此而已了。至於那之後的所謂“真實”,嗬嗬,難道該我告訴你嗎?你一直在那兒,直到我發現你之前,記得起嗎?”
風渡人靜,夜色闌珊。
那景像隻是殘留的影響,他早已有了定論。但是否有一個“彆人”,他沒得到答案,有人或不是人,在這裡或不在,是他的臆想或是真實?都不能確定,隻有繼續回憶,不是平白無故的倒影,有一個源頭,是的,他見過,
隻不過第一次他離得實在太遠太暗,等到所有的蜃樓奇景消散,他遠望過去,隻有少女佇立在燈下,她彎下腰,幻影消失後留下了什麼,在她拿起的一瞬間,武燭明覺得四周都安靜了不少,有什麼在起變化。
“流下的一滴血……”那時少女說的話他雖能聽到,但傳到耳朵裡隻剩下幾個字了。不行,武燭明想,他得走近些。
借助路燈的光,他才勉強看清了少女手中所持究竟為何物:
宛如一朵暗紅色的花,透過光線,就像血滴綻開又凝結。
少女端著這“血花”仔細查看,遠處的他也一樣。她走到道路的邊緣,從那裡可以瞭望城市。在說什麼,聽不清,再近些,夜色暗幕,可以為他稍作掩護。
“嗯?居然,來找我了。”是少女的聲音,在對話?但他目光所及沒有其他人,自言自語也不像。能聽清楚的實在太少,要更靠近,那時的他又是被什麼所吸引著呢?
隻差不過幾十步了,前麵能聽清,全憑夜晚靜謐和他的聽力。他不乏感到些奇怪,少女背後的光影,模模糊糊的,如同搖晃消逝的影子,混在夜晚的背景下,即便他眼神再好,也無法做出判斷,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有什麼隱藏其中。
“會再見的……”少女的話更讓武燭明摸不著頭腦,看她端詳著血花,嘴裡呢喃著,“就在這其中,劃開的傷口,有什麼值得你血和淚的垂青,哼,讓我幫你這個忙。”清脆的響音從少女手中迸發出來,她握緊手掌,血色的花朵逐漸破裂,其中流出暗紅如血的液體,染紅少女的手臂,順著少女的指尖滴落,然後,又滲入陰影中角落,不見蹤跡。
“僅此而已?”少女的聲音他漸漸能聽清了。
那是什麼?武燭明心生疑惑,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鑰匙串,安靜過頭了。他的直覺沒錯,自血花破碎開始,這裡便不再隻是真實可觸的環山路,氛圍悄然改變,從那血花中滲出的,不止暗紅的“血”。
“沒想到你也會問我這個問題,嗯,我好像也回答過很多次了。”少女瞭望城市,嘴裡念念有詞,在其身後,黑影隱藏了什麼。
不直接站出來隻是出於謹慎,可藏起來實在讓武燭明難受,偷偷摸摸的不是他的作風,如果可以,上前問個清楚,不是很好?
少女手中血花滲出的氣息,離得如此之近,都不能簡單稱之為異常,他清晰感受到四周急劇變化的溫度,空間的清晰感也逐漸消散。他隻有一種感覺,危險逼近的感覺,那個女孩為什麼還?
武燭明本不該來到這裡,他可以走另一條路。現在謹慎和隱蔽都失去作用,得再近些,不然的話……
“不重要,我不過是一個漫無目的的遊蕩者,不過是……”少女的話被他一字不落的聽到,
“非人的怪物而已。”
叮鈴——輕靈的響聲微小,但也足以引人注意。少女驀然回首,血花從手上掉落,在接觸地麵前就完全碎裂消逝。一瞬的對視,她灰瞳中的眼神,
凜然襲人,直至心魂。
怎麼回事?武燭明自認他不會出這樣的差錯,難不成——來不及多想了,當務之急,是要把她……
人呢?不見少女身影。
刹那之後,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淵潭山。
再後來,他就記不太清了,記憶空缺了一塊,他遺忘的那一段,隻留下對她的殘破印象,少女的不同之處以及她非常人的展現,他直到現在也不能理解。
記不得,記不清,無論是她,還是其他人或事,呈現在腦中就如同混沌一片,夢一樣,少女的身影朦朦朧朧,也僅存她的一部分,回憶至此,先前發生的事,該是一場噩夢。
至於彆處的印象,經曆過的,虛實交雜,血夜混合,是誰的臉,是怎樣的感觸,都在記憶裡逐漸變得模糊,隻記得,那應該是,嘈雜而翻騰的另一種場景,
與夜晚的死寂截然不同。
等他的視線清晰,淵潭山還是那個淵潭山,少女依舊站在護欄的邊緣,她看著夜曉,最後一麵,隻留給武燭明一個極易消逝的微笑。
山路寂靜,沒有光影的模糊,沒有血紅的蜃景,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彆無二致。眼前的道路如此清晰,燈光如許柔和,黑夜這般漫長,他沒有多作停留,繼續走著自己的路,他還有約,不能遲到,其餘它事,隻留在路上慢慢追憶。
武燭明離開時才入夜不久,現在回來,則更接近黎明。
後來他又見識了許多事,該說今夜的確漫長。
現在,隻他們二人於此。少女很平靜,她絲毫不在意身旁之人,隻顧著低頭沉思。這也使武燭明能更好地觀察她,少女給人的感覺,怎麼說,仿佛是她隻身存在於此,夜晚冷冽,不能影響她分毫,平和,自然,雖無武燭明不變不移的堅定,卻也感受不到任何軟弱或是動搖,相反,沉穩,內斂,從容,比之武燭明則更適合她。
“既然記起來了,還需要我的回答嗎?”少女看出了他的變化,問。
“該記住的一直都記得住,但是,仍有一段空缺,說不定就在那裡,我忘記了某人呢?”武燭明笑著說。
不止有他們是肯定的,因為,“長夜已然逝去,寂寥將不再。”悲戚,憂愁,憤懣,他還能記起那個人的語氣,情感,那之後呢,他身處何處?所謂長夜,不是今夜,而是“過去”,寂寥不再,又在說誰?
他為什麼會聽到這句話?搞不清楚。
少女聽了武燭明的疑問,說:“從我口中說出,就能讓你相信嗎?遇到了什麼,使你又折返回來。我提醒過你,你也該明白……”少女眺望遠方,她的聲音坦然平淡,臉上依舊帶著笑。
可能武燭明不那麼在乎發生過什麼,亦或是那句話的真意。遺忘的過去,糾結於此隻會讓他止步不前,武燭明堅信過去他的不會讓自己後悔,身邊的人,當下的事,才不能忽視,更不能遺忘。
見少女又回到出神的狀態,武燭明走近些,說:“其實我隻是抱著些許希望,畢竟那個時候你和我在一起。發生了什麼,真相又如何,我倒並不多麼在乎,不該問你這麼多,更何況我們才見過一麵,但現在是第二次了,既然如此……”武燭明做了個自我介紹,這樣的晚上沒人會聽不見,憑他亮堂的嗓音,也叫人難以忘記。
而少女不受他熱情的感染,隻是淺笑回應:“武燭明,武燭明,嗬嗬,聽得很清楚。”武燭明伸出手示意,他還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見她笑意盎然,“我的名字不重要。”少女繼續說,“就當是先前你躲在暗處的回應好了,而且,我是誰,你不是也聽見了嗎?”
聽見了?武燭明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
非人的怪物,她是這個意思。
“要說獨特可以,怪物,實在談不上。”
“你應該明白,不能單純以表麵視人,也許現在也是相似的道理。”
兩人對視,不發一言。武燭明這才注意到,他倆一個仰視,一個俯視,與自己相比,她顯得並不多高,纖細則更甚。仔細端詳,就如落葉掩住了她的本質,一時之間,不得看出來更多。
不能以外現視人內在,他何曾不明白,隻不過,
他直勾勾盯著少女,哪怕武燭明的確見過她的某些,特殊之處,
“怪物”,到底如何呢?
移開視線,武燭明笑逐顏開,滿麵燦爛地說:
“名字不想說就不說,反正人又忘不了。”
少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淺笑:“這麼晚還上山,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還是說好奇心旺盛,跟我一樣也不用睡覺呢?該告訴你什麼,不如你來提醒我。不要在此滯留過久,已經很晚了。”她走到石欄邊,遙望著夜曉。
“真的?那,那個血花,你捏碎它之後,才開始了變化。”
少女停頓了幾秒,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血紅色,在夜晚還是明顯過頭了,你沒見到嗎?來的那條路,直通到山頂。”
這一下點醒了武燭明,原來那時候……他回望來時的山峰,赤紅,的確很顯眼。墨翎,你的約定完成了嗎?
“過去在夜曉發生的……”武燭明有一個推論,但沒有依據。
少女凝望遠方,自說自話似地低語:“誰知道呢,不過偶然找到了它。隻知道是過去留下的凝結,封存著某種“過往”,悲戚的往事幻影,不過滄海一粟。可能創造這血凝的人,也曾深陷自己的念想不能自拔吧。”
“可是,這不是什麼幻境或者過去,它就在你手上,而且真實發生了……”武燭明嘴上說著真真切切,其實他對那一段的記憶完全模糊了,這樣的情況很少發生。不應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鑰匙串,還是不解。
“你,真什麼都不記得了?不用太擔心,我說過,血凝不過是另一種表象,讓我們暫時觸及真實的一麵,不外乎冰山一角。”少女回答,她對武燭明的遺忘並不了解,起碼她自己還記得很清楚。
碎裂的聲響,滲血的穹頂,與夜晚不相稱的躁狂,被撕裂的血影,到底是誰,什麼時候,武燭明記得一些碎片,卻不能將其拚接完整。
朝少女方向看過去,蒼白的燈光融於夜色,武燭明和她的距離似乎被拉長了,黑夜浸沒血色,卻不能掩蓋住她的眼睛,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我還以為你已經下山了。很晚了,還不走嗎?”少女突然問。
“遲早要回家的,隻不過不是現在。”他回答。
“早知道不該現身,免得你來問東問西。”少女說,“已經遺忘的就權當做一場夢好了。該放在心上的,不還有更重要的事嗎?”
確是古怪的夢,他想。“如果不是你一晃眼就不見了,也不用我再來一次了。”武燭明的聲音溫和不少。
半晌沒有聽到下文,晚風拂過,還要多久才等到天亮?
少去交流,靜謐馬上占據了主位。兩人都麵朝夜曉沉默,武燭明拆下腰上的物件,擺弄一番又裝回去,縱使如此他也檢查得格外仔細。少女緩緩依靠在護欄邊,前方是懸崖峭壁,還有遙遠的“夜曉”。
“我問你,回來是為了什麼。”少女望著夜曉,忽然問。
“為了,嗯,找你?問你那些話,還以為能理清楚。哎,你一定曉得不少吧,為什麼——算了。”武燭明半天又把話憋回去了。
“我問的是,為什麼你想知道,隻是出於好奇?要是我不出現,你又該怎樣?”少女緩緩說。
這次武燭明沒答話,見他一叉手,好像問的是彆人,故意做出苦惱的樣子。少女斜視武燭明,他既然執意要回來,大概是有某種自信,況且那個時候,他也是早在一旁觀望,這家夥,嗬嗬。
兩人的目光一直被夜曉所吸引,她掃過武燭明一眼,問:“原本我以為遇見你已是今天的最大意外了,沒想到你竟然會折返……瞧見什麼了,才會想著回來一探究竟?”
武燭明挑了挑眉,今天的事要講的話可耗時間。周邊安靜的出奇,按說現在有人也不奇怪,這條環山路是經常有人走的。來時的道路清晰可辨,夜曉的繁華也不因遙遠而讓人無法體會,然而以前在山上停留時,武燭明會覺得淵潭山是“夜曉”“白岩”的一部分,可是今晚,行走在淵潭山,他始終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講多了無用,雲哥還在等他,少女仍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知道她還打算在這停留多久。武燭明靠近正思索的她,問:“你還要繼續待在這兒嗎?”
“為什麼不呢?看看我們城市的夜景,夜曉,它在過去有很多名字。”
她的目光流連於夜曉的繁華,少女並不煩悶人潮的聚集,城市給了人們一個無底色的背景,同時也收留了她。
“夜曉”的存在獨一無二,它從過去到現在都稱得上神秘。武燭明自小就與它結下緣分,直到現在也不敢說熟悉它。“夜曉”古時候的事他隻是略有耳聞,以前,“夜曉”是不太為人所知的。
“你是最近才來夜曉的嗎,怎麼樣?跟你一樣,它是很有氣質的。”武燭明不願沉默延續,輕快地說。
“如果最近以年計算,那就是了。”少女不緊不慢地回答。
對“夜曉”的談論不嫌多,可武燭明對城市和家的記憶中,還夾雜著今晚的諸多事——讓他有了一絲憂愁。他收斂了幾分笑容,轉頭看向少女,她沉默著,不知是否有這種心思。
“也好久沒回去了。嗯,家裡的物件還沒來得及換,而且得儲備些——也沒趕得上去看他們,院裡也該打掃下最好,堆著可彆生了蟲……”少女自言自語,似乎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說到這些的時候,少女才走了會兒神。
她一直在看夜曉的某個方向,武燭明微笑,看來並不隻有他在乎。
“沒能回家?”
“偶爾。”
武燭明陪著少女吹夜風,空曠又清冷,但能讓人靜下心。在他身旁,自剛才開始,少女就有些恍惚,一直在想彆的事。
“夜曉”的一個代名詞是廣闊,這也意味著它有著很多事未被人知曉,從很久以前夜曉就怪事連連,這也算是它的獨特所在,但這一次,淵潭山的征兆,讓武燭明有種被烏雲籠罩的預感。
從夜曉到淵潭,他已走過一條晦暗的道路。
凝望遠方,順著偶然覺察的違和感,武燭明多了些留意,在那個方向,晚上是一片黑暗,如今卻閃動著光影;華光之外,繁華的角落,還沒等到天亮,是什麼等不及在城市中攢動。
他熟悉,所以才能察覺,很遠,但他看到了些許不尋常。
月光蒼白,比往日更甚;少去人們的燈火,更遠處的地域,連光都無法滲透,幾乎無法被看見;飛鳥不應該在此時往返,它們盤旋在樓宇之間;風也不時改換方向,朝著未知的終點流動;就連黑雲也遍布稀鬆,暮色比平時壓得更低,平時輕鬆視見的“明塔”頂端,現在也無法看清,暮雲像在遮擋掩埋什麼,既是遠離,又在隱藏著什麼。
望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通往夜曉更深處的諸多道路,卻不同往日的川流不息,少有的行人放慢了腳步,車流也改變了行程,封了路?
平日裡武燭明常常走動的樓棟,如今燈光不滅,人影跳動,在他們的晨曦早早亮起燈,武燭明向來作為看著他們的那個“編外人員”,深知他們的忙碌代表著夜曉的不安分。
凝視許久,更遠處,他所不能見,不能至的某處,
一個未知的方向。
“夜曉”的無數個中心之外,多了一個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古怪“中心”。
有一種不安,一種變動,在這淵潭山中流淌,也在這“淵潭山”之外,顯現。
今天以前,夜曉還沒有這種怪異的湧動,難道是他久疏觀察了?
眉頭緊皺,也不見笑,還談不上焦躁,轉頭回神,少女也在看著他。
“你待在夜曉的時間足夠長。淵潭山的變化,也代表著夜曉的某些前兆,它們彼此相融。你明白的,比起夜曉,此處發生的一切也可算是微不足道。”少女如此說。
“這就是你在這兒出現的理由?”
“如果我真的確定什麼,還會在此悠閒看風景嗎?展露的不過片影,不能下定論,到底是攪動淵潭的洪流,還是曇花一現的異象。”少女的語調自然,她反問,“你從夜曉來,和我一樣在這兒徘徊,發生了什麼,不如你來告訴我?”
夜晚,武燭明默念,盤踞在淵潭山,他抬頭向“朔峰”望去,
“那個女人,一直在那兒嗎?隻和夜晚作伴,太無聊了。”他想。
夜曉,無論是顛倒晝夜的逆流,還是這山上的其他人,今晚的一切,都被你看在眼裡嗎?武燭明想起了他的那位哥哥,對他來說,這些何足掛齒。“你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吧。”他心想,沒注意到,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了。
一旁,少女看他像是交了好運。
“你似乎很在意夜曉的事,可好像又不怎麼擔心?”少女的問話讓武燭明回神,她正盯著武燭明,武燭明笑著回答:
“擔心,光擔心有什麼用?如果不能一直陪著看著,誰能心安?現在我們身邊就有那麼一群人,在為了夜曉忙裡忙外呢——隻有人,最使人擔心,也隻有人,最在乎他人。”
說完好久,沒等少女說話,就聽到靜默中笑音一陣接著一陣,武燭明笑起來就停不住,好一會兒才見他喘著氣打住了。
“抱歉,抱歉,是扯遠了,哈哈。說起來,又耽誤他們事了,我原本想著既然已經摻和進來,不如一探究竟,借著今天的巧合,給他們帶點兒驚喜也好。結果陪你在這半天,也隻看了風景。還是太嫩了啊,如果雲哥在這兒,就不會跟我們打哈哈了。”武燭明的語調充滿活力,他轉念想起什麼,笑說,“回來不也為了我那勞累的哥哥,讓他少費些心神。這時候,他巴不得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嘞,估計正忙的焦頭爛額吧——嘿,雲哥,你也在等今天嗎?”
聽他的話,不隻一人,難怪。見他笑意盎然,少女問:“雲哥?聽起來你很信任他,是怎樣的人。”
武燭明輕鬆地放下雙手,臉上寫滿了回憶,不時還能聽到他的嗤嗤笑聲,少女見他這樣高興還是頭一回。
“堅定一心,最在乎他人,在乎夜曉,得到所有人的擁護,除了他沒人可以稱得上。還沒天明嗎?我的雲哥,可彆白了頭。”
就像他的那位“哥哥”站在眼前,武燭明笑咪咪地自說自話。
女人對他的燦爛隻抿嘴一笑,心中默默記下武燭明的熱情,至於那位“哥哥”,能讓身邊人如此放下心……
在乎夜曉,在乎他人,值得所有人的擁護,
她閉上眼,夜風輕語,聽起來,
他承擔了許多。
“他肯定想見一見你。”武燭明忽而來了一句。
沒有回答,也是情理之中,雖說雲哥在市裡頭是個人物,但工作還是比較隱秘,這樣講恐怕沒人會答應。
“心領了,在其它時候,沒準我能與你說的雲哥夜談一陣子。”少女回答道,而後又自語,“還沒回來,她在淵潭山待太久了,怎麼辦好……”
“你在等人嗎?”武燭明問。
少女神情自若,遙望夜曉淡然回答:“隻是陪著她罷了,不是她的話,你也見不到我。”
哦?今晚有預定的人還挺多,如今都流行深夜赴約嗎?武燭明心想,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另外的機會再見到少女。
“聽我說,如果你在探究什麼,不是現在。”少女突然起身說道,“我已去過淵潭山的大多地方,在遇到你之前,在遇到你之後,僅是這段時間的所見所得就足以讓我們警惕。淵潭山沒有隱藏,它所預示的,可說不上好事——”
兩人站在寂靜大路的中央,她所說的,除了武燭明,隻有黑夜會聆聽。
悠揚的音色,不同於平時的鳥鳴悅動,它帶著明顯的節奏,很不明顯,從遠處傳來,從淵潭山的更深處傳來,滴咚,滴咚,像是水流滴落,樹葉摩挲。不為人所注意,在此刻的夜裡它是唯一的標記,格外奇異,又令人神慌意亂。
混在其它雜音中,不太引人聽見,但他們都覺察得到。
“你最好快些下山。”少女莊重起來,目光淩人,給人以無言的壓迫感,“我留在這兒可不是為了等你。沒人能預料到之後將如何,福禍難料,我和你不同,無論為了什麼,不要讓自己置身險境。”她的語速比平時快些。
這是在擔心我?這家夥,比看起來要親近人嘛,一起下去也好和雲哥碰頭,可她得等人。武燭明稍許展露笑容,剛想說點什麼,一陣刺痛從胸口處傳來,又是那種莫名的實感。
他聽到了,淵潭山的回音,心跳……
刺痛和怪異的感覺隻一瞬便消解不見,可武燭明卻一動不動。
說起來,他探究的原因之一,深刻的痛楚,都快忘了。如果真要說有一個源頭,他所感受到的,最接近這夜晚的,那印記,就在他身上。
少女往武燭明這邊走來,眼中多了一絲憂心,彆看她表麵不近人情,自己還說自己是個“怪物”,武燭明心想,實在沾不上邊。
見她走來,武燭明解開上衣,見心口處,
空無一物。
“沒了?”武燭明大為不解,瞪大了眼睛找,可除了遍布他身體的過去的傷痕,再無其它可值一提。
少女停住了腳步。
她注視著武燭明,一動不動顯得有些滲人。
少女有些疑惑,給她的感覺,就和此前她身後的一樣,為什麼現在才發覺?
不成形的模糊印象,刺骨的冷寂,空曠的回響,無處不在的靜謐,就如此刻的夜晚,今夜的淵潭山,近在咫尺。
未等武燭明多做解釋,少女已到他身前,沒有聲響,一瞬而已。武燭明這才注意到少女的麵龐竟是如此年輕。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輕觸武燭明的胸口。
異樣的感覺直達她的內心深處,穿過了血肉肌骨,到她不被人所視的那部分,傳出微弱的鳴動。
就連淒涼傷感都如出一轍——那黑色的影子。
她和武燭明離得很近,其攝人的眼神不減其魄力,少女灰色雙瞳緩緩上移,與武燭明略有詫異的眼神相對。
眼裡泛起一絲寒意,淺笑也依然,
“不是偶然經過,也絕非一無所知……你,為何要到淵潭山來。”
突感巨力傳來,武燭明下盤失了穩當,整個人被推飛出去,他迅速反應過來,順勢貼在地上滾三滾,穩住身體,飛快一瞥,那是……
真正的“怪物”。
原本他站的地方,一頭黑色古怪異樣難辨的巨獸正匍匐著,替代了他剛才的位置。少女歪頭看它,獸的眼睛直直盯著武燭明,剛才它是想從後麵……
是什麼時候,從哪裡來的,兩人都沒有察覺,空氣的流動甚至是聲音,直到它幾乎觸碰到武燭明才察覺,很奇怪,就像是在夜晚都不能覆蓋的角落,它憑空出現了。
它並非任何一種熟知野獸的模樣,全身以深重的灰黑與紅色覆蓋,赤色的條紋從頭延伸到尾部,外貌的特異就在於那鮮豔的赤色,它們覆蓋全身流動著,複數條無規律地包圍了全身,就像是摻雜了什麼的血液反在體外流動。
獸的體型比虎豹還大上好幾倍,兩人在它麵前就是矮小的獵物。緊閉的吻部,遠遠看起來像是一條縫封住了口鼻,更讓人不寒而栗,它四足凸顯出來,一眼就能看到那毫不隱藏的灰白利爪,
如果要在它身上挑一個最顯眼的部位,那巨大而粗長的尾巴突兀地伸出,頂端接連了一道赤紅白刃,直到尾刃終端連接著最後一抹殷紅,
鋒利映寒光,印證尾刃的致命。
奇怪的是,獸的外表,突兀,鮮豔又顯眼,與夜晚的凜然格格不入,哪怕確實“異常”,但它給武燭明的感覺,和今晚的所見所感似有不同,嗯,非常不同。
獸赤紅的瞳仁隻是冷冷注視著前方,沒有情感的激烈,本能的壓迫,瞳孔微微收縮,隻有令人恐懼的純粹。它的全部,一麵帶著特殊的精巧,一麵又像是怪異終於凝成了形態,不合理的形態
單從外表看,與其說是生物,倒不如說它是異類的某種存在更為合適。
少女就站在獸的一旁,龐然大物鼎立身前,更顯出她的纖細。武燭明和她對視一眼,笑說:“你是不是見過它?怎麼會把對彆人的描述和自己搞混。”少女沒空理他,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明白了他倆都不清楚當前的狀況,他們沒有輕舉妄動。
獸唯獨盯著武燭明,少女在它身後走動,它也不去在意,
改變了無名之地的孤寂,碰撞的響音,儘管夜的黑暗一直延續到這裡,異樣的躁動還是打破了平靜。
獸先一步行動,原地躍起,四肢收緊,迅疾,矯健,沒有絲毫拖遝,已到了武燭明身前,巨大的尾刃搖動,從上方徑直朝他劈來。
預想的一刀兩斷並沒有到來,少女早已擋在了他麵前,用她纖細的身體,隻手接住了本應切在武燭明身上的尾刃。她衣袖上的破損證明了那一擊不是鬨著玩,但少女卻安然無恙,不見一點兒傷痕。
她的手臂在獸異常的四肢麵前隻是一條細杆,身體也不能和它的黑紅之軀匹敵,可什麼都不會改變,她的淺笑也是一如既往。
武燭明早已見識過她的非比尋常,輕鬆撕開擋在前麵的“血影”,遺忘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清晰印象,而且她也確實再一次出現在了他麵前,毫無疑問,在那個被遺忘噩夢裡的場景,她走在血色的天空之下。即便如此,武燭明仍對此情此景感到有些驚訝。
兩者體型相差幾十倍,可她擋住那駭人的惡獸,看著甚至不費絲毫氣力。
獸也未有任何反應,繼續第二下,第三下,少女不慌不忙,抬手接住,使其不能靠近,獸的眼睛一次都沒有眨過,口器也是緊閉,不知它是否跟尋常野獸一樣能以利齒撕咬。
他和獸相隔了一段距離,武燭明隻感到尾刃和利爪割裂撲來的冷風,獸的攻勢一次也不曾觸碰到他,托少女的福。可是,獸的尾刃舞動著,無神的雙眼不變不移,它在想什麼,還是說,它會想麼?
有一點令人詫異,武燭明隱約看出,它目光的指向,自一開始,似乎就沒有變過。武燭明緊鎖眉頭觀察著,
一有空隙,利爪鋒刃就會將它的恐怖變得真實且致命。
獸突然停頓,它低下頭顱,像在思考,尾刃緩緩抬起,光影附著在它巨大的身軀上,赤瞳凝固,月影散動,寒光一閃。
比剛才任何一擊都讓人心驚,尾刃尖端貼地劃過,儘可能利用其長度優勢,不偏不倚,正中少女手臂,可她紋絲不動,僅餘微風拂過。
沒有停頓,獸繼續狂舞著它的尾刃,少女仍不主動進攻,不知她這樣拖下去的目的是什麼。獸的尾刃有時快要因慣性砸向地麵,卻能在離地分毫間停下,令人驚歎的控製力。大開大合,瘋狂又不失精準,那古怪的獸,異常精準地斬,切,刺,但不破壞,每每與周遭事物差之毫厘,可沒有一次影響到其它不相乾的東西。
武燭明不敢把目光從少女和獸身上移開一刻,見她神情自若,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切斬,旋轉,改變姿態,他不得不有些佩服這無言的獸類,它技巧純熟,姿態變化也迅捷無比,可它已展現了殺機,這樣的技巧也不過為了逞凶而已。
攻擊漸快,尾刃舞動身姿變化,少女悠然自得,一直把武燭明護在身後,偶有朝向武燭明的攻擊,也被簡單攔下,尾刃切割在少女身上的感覺很奇怪,力道就像是消失了,直到現在,她也沒多一道傷口。
武燭明將兩者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試圖尋找沒發現的東西。獸沒有將目標著重於他,反而固執地與少女纏鬥,不尋找進攻的空隙機會,反而把自己陷進不利的境地。難道想錯了,意不在他嗎?
“你要不要緊?”武燭明詢問少女,她沒回應。
也許獸會就此放棄?武燭明隻是疑心。它似乎認清了現實,收回尾刃,尋找間隙,調動它龐大的身軀,後退?獸翻身回躍,它拉開距離,剔除了盲目,判明了它和敵人間有著不可逾越的力量差。既然如此就該退卻,但是對它來說,放棄是否有意義?
最後一搏,獸閃轉騰挪,身軀回退,尾刃反置於前,破開風阻,朝少女襲來。極長的尾刃自前方直刺而來。隻不過,太慢,太贏弱,少女貼近武燭明,隨手彈開那快有她全身大小的巨刃,兩者相撞之時,她就發現了不對勁,絲毫沒有氣力,是虛招。
尾刃的角度飛速轉變,借助陰影,獸龐大的身軀攀附至右側崖壁,又直轉而下,刹時已至兩人側麵,它龐大的體魄與黑夜相融,看不清主體,隻凸顯出身上的赤紅,殘破不堪卻極其引人注目。正當兩人的注意力被吸引去時,獸的尾刃從角落的陰影襲來,詭異的角度,繞過少女,無法預判,難以察覺,刁鑽殺招,連少女都疏忽的倒影流光,
這一次,朝著武燭明來的。
很接近,但對少女來說,還不夠,她閃身前來,輕描淡寫地握住尾刃尖端,獸則迅速脫出,它剛才的行動,不那麼簡單。
“好妹子,你小心,有些不對頭,這怪東西……”武燭明嘴上提醒,一瞬也未能捕捉到獸的身影。
激烈對抗中的一秒,一刻,武燭明身體眼光一轉,暗處獸的目光和他相對,他無緣無故想,在那其中,所謂“獸”的心中,到底蘊含著什麼,既不是野獸的本能,也非人的思慮。
無意誌卻舞動著,無念想卻遵從著,那鮮紅的血眸,
從不放開其所注視之物。
甩開阻攔,攻勢突轉,回退,躍起,殺機顯露。
騰空躍起,殷紅浮現,從尾刃致命的尖端直到全身的赤紅,不穩的“血液”加快流動,它的“本質”開始外露,哪怕內斂也是其本源之一,可如今不需要。獸在陰影中的變化被它巧妙地遮擋,不被注意的角落赤紅一閃,少女上衣第一次被切開了破損,一時察覺,尾刃散發鮮紅襲來,怪異的紅光乍現,阻礙了兩人的視線,不安的朱紅色為夜晚染上躁動的情緒,武燭明和她同時感到,
不應存在的混亂情感與令人窒息的片刻空白。
就在他身邊,武燭明首先察覺,獸竟然已借勢移到身旁,身軀從暗影中撲出,那一瞬,武燭明看到的是獸殘破的灰紅軀體,雖談不上醜陋,但半邊身體都像在重新組合,加上它失衡的姿態,實在不能與先前樣子相比,下一秒,尾刃的赤紅收斂,殷紅的色調瞬時消失,獸已回到原本模樣。所有迷亂,空白都在刹那間儘被夜晚的沉默掩蓋,隻不過這一次,它已經足夠靠近了。
穩健,迅速,不似先前的遲疑,原來那幾次變幻,殷紅的迷惑,隻為了這一刻。獸翻身躍起,尾刃重重砸下,斬下的瞬間,卻被少女阻礙,偏離了軌道,就要陷於地麵,離地麵分毫,
停住了,
鋒刃一轉,切向武燭明,
毫厘之差,不用說,這一次,要讓武燭明攔腰折斷。
可少女,她還是麵無表情,如果能透析她的內心,就不必對此感到疑惑。再近也無用,再快也無用,因她深藏的關於自身的某個理由,遊刃有餘都不足以描述此時此刻,與自信自傲都無關,耗費時間在此纏鬥,她快有些膩了。
無懸念,僅此而已。
叮鈴鈴——
嗯?尾刃撲空,武燭明穩穩站立,躲過了這幾乎必中的殺招。站的位置何時變了?出乎少女意料的反倒是他,
回神,她疾衝過去,捏住獸的頭顱,狠狠將其甩出去,即便如此,獸也在最後一刻平穩落地,如落葉般輕輕落下。
反觀武燭明,他緊緊盯著獸,眼光隨著獸的位置轉動,沒注意到少女詫異的眼神,她這才抽出時間觀察武燭明,實際上,這個男人才更值得她關注,不是嗎?他的臉上從未有過畏懼,慌張,隨時都鎮定不移,該說是勇毅非常。
“那種反應和精準,普通野獸怎能與之相比。”武燭明的注意力始終被獸吸引,它的速度之快,動作之連貫,就像是巨大的體型隻代表了力量和敏捷,而本應附帶的沉重卻從未有過。
一瞅少女正在看他,“彆分心。”武燭明出言提醒,少女不說話,歪頭瞄了武燭明的鑰匙串一眼。
“你住夜曉多久了?”
“十多年,怎麼這時候來問?”
少女轉頭看獸類,經曆了剛才的失敗,它不再輕舉妄動。少女淺笑,那叮鈴鈴的聲音在第一次遇見他時也聽到了,是這樣,住在夜曉,十幾年了嗎?
“武燭明”,不能不記住他。
放棄對獸來說不存在,尾刃揮動,少女不閃躲也不抵擋,巨刃切在她身上,比撞在鐵石上更要人疑惑,她立在原地,獸的利爪和尾刃無論是怎樣的橫掃,斬切,壓製,打在她身上,“碰”到之後就沒下文了。
將獸擊飛,它穩穩落在欄杆上,赤黑的瞳仁始終直視著前方,暫時停下,尾刃輕輕搖動,沒有露出疲憊或是恐懼,緊閉的口器發不出任何聲音,尋常的野獸用利齒進攻獵殺,而齒牙於它則不需要。
少女則是靜靜佇立,灰黑瞳睛注視著,清風浮動她的裙擺,黑夜也為她側目,帶著彆樣的美麗,靜滯,不管風如何吹襲,時間也好似停止,沒有夜晚的寂冷,不會受外界的動搖,
獨開一枝,撫動灰色的發絲,靜立於此。
隻是輕輕抬手,細弱的手臂,如何能抵住住那巨大的威壓,修長纖細的手指,怎能如此輕易就掩蓋獸尾刃的鋒芒。武燭明看不到任何多餘的情緒在她眼中,看不透她,這幅細小的身體,究竟藏著怎樣的與眾不同。
她的動作僅做有限擺動,在間隙時更多是觀察。
獸一但從少女的壓製中勉強掙脫,又會徑直撲向武燭明,現在它的殺意和目的都顯而易見地指向他一個人。用不著掩飾,它也數次嘗試無視眼前的阻礙,用它的尾刃直刺武燭明的心臟,但僵持到現在也未傷到武燭明一下。
擋在他身前,少女還有餘裕跟武燭明說話:“抱歉,該把你送下山的。”武燭明不懂道歉的理由,他連忙回答:“不,抱歉和感謝都是我該說的,它也是你在此停留的原因之一?”
“並無關係,倒是它這樣迫切地想要殺你,你不清楚嗎?”
“毫不清楚。”他凝望黑暗,若有所思。
夜晚足以容下他們“無傷大雅”的喧鬨,畢竟在此之外的寂靜,也就如同今夜本身一樣,已容許有過諸多不尋常了。
碰撞的響聲在武燭明耳邊回蕩,要說他也是臨危不亂,眼前景象不能以常理論,他不懼不畏也稱得上處變不驚,眉頭兩皺,神色凝重,不曉得他心裡在想啥,看那獸步步緊逼,又見少女一次次將其頂回去,武燭明眼睛左瞧右轉,時而偏頭,時又定住不動,真跟個貓兒似的。
就算少女多於謹慎,每次交鋒,每次撕裂,都會讓獸退卻。她稍許集中,獸行動的空間就被壓製,略動餘力,獸就會被提起砸下,它沒裂開真是奇跡。武燭明觀察少女的動作,看出她有意壓製自己的出力,為了不在壓下獸的時候把地麵震碎,為了不在劃開獸身體時把欄杆一起劃斷。
要說獸也是頑固,就算到了如此地步,它也沒有逃跑的意思,不出片刻,它被撕開的傷口就能恢複如初,除了剛才一瞬間武燭明所見到的,它的姿態一直維持不變,協調又異然。
儘管有明顯的差距,剛才它尾刃的鋒芒,不也隻差了武燭明幾分嗎?獸一麵說是敏捷連貫,一麵如何說,目的明確,毫不猶豫?狡猾,更符合的詞是機敏。而少女在這方麵的經驗,在爭鬥撕咬這方麵,仍與她的外表吻合。
武燭明越來越有一種既視感了,是因為手段姿勢太像了嗎?他心想,而且這種沒有架勢的感覺也很像。
不看內在,是有些莫名的相似。
用不著插手,看現在的局勢,給她幫忙也是不必了,不如說,他摻和進去頂多當個拖油瓶。
反是四周的黑暗,淵潭山的山峰讓武燭明長久佇立,似有陰影在他心中纏繞,看得愈久,心中勾勒出的疑惑便愈多。
“你很是鎮定。”少女的聲音從前麵傳來。
“是這樣?哈,相比之前和你短暫的接觸,現在待在一塊兒,反倒是心安了不少。”武燭明的眼睛定格在少女身上,不管發生什麼,她始終平淡自若。
在她的表象之下,是何種的真實?
漠然許久,武燭明再敏銳也看不出更多,無論是身邊的她,還是這無儘的淵潭。
“沒一人在附近,說是晚上,該更接近早晨,怎麼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武燭明將注意力放在大路小道,他來時的方向,同樣不見人跡,
詭秘的氛圍確是壓抑,既是如此,大路寂靜廣闊,正不受外人所擾,
“你怎樣?”少女淡淡發問,武燭明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回答:
“沒事——可是,不能就這樣離開。”武燭明目光所指即是獸的方向,說,“在太陽升起之前,有這樣的野獸潛藏於此,絕不能放任不管。隻有一個辦法,現在沒有其他人,灰妹子,你如果……”話沒說完,隻見她輕輕點了點頭。
擠壓著每一秒,獸在利用它敵人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它無孔不入,無所疑慮,無需猶豫,無從選擇,比機械更加連貫,比野獸更為迫切。
風吹來,少女不知何時開口了:“時間太晚了,還是把拖你太久了。”武燭明沒反應過來,“沒事,沒事,我本來也不走的……”他笑著回答,話音剛落,
獸的黑影壓來,
古怪的裂響迸開。
她一手握住了尾刃,另一隻手……
在獸驅動身軀之前,在尾刃觸碰到她之前,輕而易舉,纖細的手臂“刺”進龐大的身軀,扯出,撕開。
獸的身體分離,失衡,不成型,
用掌心輕推,獸半邊身體飛旋出去,窘迫,失去了從容不迫,砸在地上,發出悶響,這一次它終於是站不穩了。
少女將扯下的身體丟開,那部分很快就消失了。武燭明再三查看倒地的獸,還是沒動靜,看向少女,她立於風中,衣也飄然,心也淡然。
驟然陷入寂靜,武燭明注視遠處的尾獸殘骸,奇特,奇異,它的裡麵跟外麵沒有多少區彆,哪裡是骨頭,哪裡是內臟,都分不清楚。近乎半邊身體都已缺失,黑色似血肉,內在的鮮紅已然凝固,外在的赤色卻仍在流動,被割裂處散出黑色的氣息,幾處斷裂流下暗紅色的“血”,一瞬又蒸發似的消失了,它的全部,就像一種不應成型的“混沌”。
唯有眼睛,唯有那血紅漆黑的眼睛,無悲無喜,不怒不哀,隻是睜開,從不閉合。
死寂,不對勁,停下了獸的狂舞,便隻餘下了詭異的暗影和白光。空靈,冷清更甚,少女緩步走向尾獸殘骸,武燭明內心的警惕在上升,可是視野中隻找得到“尋常”事物,燈光,她,影子,可武燭明就像看到什麼一樣,不斷改變著步伐和所站姿勢方位,凝視環顧的動作越來越頻繁。
叮呤呤,叮鈴鈴。
輕靈的響動,代表人之音,來自心念,來自天穹,來自此世間,來自,武燭明身後,低頭,腰上諸多物件之一,紅繩吊著白中帶赤的圓珠玉,白玉其外,心血其中。它散出柔和的光,輕輕顫動,與其它物件碰撞出輕響,他想起什麼,朝少女的方向看去。
殘骸前她靜立肅穆,那雙沒能閉上的眼睛,不帶任何情緒,沒有明光,沒有傲視的不甘,沒有堅定的心誌,沒有無神的空白,隻有,隻有,
永不瞑目的意念。
從死亡中暴起,混沌卷起狂風,赤色攪動靜謐。
幾乎是同一刻,少女感到三個方向的三種氣息,一種是尾獸的變化,它極速變化膨脹,異化的尾刃伸長了無數倍,從地上被它拖起,勢要掃清一切阻礙;其次是來自被遮掩的暗處,在夾縫中,在不被人察覺的角落,自深處朝她而來……她不能說對其毫不知情;最後的則來自武燭明,他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身體緊靠過來,一隻手伸出想要拉她回來。
瞬息之間,聲響交雜,下一秒,少女和武燭明從中脫出,滾向後方。
兩人立刻擺正姿態,武燭明驚詫,剛才少女好像還護住了他,她接下了所有,還擋住了他的行動,趕忙問:“有沒有事?怎麼這樣逞能。”
“這話不該你問我。”她靠近過來,淺笑讓武燭明安心不少,少女依舊是淡然的語氣,冷風搖動,除了衣服的幾處破損,沒有其它傷害,武燭明鬆一口氣,想著這家夥到底是有多硬。少女回想起剛才,其它兩種力量在她身上沒起作用,倒是後麵……
不遠處風的呼嘯聲撕扯著寂靜,而不受控製的赤色混沌則攪亂著獸周圍的空間。其身體的殘缺被血一樣的殷紅填補,混沌在它身上暴漲,收縮,填補,又破裂,不可避免地延伸到周圍的環境,路麵護欄都被切開,精準的收斂變作難以抑製的忍耐。獸不斷膨脹,難以阻止,也無法停下。
周身的混沌顯得難以控製,而它眼中的意念一直不能消解,即使空氣的割裂聲仍然刺耳,可它的口器仍然緊閉成一條縫隙,不發出任何聲音。始終睜開雙眼,緊閉聲響,或許這代表了它某種獨特,古怪的思維吧。
就像是先前獸的震撼放大了數倍,赤紅纏繞著,原本精巧的身體成了不均衡的美,一邊粗闊,一方縝密,最顯眼的尾刃,被赤黑色包裹延展著向上,好似刺破天幕才會停下。
暗處的影子爬上了獸的身軀,對少女和武燭明他們沒什麼興趣,它更像是要覆蓋住獸,既是吞噬,也是侵蝕。剛才所察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空洞感,就來自這個影子一樣的東西嗎?武燭明有所懷疑,確有相似,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突然出現的第三方,獸遲遲沒有攻過來,對武燭明的目標性減弱不少,它在和角落中的東西糾纏。
“影子”到底摸不著碰不著,無形無蹤,獸翻來覆去,氣勢不小,但影子就像鎖鏈一直纏住它,不讓它脫身。
“淵潭山更深處的神異,原本就在……”“不要自說自話了,還沒完呢。”
踱步靠近,獸沒發覺少女已抬起了手,也是因為影子的纏繞,讓它的反應遲鈍了不少,她隻略作壓製,暴漲的赤紅就安分不少,也退縮不少。看來獸雖暫時增強了力量,卻失去原本精準謹慎甚多,在少女麵前,更不能發揮壓迫和碾壓的優勢。
可它不帶遲疑,進攻仍指向武燭明,雖不那麼明顯了。少女每次攻擊都將他撕裂,腿沒了,就用爪,尾刃受損了,就用身體碾壓,狂暴絲毫不減,等到下一秒,流動著的赤紅又會填補上來,然後繼續前壓,迅敏,即使被擊倒,重新站起來,再重複上一次的動作,沒有痛苦的嘶吼,沒有咆哮,隻需貫徹全身的每一處器官,到最後一刻。
兩方的阻礙讓它舉步維艱,就算如此,獸也不會停下,這是最後的嘗試,它揮舞著赤紅尾刃,無論自己的軀體被如何損壞,無論兩方如何挫敗於它,它隻有一個念頭,鼓動全身所有的部位前進,傾儘一切使自己的執念存留於此。
充滿血色的眼眸,仍死死盯著那一個方向,從始至終。
徒勞的掙紮,顯而易見,兩人都明白獸已是窮途末路。少女減少了對他的壓製,隻是抵住獸那些控製不住胡亂揮舞的斬切,免得造成過大的破壞。
獸在激烈掙紮,不發出任何聲音,它如此狂躁,這裡卻還是稱得上安靜。
大可複製剛才的行動,對少女來說,再容易不過,可她站在一旁,被那“影子”吸引,糾纏的黑色忽隱忽現,隻有覆蓋在獸身赤紅的時候才隱隱被看見。
自淵潭山的深處湧來,猶如黑色難辨的洪流,與黑夜一同,將夜色都浸染。即使角落的它不再隱藏,卻仍不可明視,其不像獸一樣躁動,它隻存在於感受的異常。燈影錯雜變化,也顯示在獸不顯痛苦的掙紮之中。
環山路靜如夜晚的湖泊,“影”附著在周圍的事物,燈,影,山林,少女感覺得到,有一種呼喚,一種不尋常的靜謐試圖勾動她的心弦,僅是對她。少女含笑,他們已經“見過”——在此彌留之時,找上她的“影子”。短暫的接觸,那時少女尋找的是淵潭山的神異,而今淵潭山已經找到了她,誰主誰客,現在可難說了。
少女仰望山頂,幽幽輕響似在她心裡回蕩,極少見地流露出憂心的情緒。
不用彆人為她擔心,武燭明護在少女周圍,沒發覺她的變化。
前方並非路的終點,以前武燭明敢說熟悉淵潭山的每一處,但現在他有些懷疑了。
心中空洞的感覺未曾消解,刺向皮膚,滲於血液。
武燭明眯起眼睛,確定自己意識清醒,看向前方,獸,影子,仍在纏鬥,少女仍一心放在眼前之事。他分辨得出,隻要再近些,或許就能看到今晚的答案,但也許,不存在什麼答案,他走出幾步。
腰上圓珠玉的光越來越盛。
從武燭明取得圓珠玉時,它就代表了一種意念,清世的明珠,辟開侵襲,永遠保持明光,其即是遺世獨立的明珠,永遠護佑身邊之人。
獸每一次想要掙脫身上的束縛,“影子”的束縛就越明顯,宛如黑夜的潮汐,反複從某個中心湧向此處,直到淹沒全部嗎?偶爾迸發出的赤紅,也被少女擋下。
今天,還是昨天?上山以來,少女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淵潭山”深處的神異,她甚至能感受到“影子”背後的那個意念。
不知這獸類是否明白,自它出現就已是末路已定。少女穩步向前走去,碰撞的聲音在消減,風也趨於平靜,該結束了,抬手,
她的臉龐何時被“風”輕撫一下,少女頃刻走神。
所有聲音,吵鬨都已禁絕,黑色的空白隻短暫出現,從某人內心向外擴展,至夜的末尾結束。獸龐大的身軀向下倒去,仿佛它的一切都被掏空,還未完全死去,僅憑那最後的意念,也要……
見此情形,少女眉眼一皺,雙手一舞,赤紅與漆黑完全分開,獸轟然倒下,終於,它停下所有動作,不吼不哮,出奇的安靜。
即使到了最後也凝視著前方,亦或是自己。
少女每走近一步,獸的身軀就被黑影多覆蓋一分,隨著獸的殷紅色逐漸被抹去,少女也已到它麵前。
獸的眼睛,充斥著念想,她不能理解的念想。
龐大的身軀連同全部混沌都已被抹去,哪怕身形消逝,凝滯的執著眼神,仍像是遺留在暗影中。
命隕血散,形影已去,冥冥中存有遺念,卻不依此,止不住它的無知不休。
赤紅瞳睛最後注視的方向,就在少女身後,
“讓我看看,所謂淵潭山的神異,你,究竟如何。”少女心諳,轉身看去。
隻一眼,她自己都想不到她會為此感到訝異。
一時間,少女以為見到的是“她”,錯認為的另一個人,相似,相像,都不足以形容。她也許和那個人交談過,但絕不是這樣的“熟悉”。
無論如何都不曾料想到的模樣,
就如形影般相隨,如形影般殊異。
淵潭山,此時此刻,果不是偶然。
恍惚間瞥見少女朝獸的殘骸走去,
武燭明不能對其過多在意,他心上感觸交雜,腳下三步並兩步,所見消失又隱沒,今晚發生的一切讓他如在夢中,可是,不能就此忘記。
眼前所見,得去探尋。
武燭明自個兒往深處走了幾步,把少女留在身後,
圓珠子,真白玉,武燭明想起它來,“辟開侵害”,僅僅是它的一種含義。
自那獸死後其光亮也未減一分,潤玉落影中,武燭明哪能心安於此,明光不是自玉而現,白玉之外,應是明心。
並非寂靜,寂靜來自淵潭山,不是執著,執著來自獸。白玉映出的光芒在時刻提醒著武燭明,於此之外還存在什麼。
邁出一步,他終於“看到”,就這一步,使其注意到,抑或是,使“他”注意到武燭明。
並非此處所有的異常或尋常,
燈下不見“他”的形影,卻在光影的縫隙下被武燭明所見。
那個“身影”在燈影下閃現。武燭明追上前去,行至黑暗處才得見,行至光芒處卻不見。武燭明就要觸及到,可“他”唯一一次顯現在屬於人的燈光下,似是回首,又似是背對著身後的來客。
不能為人所見,“他”已從晦暗中走出。
可武燭明不能再向前。
並不是出於恐懼,路還沒走到頭,可他所見已到了儘頭。
脫離了這淵潭山,“過去”的殘留,形態也是破碎不堪。人的背影,看不清他的臉,無形的規則,於此悄然一現,武燭明了然,“他”正在離開,從這淵潭山,解開其束縛,鬆開其規則。
不過是因為這特殊的一晚,恰好遇到了眼明神清的武燭明,才讓他觸及了某種次要的延伸。
“他”的前方即是“夜曉”,“他”的後麵則是淵潭山的天幕,
既無形,也無影,武燭明沒有繼續。
更重要的事給他忘了,是否過於專注,武燭明竟沒注意到此處的變化,形影的變化,愕然回首,少女背對著他。
空靈,詭異,寧靜,彼此竟是相隔甚遠,幾個路燈的燈影,卻遙遙不可及。
他絕沒有走出這麼遠,想要說話,聲音卻傳不過去。
相隔渺遠似不可及,少去他們,在平原丘陵,鋪開黑夜的畫卷。
武燭明想去拿掛在腰間的某物,來不及。他注意到少女的垂下的手,燈光恍惚仿佛更加蒼白,她抬起手臂想要握緊,修長的手指卻僵硬得顫抖,少女似乎想起他來,遠望他的最後一眼,她的嘴唇攢動,想告訴他什麼:
“明——”太遠了,是自己的名字?
沒有繼續,她本該憂心,可憂心何用?隻是平靜在眸,笑意淺掛,僅她素樸的笑。唯有此時此刻不用任何人擔心,他們都該明白。
夜海翻覆。
燈光忽明忽暗,無人造訪此地,晚風搖動路旁草葉,
不必膽怯,夜影茫茫,本應如此,
遠處是夜曉華光,礙不著此處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