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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南樓令(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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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所殿裡的屋子倒是比從前在庶常館時寬敞了不少,除了桌椅床榻之外,還給她準備了一口衣櫃。太後給她兩天功夫收拾屋子,鬱儀從井亭裡打了兩桶水,將家具重新擦拭一番。日頭剛過晌午,她將房門開著通風,好散一散屋子裡的水汽。

孟青月從垂花門後過來,身後跟著幾個小黃門,抬了一張樟木鏡台桌來。

“我從庫房裡挑的,放你屋子裡剛好。”孟青月說,“住在這兒的還有尚儀局的劉司讚和鄧彤史,晚一點她們會來見你。”能住在這裡的,都是侍奉太後比較多的女官,六尚官、二十四司的女官並不住在北三所這邊。

鬱儀按理說該在宮外設府,隻是太後知道她還沒在外麵安宅,所以讓她和孟司記住在一起。

“這……”鬱儀看著小黃門們將鏡台七手八腳地抬進房中。孟青月看得出她言外之意:“你有什麼不懂不會的可以來問我,我那也有些脂粉可以拿來給你用,太後娘娘先前發了話要你打扮,就算你不會也得做做樣子出來,知道嗎?”

鬱儀明白孟司記的用心,點頭:“是,多謝孟司記提醒。”

“你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隨我再去見一見太後。”孟青月道,“你的官服除了這一身春天穿的,還有夏冬兩季的衣裳,明日得空的時候記得去尚功局量量尺寸。”

鬱儀回到房中將官服換好,孟司記帶著她來到了慈寧宮外。

今日倒春寒,比以往還要冷些,雲壓得有些低,隻有細碎的日光從雲縫間露出來。

丹墀上站了不少大臣,在這太平年間,慈寧宮是比乾清宮熱鬨百倍千倍的地方。

看樣子太後才賜了茶,也是怕這些老大人們受不住料峭的春寒。他們圍在一起喝茶,小聲交談著,文臣大多和六科的人待在一起,幾個武將站在外圍不太說話。

鬱儀看到了站在慈寧宮門口的年輕皇帝。

上回在太後這裡聽到過一次皇帝的聲音,皇帝本人比鬱儀猜測得更年輕些。

他穿著紅牙海水鶴穗八團黑色披風,頭戴明珠通天冠。身量還沒有完全展開,帶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單薄,單看背影也看得出峭拔的身姿。

孟司記對他行禮叫了一聲陛下,鬱儀跟在她身後一道行禮。

皇帝微微側身,目光自她們兩人身上飄過,說了聲免禮。

“這位女尚書朕倒是沒見過。”他對鬱儀道。

女尚書是對女官的敬稱,鬱儀忙跪下說不敢,孟司記替她補充:“她是太後娘娘新定的侍讀學士,名叫蘇鬱儀。”

“原來是蘇進士。”皇帝知道這個名字,隻是神色淡淡的,顯然不甚關心。

他的聲音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微微沙啞著。眉峰蹙起,帶著不符合年齡的老成。

“你在這裡等著,我進去伺候了。”孟司記說完這話,便進了慈寧宮。

太後顯然是知道皇帝在門口,隻是遲遲不肯見他,片刻後有常侍替他搬了一把椅子讓他坐著等,卻被皇帝回絕了:“不必,朕不累。”

眾人就這麼在丹墀上站了小半個時辰,才有幾個大臣從慈寧宮走出來,一麵走一麵拿袖子擦額上的冷汗,顯然是得了太後的訓斥。

就在鬱儀以為太後會召見皇帝的時候,太後又叫了幾位六科給事中進去。一進一出又是半個時辰,皇帝便一直直挺挺地站在太陽下頭,他垂著眼睛不知心裡在想著什麼。

幾個大臣原本神色焦灼,可見到皇帝都耐著性子等,也都不敢再多說什麼。

鬱儀的官位低,連給大人們倒茶的小黃門都沒把她放在眼裡。

到最後,隻有蘇鬱儀和皇帝兩個人在丹墀上站著,餘下的幾位大人都陸陸續續被太後召見過了。

一直到日頭偏西,孟司記才從慈寧宮裡出來:“蘇侍讀,太後要見你。”

直到這時候,皇帝才終於抬起眼覷了鬱儀一眼,鬱儀心道不好,怎麼還搶在皇帝前頭了,可她又不敢多言,隻好在小皇帝的注視之下走進了慈寧宮裡。

慈寧宮裡炭盆燒得很熱,空氣裡也有些悶。

劉司讚將西暖閣的窗打開透透氣,也不妨礙主子們在東暖閣裡說話。

西間裡掛了一幅宋人的《觀鹿圖》,頗有幾分文人高士的嫻雅情調。

另一幅步輦圖掛在對窗的牆上,暖閣裡擺著桌案,太後握著筆寫朱批,聽見鬱儀行禮抬手讓她起來:“你來了,剛好給你的恩師磕個頭。”

鬱儀這才看見,張濯正坐在桌案的另一側,顯然適才是他陪同太後一起在見大臣。

他穿著朱紅的官服,頭戴展角襆頭,在太後麵前亦不能像在家中時挽起袖口。可偏偏他看上去平淡又舒展,不像是對太後有畏懼的樣子,他雖沒有握著朱筆,手邊卻也放了一摞奏折,看得出太後對他的信任也更多些。

鬱儀還沒來得及作答,張濯先開口了:“臣一個人獨來獨往得慣了,不喜歡司禮監徒子徒孫那套。這些年一直沒有走這個過場,娘娘還是高抬貴手放臣一馬吧。”

文臣大多不和太監們混在一起,太後對這些人私下裡的不對付很清楚,張濯願意說在明處她心裡也不覺得不痛快,於是招手叫鬱儀過去:“你坐這,張大人那邊有些東西要你抄錄一份,你看用不用我再叫幾個人來幫你?”

鬱儀上前來,接過張濯遞過來的幾本卷宗,她下意識與張濯對視,隻見他眸光如海,像是要將人吸進去,不由得下意識錯開目光。

這本卷宗是記錄西南地區的賦稅情況,另有一本記錄的是江都商船的運營狀況,數字很多,有幾處被朱批圈起來的。她掃了一圈道:“下官可以抄完。”

“那好。”太後點頭,“有什麼看不清楚的,你可以去問問張大人,這本冊子原本就是他寫的。”

鬱儀一愣。

手中黃卷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紙頁發脆,紙張泛黃。就連上麵刀鋒刻骨般的字也黯淡了些許顏色,她沒料到這筆字竟出自張濯之手。不由得看向張濯。

太後正好與他說笑:“這本冊子是你十幾年前寫的,那時你還在玉堂署吧?”

張濯頷首:“那年才被先帝選作修纂,寫得大都是這樣的文章。”

見太後心情好些了,張濯終於提起了皇帝:“陛下還在外頭等著,娘娘要不要讓陛下進來。”

隔著回紋萬字窗,薄紗般的窗紙透出皇帝瘦長的身影,他仍如日晷般釘在慈寧宮的須彌座上。

太後臉上的笑意淺了些:“皇帝太年輕,總是在這些小事上犯傻。”

鬱儀聽不懂,便在一旁隻顧寫字,屏氣凝神。

“那幾個人都是意圖動搖他江山的人,百死尚不足惜,他還在替他們求情。”太後漫不經心道,“不過也好,皇帝本就該做個仁君,白臉就讓哀家來唱吧。”

看樣子,提及的是被太後抓起來的右司諫汪又。

“陛下仁善,是江山百姓之福。”張濯平靜道,他已經在慈寧宮待了大半個下午,眉宇間已有倦色,人看上去也有些清瘦單薄。

“顯清,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改日哀家再傳召你。”太後靠在椅背上,“你出門時替哀家叫皇帝進來。”

張濯起身稱是。鬱儀也對著他長揖:“張大人慢走。”

“若是這卷宗裡有什麼不儘不詳的,可以來問我。”張濯靜靜地望著她。

他似彆有所指,鬱儀聽出了話外之音,卻又不敢多想,隻恭謹對答:“是。”

走出慈寧宮的正門,陽光普照千山。張濯輕輕呼出一口氣,看向那個佇立在丹墀上的影子。太平三年的皇帝才剛十五歲,溫順寡言,卻時時事事都謹遵太後的諭令,從無違逆。陽光落在他臉上,眉弓在眼下投出一小圈細碎的陰影。

張濯卻記得皇帝前一世的樣子。

剛愎決絕,不徇人情。

重用嚴刑酷吏,幾乎屠儘大齊半數功臣。

就連蘇鬱儀都死在他的嚴刑峻法之下。

而昔年瓊枝玉樹、淵清玉絜的張顯清也死在了太平十年的冬天。

活在世上的隻是他的空空皮囊。

自蘇鬱儀死後,張濯愈發口恭體順,心甘情願成為皇帝的一把刀,供他驅策、為他所用。

太平十七年,張濯被世人稱為大齊第一佞臣。隻因他上媚於君,下令群臣,削金斷玉,無惡不作。

七年間,張濯大權獨攬,生殺在握。

彼時的張濯已年過不惑,陰鬱冷酷像是從閻羅殿前走出的陰司判官。

整個紫禁城,幾乎血流成河。其中既有皇帝的授意,更是他的推波助瀾。

就連皇帝都不知道,對張濯而言,他餘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替蘇鬱儀報仇。

他要站在人臣所能達到的最高處,讓傷害過她的人戰栗,讓這天下都為她陪葬。

包括皇帝他自己。

太平二十年的冬天,張濯聯絡寧王發動戊辰政變,將皇帝囚禁於宗人府,迫使他重查蘇鬱儀一案,為她正名,重塑金身。

他親寫挽聯: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

……

張濯也說不清自己這一輩子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間接因為他而死。

縱然他重新回到了太平三年,許多事尚且沒有發生,張濯卻深知那些血腥的、令人作嘔的過去,早已成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早已不是那個高臥林下,滿懷冰雪的張顯清了。

世人如今對他的讚譽和稱頌,何嘗不是另一種淩遲之刑。

但是,當他望向蘇鬱儀的眼睛時,那雙眼睛像小鹿一般乾淨又赤誠,看不見半分塵埃與瑕疵。

張濯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刻金陽璀璨,春和景明。

二十九歲的張濯在十五歲的小皇帝麵前站定了身子,慈寧宮的丹墀上寂靜得連鳥鳴聲都聽不見。

又是一場跨越時光的故人相逢。

張濯唇畔噙著一抹愈發謙和恭順的笑,徐徐對著皇帝長揖。

蒼雲秋水,青林高木。

“陛下,太後娘娘請您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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