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幾,五十幾名騎士驅趕俘虜返回。
營外小溪邊上,衛固坐在上遊處,反複清洗,依舊洗不淨血腥氣。
他早已換了一身新衣服,但隻要呼吸,鼻腔內就是讓他犯嘔的腥氣。
裴秀坐在旁邊的石塊上很是無語,原本衛固也不需要參戰。
戰鬥結束處決傷員時,衛固抓矛捅死了個匈奴人……這都很正常,等營中解首完畢,驅趕俘虜搬運死屍到山腳墳灣埋葬時,衛固撐不住了。
吐的稀裡嘩啦,臉色蠟白。
溪河不遠處,五匹腿腳受傷的馬匹正被屠宰、分解。
再往下遊,溪流兩邊就是清洗血漬、衣物的虎賁,最遠處,才是清洗斬獲首級的範圍。
衛固神態虛弱,看著漸漸入營的郡北騎士:“阿秀,他們抓了多少人?”
“約六七十人,不知斬首幾人。”
裴秀略好奇問:“兄長也曆經生死之事,怎麼今日如此不堪?”
“是趙阿季。”
衛固向後仰躺在兩三寸長的草地,眯眼看天穹:“死在他劍下,狀若豬狗、菜蔬。最初時還不以為然,然後閉上眼時就浮現在眼前,再也忘不掉。”
他有些怕了,側頭看裴秀:“阿秀,你說天子東遷,弘農虎賁悉數陣亡於東澗,該是何等慘烈?”
“兄長,人終有一死。我等世食漢祿,又正值壯年,且無家室妻小所累,正該為國效死,以全臣節。”
裴秀語氣低沉,衛固雙手撐地坐起來,麵色如土:“我不是懼死,而是不想死的潦草。”
說著,他扭頭去看百餘步外,那裡是洗淨的匈奴人首級。
稍後還要進行檢首,每個首級書寫斬獲者名字,然後讓虎賁與俘虜辨認。
昨夜不存在惡意割取夥伴首級冒領功勳的可能性,但程序就是這麼個程序。
這些都有縣吏負責,被俘虜、擊斬的除了匈奴人,還有被擄的良民,但這些良民若是認出來,就要記錄在冊。
通告家人一回事,追究責任又是另一回事。
對衛固來說,現在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不是主將,不需要親自檢首。
而負責檢首的王植也跑了,派人去絳邑請求藥材,絳邑不開門。
然後王植就親自帶人叫門討藥去了,一去不返。
昨夜的戰果,顯然已將王植嚇著了。
可能是天亮後越想越怕,索性跑了。
這麼強的虎賁,也是他王植可以掌握的?
匈奴人的報複,白波諸將的火並,都不是王植能承受的。
所以衛固猜測王植路上遭遇匈奴敗兵追殺,不得不暫時逃亡、躲避。
要麼就是單純的怕事,乘機出營觀望形勢變化。
大概等局勢明朗,王植才會歸營。
衛固的狀態不佳,還需要休緩一段時間,裴秀隻能返營。
回營路上,裴秀騎著馬,忍不住自嘲:“取勝尚是如此,更不敢想落敗會是何等模樣。”
毌丘興聽了隻是出於禮貌跟著笑了笑,他也沒想到,一頓早飯吃完,王植竟然會失蹤。
這場戰鬥的戰果太過豐厚,流傳出去後,會引發難以預測的變化。
匈奴人那裡不好預測,但白波諸將很好推論,他們一定會行動果斷,重拳出擊!
當風險足夠大的時候,王植不想當這個官秩千石的司馬,衛固也精神受創無法履行稽核功勳的功曹職責。
軍營內,剛剛返回的莢童驅馬到聞喜隊營區,將一顆頭顱拋給走出來的趙基:“趙屯將,可知這是誰?”
趙基抓住辮子發鬏就給莢童拋過去:“與我無關,剛洗了手,不想弄臟。”
莢童探出血手牢牢抓著手裡頭顱,得意做笑:“這是匈奴左大當戶劉賀都,雖不是名王,但也強勁,麾下部眾不下千戶。”
趙基這才仔細去看,果然是一顆老頭。
莢童這才抬腿一躍下馬,將老頭遞來:“我也不瞞趙屯將,這顆頭顱對我有害無益,希望趙屯將能收下。”
跟隨莢童來的十幾個郡北豪強子弟似乎都有心理準備,不覺得突兀。
趙基反問:“文貞兄可知我昨夜斬獲多少?”
“剛聽人說了。”
莢童斂笑:“屯將收下此物,我等才敢相信屯將為人。”
“好,那我就勉為其難的收下了。”
趙基伸出雙手接住,轉手拋給邊上的楊吉:“去清洗乾淨,頭上的金飾分你一半。”
“不敢。卑職這就去。”
楊吉雙手舉著老頭仔細端詳,眼睛放光:“這可是匈奴小王的頭!”
見他這樣子,趙基一笑:“明年這時候,我的頭比這顆老頭值錢!”
楊吉不知該怎麼接話,就對莢童俯身算是行禮,就繞過幾個下馬的騎士,快步去營外溪流邊上。
其他騎士也多牽馬返回營地,莢童跟著趙基進入小營區。
營房內,莢童解下頭盔,接住趙基端來的稀米粥一口飲儘,就見趙基將剩下半罐米粥端來放到腳前。
莢童是真餓了,索性拿著木勺,抱起陶罐大口吃粥。
吃的七七八八,整個人才放鬆下來,撫著腹部鼓起的皮甲:“痛快啊!我前後斬首三級,不曾想屯將十倍於我。”
感慨完畢,莢童就說:“追擊潰兵時,我遭遇了另一隊匈奴,似乎是鐵弗匈奴,也就百餘人,他們奪船而走,並未與我交戰。”
鐵弗匈奴,也就是女婿匈奴,比雜種匈奴地位稍高一些。
他又說:“歸來時見紫金山有三四十匈奴騎士繞山梁而走,可見昨夜凶險。相裡暴說他下麵人見王植帶人向南去了,營中事務緊迫,趙屯將當早做決斷。否則各縣虎賁,有一哄而散的可能。”
趙基皺眉:“王植跑了?”
“我等新編虎賁,初陣一戰俘斬四百餘,又有屯將這樣的英雄,他果斷逃亡,反而不失為英傑。”
莢童開始陳述自己的觀點:“屯將願討伐匈奴,那我能說服鄉黨,留營效力。相裡暴、敬文卿這二人,我也能遊說,我們這汾水三隊,就是二百餘壯士。”
其實他也想走,可昨夜戰損比實在太漂亮了。
真就這麼散夥,怕以後想起來懊悔,也怕回去被父兄責備。
還有一個不太好明說的原因,他怕得罪趙基。
這可是一拳打死鄉人的人,昨夜又殺了那麼匈奴,以後成為一方雄豪隻是個時間問題。
交惡簡單,陌生關係相互結交也不難,最難的是交惡後改善關係。
見趙基沉思,莢童也就倚靠牆壁休緩體力。
這時候裴秀、毌丘興進來,見到莢童後明顯一愣,裴秀就說:“王植失蹤,衛仲堅派人偵查,絳邑城門至今封閉。”
“七哥,文貞兄說王植率部曲向南去了。”
“他棄軍而走?”
裴秀驚愕,當即問莢童:“還有誰知曉?”
莢童一笑:“追敵的騎士基本都知曉,現在營內想必也傳遍了。”
“王植奸賊,膽敢壞朝廷大事!”
裴秀怒極,咬牙瞪目想要責備莢童,卻見莢童那懶散神情,就泄氣:“如今營中生變在即,該如何是好?”
莢童不言語,扭頭斜眼看趙基側臉。
趙基想也不想:“我等矢誌匡扶社稷,豈可因一人而亂心喪誌?”
緊接著趙基就說:“聚集各曹,列位屯長、隊官與部分縣吏集議,我要看看誰要走。”
這下裴秀也漸漸有了底氣,先開會。
隻要有個可行的計劃,就能再堅持幾天時間。
有趙基在,沒人敢掀桌子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