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時求學心切,一雙眼亮晶晶的,模樣又好,看起還活像隻跟主人討食的小狗兒。
葉京華垂眸看著他,沒著急著應答,隻是微微一笑。
趙寶珠是個急性子,見他不答,聲音更急切了些:“我的好少爺,你就教教我吧,教教我。”
他央得急切,聲音忍不住帶上了些撒嬌的意味。葉京華見他這般,心中猶如大熱天喝了壺桂花甜湯般清爽,忍不住再逗他:“我是想教你,但我還要為遊記寫序,不得空。”
趙寶珠聞言一愣,接著低下頭,抿了抿唇道:“……既然少爺有事,那便算了。”
葉京華見他耷拉著眉眼低垂,滿眼可惜的樣子,趕忙哄道:“我騙你的。剛才我已將序言送出去了,你寫得認真沒看見。”
趙寶珠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亮了亮:“真的?”
葉京華彎了彎嘴角:“再不騙你。” 他指了指書櫃:“將那中、下冊也一並拿來。”
趙寶珠趕忙過去,將上、中、下卷都捧了過來。走到近前,才反應過來剛才葉京華是將他逗耍了一通,大眼睛’啪’地一下抬起來,沒好氣地瞪了葉京華一眼。葉京華極包容地朝他笑了笑,翻開中冊的那卷,點出一個段落,對趙寶珠道:
“先把這段注出來。”
趙寶珠一有書讀,也顧不上葉京華剛剛騙他的事情了,兜頭便栽進了那學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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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天下來,趙寶珠漸漸成了葉京華的書童。說是書童,但葉京華每日不是在看閒書,就是在給友人提詩寫信,或是抄寫些偏門的遊記,除了磨墨,也不需要他伺候什麼。算起來葉京華平日裡教他的讀書的時間還多些。
趙寶珠從一開始的忐忑,到了現今已漸漸習慣了這種日子。葉京華叫他用什麼,不管是書或是筆墨,都會通通送給他。趙寶珠推拒不過,也就漸漸習慣了,隻想著等出了仕將這些東西全折了現銀還給他便是了。
這天,隔壁不知從那家人院中飛出來許多喜鵲,落在前院中不肯飛走。鄧雲、方勤方理等人都忙著用籠子將鳥捉住還回去,叫了趙寶珠去幫忙。
葉京華還記著他臉嫩的事,抬眼見是陰天,才放了趙寶珠出去。
院子裡,鄧雲、方勤等人正被喜鵲擾得團團轉,怎麼都抓不到一隻。趙寶珠一上前去卻是俯下身,蜷起腰背,靜悄悄地跟在鳥兒身後,接著用粟米引開它的視線,再趁鳥兒啄食時撲上去,一把就捏住了鳥脖子。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鄧雲與方勤站在他後麵,目瞪口呆地看著趙寶珠連籠子都不用就將一隻隻鳥擒住。鄧雲雙臂環在胸前,轉頭看向方勤,與他歎道:
“看看,真是個貓兒變的。”
方勤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趙寶珠一連捉住數隻鳥,聽到他們在背後編排自己,回頭皺眉瞪向鄧雲:“你又幫不上忙,還杵在這裡乾什麼?沒得擋了我的道。”
鄧雲聞言立即瞪大了眼,不滿道:“誒,寶珠。你天天左一口’勤哥哥’右一口’理哥哥’的,怎麼到了我這就一句好話都沒有了呢?”
他向趙寶珠笑了笑,指著自己道:“我長你兩歲,你也可以叫我雲哥哥啊。”
趙寶珠瞅著他,哼了聲,“我偏不!”便將頭扭回去了。他可還記得那日自己暈倒時,這個鄧雲還說他又臟又臭來著。
鄧雲見趙寶珠唯獨對他一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氣得心口發疼,擼起袖子來,作勢要抓他過來:“你這小子!看我不收拾你!”
方勤見他生氣,趕忙上去勸:“你跟他計較什麼,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說罷便將鄧雲推著往外走,口中道:“賬目還沒理清楚,我們先去看看,讓他自己在這抓鳥。”
鄧雲不情不願地跟著走了,兩人離開後,前院便隻剩下趙寶珠一人。他先將院子裡的喜鵲都抓乾淨了,其中一隻特彆活潑的喜鵲羽毛豐沛,將趙寶珠一路引到了一條小巷之中。趙寶珠花了些力氣才將它抓住。將鳥放進籠子裡後,趙寶珠抬頭一看,驟然瞥見牆上有一扇小窗。
他眨了眨眼,想到這窗戶的位置應是在書房的側麵,下麵便是葉京華常坐的軟榻。他眼珠一轉,壞主意立刻浮上心頭,葉京華頻頻嚇他取樂,今兒他也來嚇一嚇他。
趙寶珠將鳥籠放下,手腳並用,踩著牆角邊的燈台爬上去,扒住窗沿往下一看,果然見葉京華正斜倚在軟榻上,正拿著本雜記在讀。
趙寶珠不懷好意地彎了彎眼睛,屏氣凝神,靜靜看了葉京華半響。在他不設防之時突然出聲道:“少爺!”
他一喊,葉京華翻書的動作果然頓住,接著抬起頭來。
隻見床邊的少年隻探出一張麵孔,貓兒眼中滿是狡黠,正笑著望向他,嘴角旁不多不少,正有兩個小梨渦。
葉京華看見他,一時間竟出了神,接著便見這靈動俊秀的少年眉目一動,朝他道:“這次少爺可是被我嚇著了?” 他嬌氣地哼了一聲,笑道:“平日裡您總嚇我,今日也被我嚇了一回。”
葉京華睫羽輕動,眉目間的怔愣逐漸消了,俊秀的麵孔上冰雪消融,露出一個笑來:“是。這次是我被你嚇著了。”
聽他這樣說,趙寶珠麵上的笑意更深,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門口,李管事正要進門提醒屋子裡的這位爺要用午膳了,左腳還未埋入門檻半步,抬頭便瞅見這一幕,口中’喲’了一聲,急忙含笑退了出去。
跟在他身後的鄧雲探頭探腦,道:“李管事,少爺呢?今天是在送到這兒來還是在主屋裡吃啊?”
“呿。” 李管事皺眉嗬他:“等會兒再來。”
沒看少爺正高興嗎!
門內,葉京華將手上的書放下,從軟榻上站起來,對趙寶珠道:“快些下去,你這是在哪攀著呢?小心摔跤。”
趙寶珠嘿嘿笑了一聲,道:“我不會摔的,少爺放心吧。” 說罷他還鬆開一隻手,將揣在兜裡的一隻喜鵲拿出來給葉京華看:“看,少爺,喜鵲我都全抓著了。”
葉京華見狀皺起眉,輕斥了聲:“胡鬨,真摔下去你就知道疼了。”
趙寶珠微微嘟起嘴,道:“不會摔的。少爺快看喜鵲,這隻特彆大。”
葉京華無法,隻得哄他:“我看見了,寶珠真厲害。好了,快點兒下去,等會兒用午膳了。”
一聽馬上要吃飯,趙寶珠雙眸一亮,’哦’了一聲,從牆上跳下去。剛要提著鳥籠往後跑,便聽到身後的窗口中傳來葉京華的聲音:“彆再碰鳥,等會兒讓鄧雲去收拾,你先去淨手。”
趙寶珠動作一頓,心想葉京華有時候真像是眼睛長在了腦門上,遠遠應了聲,將鳥籠放下,去泉眼處淨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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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主屋之中擺上了午膳。
隻見身著彩雲湘色衣裙的丫鬟成一列飄似地進來,纖纖素手中端著小碟精致的吃食,色香味俱全,看得趙寶珠是眼睛直冒綠光。
坐在主位上的葉京華卻似是胃口缺缺似的,先是拿丫鬟端上的水淨了手,又將熱茶端起來,不緊不慢地喝了兩口,這才開始夾菜。雖然一係列禮節被他做的是賞心悅目,頗有世家公子的風範,但是看葉京華吃飯卻著實是倒人胃口。
隻見他一手執著筷,另一隻手上還拿著書,翻三頁書才能吃得上一口。且他的筷子也不往遠處去,若不是方勤將菜布到他麵前都舍不得動筷似的。
趙寶珠不管見了多少次,還是看不慣他這幅樣子。見桌上那道他眼饞許久的獅子頭葉京華連一筷子都不動,眼珠都要瞪出眼眶去——這人難道真是那喝露水長大的仙君不成?
屋裡的丫頭小廝都不敢吭聲,低頭斂目地站在一旁,隻有趙寶珠一個睜圓了眼睛,恨其不爭地瞪著葉京華,骨子裡的小農血脈占據上風,狠狠咬磨住後牙。
真是白長這麼大個兒!換做他們老家,這麼吃飯可是要挨筷子屁股打的!
趙寶珠兀自惱怒,沒注意到方勤已經頻頻瞪了他好幾眼。
就在這時,不知是否是他的眼神太過強烈,葉京華忽得扭過頭,一雙星眸看向他。趙寶珠一愣,趕忙低下頭,小心地看了葉京華一眼,不會是他的心思被看穿了吧?
下一瞬,葉京華朝他展顏一笑,抬手朝他招了招。
趙寶珠見他一笑,宛若清風拂麵,腦子一下子變成漿糊,什麼部分都忘了。他愣愣走過去,便見葉京華換了雙筷子,從那被燉的軟糯的獅子頭上夾下一塊,遞到他嘴邊:
“吃吧。”
趙寶珠登時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的獅子頭,一時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但這獅子頭不知是用什麼湯汁燉成的,味道十分鮮美,趙寶珠被香味勾引,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葉京華見他小狗兒似的舉動,輕笑了一聲,低聲道:“快吃吧,再等就涼了。”
趙寶珠在美人加美食的雙重攻擊下一陣頭暈腦脹,低頭一口將獅子頭吃進嘴裡。頓時被舌尖從未嘗過的滋味複活,這獅子頭由高湯燉煮,吃進嘴裡便化開,一點腥味也無。趙寶珠抬起頭來,眼睛簡直比窗外的陽光還要亮些:
“好次(吃)!”
見他吃著東西還要嘟嘟囔囔地講話,方勤的眉頭皺的更緊,哪有主子喂仆人吃東西的?
葉京華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雖未儘興,還是將筷子遞到了趙寶珠手中,隨手將一小碟翠蒸魚片推到他麵前:“吃吧。”
趙寶珠已然吃了一口,便也不再忍耐,看了葉京華一看後便埋頭苦吃起來。越吃越覺得這客棧裡的大廚難不成也是從仙宮中請來的不成?怎得這菜看著小小一碟,卻好吃得叫人想把舌頭都咬下來?
和葉京華那慢條斯理的吃法不同,趙寶珠吃的又多又快,動作卻不顯得粗魯,臉側白如凝脂軟肉被食物塞得滿滿,十分憨態可掬。
葉京華靠在椅背上,眼中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趙寶珠吃飯,此時倒是連手上的書都放下了。每每見趙寶珠要將麵前的吃完了,便會適時地伸手將另外的推過去。
兩人一個喂,一個吃,一時竟十分的相宜。方勤自是已經氣得滿麵青白,但現在沒人管他的心思。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忽然跑進門內,打破了主屋中的平靜。李管事眉頭一跳,眼見著一個青衣小廝滿頭大汗地跑進來,立刻斥道:
“乾什麼慌腳雞似的!沒看到少爺這兒正用飯嗎?”
小廝抬起頭,急得連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苦著臉道:“李管事,夫人來了!”
李管事登時一愣。趙寶珠兩腮裡還塞滿了食物,聽到小廝驚慌的聲音,抬起頭見站在兩邊的鄧雲與方勤都是一幅愕然的模樣,疑惑地眨了眨眼,
這又是哪裡來的夫人?
沒等他們來得及反應,趙寶珠便見門外翩然走進一華服女子,她身著雀藍金絲勾花長袍,頭上的釵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竟讓人一時看不清她的麵孔。
女子氣勢如虹,一件來便望向座上的葉京華。趙寶珠連著被她一雙妙目盯住,為她周身的氣勢所涉,一時菜包在嘴裡都不敢嚼了。
葉京華倒是麵色如常,他回過頭,不著痕跡地將趙寶珠擋住,朝女子輕聲道:“母親。”
這美麗女子竟然是葉京華的母親?趙寶珠訝然,察覺到屋內氛圍隱約的變化,立即後退一步站到了牆角邊。
因著背光的緣故,趙寶珠看不清女子臉上的表情,隻能看見她頭上繁複的珠翠微微動了動。
接著,那女子忽得急步走進屋內,竟然一下子抱住了葉京華:“我的兒!”
女子輕柔的衣袖在空中翻飛,細細塗了蔻丹的指尖撫住葉京華的臉,悲戚道:“娘竟都不知道你在這裡是過的什麼日子,娘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