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腮胡挑著草席走在前麵,沈茉兒和沈紹元跟在後麵,出市場的時候,一個紅袖箍把他們攔住了:“乾嘛去?”
“他們想買竹席,這不我今天隻帶了草席來,就想領他們家裡拿去。”絡腮胡顯然早就想好了說辭。
紅袖箍眯了眯眼,問:“你家就在公社?”
絡腮胡笑笑:“哪呀,我姐夫家在公社,東西拿來拿去不方便,寄放在他家呢。”
紅袖箍沒說話,上下打量了沈茉兒和沈紹元一會兒,見他們都挺鎮定,沒有流露一絲一毫心虛膽怯的神情,揮揮手:“走吧。”
絡腮胡笑道:“好咧。”
一直到走過一個路口,回頭再看不見紅袖箍,絡腮胡鬆了口氣:“你們膽子還挺大,我還怕你們露餡兒呢。”
沈茉兒笑眯眯:“大叔你也沒說謊呀,我們這不是確實想買竹席嘛。”
絡腮胡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瞪著眼睛:“不是,我也沒比你大幾歲,你怎麼喊我大叔?”
沈茉兒驚訝道:“我不該喊你大叔嗎?”瞧著好像比她爹歲數還要大些呀。
沈紹元看絡腮胡一眼,也有些詫異:“你瞧著也不比我年輕,我閨女喊你大叔有什麼不對?”
絡腮胡扭頭打量他兩眼,一時竟無話反駁。
雖然他顯老,是有這把絡腮胡的加成,但不可否認,人家臉長得好,好看且顯年輕,瞧著不像能有這麼大的閨女。
之前他也是偷摸聽了幾句倆人對話,才敢確定這是父女的,不然說兄妹其實還更像一點。
不過,他就是剃了胡子,好像也不敢說就比對方看著年輕。
絡腮胡下意識摸摸胡子,感受到了一絲滄桑。
公社不算大,跟縣城肯定沒法比,但也不小。柳橋公社有兩間社辦工廠,公社的原住民加上工廠招進來的工人,人口著實不少,所以居民區加上廠區宿舍,房子鱗次櫛比,一眼望不到頭。
絡腮胡帶著沈茉兒他們在公社紡織廠廠區宿舍附近轉過來繞過去,繞了半天才終於領著他們進了一間小平房。
一進門,沈茉兒就聞到一陣濃鬱的食物香氣。
房子不大,門口右手邊就是灶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燒火,大鐵鍋上疊著幾層蒸籠,香氣就是蒸籠裡飄出來的。
女人看見陌生人進來,慌忙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神色緊張地看向絡腮胡。
都把人領回家了,絡腮胡也不藏著掖著了,直接說:“這是我姐,鍋裡蒸的是包子,蔥肉八分一個,素餡五分一個,價格比國營飯店高一點,不過不要票,也合算的。”
早晨才吃了半個甜瓜,沈茉兒早餓了,就說:“蒸熟了嗎,熟了來三個蔥肉兩個素餡。”
女人忙說:“馬上好了。”
絡腮胡將人往屋子裡讓:“等兩分鐘就好了,先看棉花和竹席。”
說是看棉花和竹席,他將人讓進屋裡指了兩把凳子讓他們坐了,自己就從後門出去了。
沈茉兒也不覺奇怪,他們做這種要命的買賣,東西肯定不會大剌剌就放屋裡,多半是附近有個隱蔽的藏東西的地兒。
她打量了眼四周,這間屋子裡隻擺了一張桌子和幾把凳子,沈茉兒猜這裡可能是個私底下的食鋪,桌子凳子應該是給食客用的。
屋子兩邊牆上貼了幾張時下常見的宣傳畫報,畫報上的人物精神抖擻,鬥誌昂揚,上麵印了“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堅決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等標語口號。
這種畫報原主見得多了,沈茉兒自己卻是第一次見,發現筆墨技法跟她在大涼見過的十分不同,挺有興趣地看了半天。
沈紹元也盯著畫報看了半晌,悄聲說:“這畫挺有意思,改日我好好參詳參詳,照這樣子也給你畫一幅。”
父女倆不謀而合,都覺得這畫報挺有趣。
這時絡腮胡回來了,一手拎著個麻袋,一手抱了張卷著的竹席。
“兩張竹席確實沒有,你們看看這竹席的質量,覺得行就先拿一張去。不是我自賣自誇,你們看這席子多滑溜,編得多密實!”
絡腮胡將席子放在地上展開,又把紮著的麻袋解開了:“新棉還沒上來,這是去年的。東西是很好的,你們自己看看,這棉花多軟和,顏色也白,雪白雪白的。”
沈茉兒心說你這還不夠自賣自誇呢,不過也不得不承認東西質量確實不錯。
竹席三塊八毛錢,棉花一斤一塊兩毛錢,相比正規渠道是貴了不少,不過還是那句話,不要票就還是合算的。麻袋裡是八斤棉花,那就是九塊六毛錢,加上五個包子三毛四分,一共是十三塊七毛四分。
沈茉兒從兜裡掏出兩張大團結,又將原主父女倆攢的五毛零碎的錢拿出來,數出四分,一起給了絡腮胡,絡腮胡很快數好找錢還了。
包子已經蒸好,這東西氣味大,帶著不方便,他們乾脆就坐著先把包子吃了。
沈茉兒吃了一個肉包一個素餡包,按著往日的食量給沈紹元買了兩個肉包一個素餡包,沈紹元吃完摸摸肚皮,又要了一個素餡包。
沈茉兒恍然想起,她爹從前是個閒散王爺,整日不事生產的,所以食量並不大。
現在不一樣,哪怕濫竽充數,也是下地上工的,就是在家,也得挑水砍柴,食量可不就大了嘛。
吃完包子後,兩人拎上麻袋,抱起竹席,正準備往外走。
外麵突然響起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灶房裡的女人應了一聲,飛快去開了門。
“巧姐,來三個肉包。”
外間響起男人清潤的聲音。
沈茉兒莫名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沒等細想,那人已經幾步進來,大概是察覺到有人,突兀地在裡外間的交界處站住了。
兩人麵對麵地,碰了個正著。
看清楚來人,沈茉兒詫異地眨了眨眼,然後又下意識地打量了對方一眼。
她其實早注意到了,這位傅知青衣裳上摞滿了補丁,鞋子前頭破了個洞,半個腳趾還露在外麵,瞧著應該是很窮的……可怎麼居然跑到這裡來買高價的包子吃,買的還不是素餡包,是肉包。
傅明澤也難得怔愣住了,他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沈茉兒他們。
其實原本傅明澤對這父女倆是沒什麼印象的,也就那天分糧時看了一場熱鬨才算記住了人。
傅明澤第一反應和沈茉兒一樣,心說他們家不是很窮的嗎,不然也不至於被搶了點糧食就差點餓死,怎麼今天居然跑到巧姐這裡買東西?
然後他很快想到,他們應該聽見自己剛才說的話了,跑到私人食鋪裡偷偷買肉包子吃……傅明澤微微皺眉,這事要傳揚出去,恐怕會惹麻煩。
兩人沉默了下,沈茉兒因為錢的來路光明正大,明顯更有底氣,先開口打了招呼:“傅知青,好巧。”
傅明澤看著她點點頭:“是挺巧。”
沈茉兒主動解釋:“我家房子漏雨,棉被席子都淋濕爛掉了,棉花不好買,隻好跟這位大叔換一點。”
哪怕各自心知肚明,明麵上肯定不能說是買賣,人民群眾間以物換物,這是政策允許的。
傅明澤嗯了聲,表示理解,正好這時巧姐拿碗裝了三個包子拿過來,傅明澤接過碗筷,莫名感到幾分局促,想了想,說:“前兩天幫人寫信得了幾個雞蛋,聽說巧姐這裡包子好吃,就過來換幾個打打牙祭。”
其實嚴格來說倆人甚至不算認識,但是此情此景下相遇,愣是不約而同地想要讓對方相信,自己是真的很窮,會在這種地方遇見——
嗯,純屬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