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凝回家了。
上午從安檢口出來,她本想跟著父母,看看他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然而很氣的是,他倆的腿腳利索得很,她……沒跟上。
紀家這麼多人,到處都是眼線,紀凝沒急著馬上回去,而是先在外轉悠到深夜。
至於符曉曼那邊,在飛機起飛前,也在她向傅明亞彙報大小姐出走的消息前,紀凝阻止了她。
那通電話裡,紀凝沒有質問什麼。
四年前剛出國那一陣,符曉曼人生地不熟,多年來學的是啞巴英語,連出門買一些生活用品都是急促的。說是讓符曉曼陪紀凝上學,實際上有時候,她甚至是被照顧的那一個。
在最初幾個月,紀凝對符曉曼是真心過的,隻是真心沒有被珍惜,符曉曼帶著任務而來,她受了夫人的囑托,就要完成“人肉監控”的職能,友情的價值,並沒有前途來得重要。
所以,並不是大小姐的疏離,將她推遠。紀凝失憶,又不是缺心眼兒,真心假意,一看便知。
曾經,她們差點就成為朋友。
為了這通電話裡難得的坦誠,符曉曼收回聯係傅明亞的念頭。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鮮活明朗的人,在彆人的控製下模糊了人生的意義,這該多殘忍。
更何況,這個“彆人”是她的父母,就更殘忍了。
當然,以符曉曼的性格,不可能衝動冒險。
在海外,她已經接到不錯的offer,至於她父親,符叔年紀大了,開車久了會腰疼,這份工,不打也罷。
於是,紀凝順利地回來了。傅明亞從前時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為此囑咐過薑管家,不必遵守什麼留燈等門的規矩。因此,等到家裡的燈,一盞接著一盞地熄滅,紀凝進了屋。
多可笑,她隻是不願遵從父母的安排離開,都要像現在這樣過五關斬六將,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這些日子裡,兒時偶爾的反抗記憶,在紀凝腦海中閃回。
她以為,這一次,也會是一樣的小打小鬨,到時候殺她父母個措手不及,就像是急於被肯定的孩子……
然而,當親眼看見竹竹的那一刻,她的腦子“嗡”了一下。
“等參加完這場婚禮,你就回去吧。”
“沉湎過去沒有任何意義,隻會讓你浪費現在的時間。”
“不如用這時間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比如珍惜眼前。”
這些天,父母以過來人的立場,口口聲聲告訴她,那些過往沒有被重提的必要。
而眼前的小孩兒,她卻覺得這麼熟悉,就像是心中缺失的珍貴一塊拚圖被找回,隻是她不知道,將這拚圖拚在哪裡。
孩子的小表情真摯驚喜。
紀凝第一次見她,連招呼都不知道該怎麼打,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瓜子。
同時,她沉吟許久,甚至很傻地想,自己記不起來的過去,能否從眼前的小朋友口中找到答案?
“你認識我嗎?”她問出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饒是傅明亞這樣雷厲風行的人,都在看見女兒的一瞬間,怔愣許久。
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林莉,先帶這個小孩去三樓客臥。”
“是,奔波了一天,大家都要休息了。”紀國亭充當和事佬角色,“有什麼等明天再——”
“你是媽媽嗎?”
竹竹的小奶音甜甜的,帶著怯意,又好期待。
原劇情中麵容模糊的球媽媽在此時有了臉。
媽媽超美的,竹竹好像認出了她,又不敢確定。
而紀凝,心跳漏了半拍。
隨即,她將目光,落向林莉手中的文件袋。
文件袋上印著字,那是南城的一所專業性親子鑒定機構。
……
接孩子回家,得按照程序走流程。
不需要再等父母編造任何可笑如收養可憐小孩的理由,那些話說出口,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信。
紀國亭攔著紀凝,但到了這一刻,行動與言語都太蒼白。
親子鑒定的結果還沒出來,文字所示客戶提交的,是毛發樣本。
紀凝瞬間意識到,為什麼在白卉婚禮前,傅明亞忽然取消原定的造型工作室,另外給她約了時間,說是為她重新設計新的發型。
還有那一天,她在傅明亞辦公室時,打開卻被奪走的平板。
她在熱搜看見小苦瓜寶寶的詞條時,隱約的不安遲疑,以及母親轉移話題的冷漠……
他們早就發現小孩的存在,卻還是在權衡利弊。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串聯在一起,拚湊出一個,符合邏輯的故事。
屋裡的燈,仍舊明亮。
紀凝眼底的茫然無助,一點一點,緩慢地退散而去,最終消失殆儘。
取而代之的,是憤怒。
久違的、蓬勃的怒意。
紀凝還沒意識到竹竹的存在意味著什麼,她也不了解從前的自己。
但她了解父母,他們有操控、阻撓一切的能力,同時以將她控製成為一隻可笑的木偶為樂。
打的卻是冠冕堂皇為她好的名義。
傅明亞從不道歉,也知道這事兒瞞不住了。
幾乎可以猜到,驕縱的千金,該怎樣無法無天。
知道真相的她,會鬨,鬨到所有人顏麵掃地為止。
然而紀凝開口時,卻很平靜。
“好玩嗎?”
“把我耍得團團轉,是你們集團的ki嗎?”
林莉在心底琢磨著大小姐的情緒怎麼能穩定成這樣,隨即目光落下,直直地望向竹竹。
恍然大悟。
“我先帶孩子回房。”
……
生氣是必然的。
她被程式化地設定,按照他們的意願生活,被耍得像個陀螺,抽一抽轉一轉……
還要跟乖巧小綿羊似的被誇讚大小姐終於長大。
更可氣的是,直到這一刻,紀凝仍不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麼。
客廳裡,傅明亞與紀國亭遲遲沒有上樓。
他們端坐在沙發的兩端,誰都不出聲,耳畔充斥著隱隱約約的脆響。
就在剛才,紀凝已經在客廳發了一次飆。
現在轉戰樓上,繼續宣泄她的憤怒。
這套彆墅,各個房間的隔音做得非常好。
卻還是能聽見,樓上紀凝摔東西的聲音。壓抑久了,總要發泄出來,傅明亞並不在意,隻當小貓在揮舞利爪,總有消停的時刻。
沒多久,林莉下來了。
她說,小千金跟著大人連軸轉一整天,也累了,現在已經睡下。小千金好乖,都不需要哄,大人用手揉一揉她的發絲,便蜷成一團,安靜地閉上眼睛。
孩子還小,也得虧她還小,不知道這個家中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如林莉之前所預料的那樣,這樣窒息壓抑的環境,真的利於孩子的成長嗎?
林莉沒有再逗留,離開了紀家。
等到出門的那一刻,她又聽見一聲重重的響聲。
該是二樓走廊儘頭那個古董花瓶碎裂的聲音。
可就像傅女士所說,都會過去的。
如很多年前一樣,傅女士安排了聯姻,全然沒有過問紀凝的意見。大小姐無法接受,而傅女士,就隻是向下屬傳達所需執行的任務一般告訴她,既然享受了家族帶來的優越生活,就必然承擔責任。
那時候,大小姐還很任性,想方設法都要抗爭。
可現在,四年過去,恐怕她已經沒有這樣的心氣兒。
隻能接受了。
……
竹竹並不認床,就連趙家用硬板拚起來的簡易床都能睡,更何況是城堡裡漂亮的大床。
這張床很舒適,就連枕頭都軟軟的,她用小腦袋去貼貼,一擱一個坑。
隻是,竹竹還睡不著。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媽媽,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聰明寶寶一眼就認出媽媽的模樣。
不過,媽媽並不認識她。
竹竹想起來,媽媽是失憶了。
原劇情與現實,時而重疊,時而大相徑庭,就連大人都不一定能辨彆,更何況是一個三歲的小不點。
找媽媽,好像隻有她是高興的,來到這兒,小團子和在永瑞村時一樣,並不受歡迎。
屋子裡很安靜,林莉阿姨給開了一盞小燈,竹竹並不害怕。
她從床上下來,赤著小腳丫,踩在木質地板上,打開了房門。
又很晚了。
整個大城堡裡的燈光,都已經熄滅。
就在竹竹要回房時,聽見二樓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她望過去,看見了媽媽。
趙小傑和他奶奶看電視時,竹竹也看。
大人的電視劇,她看得一知半解,卻也能根據前因後果猜測。
媽媽要跑路啦。
紀凝背著個鼓鼓囊囊的大書包。
書包還是學生時代留下的,跟個紀念品似的留在衣帽間裡,土得掉渣,她很嫌棄,但也就隻有這書包,能多裝一些行李。
書包是人的半截長,她背上,連走路都變得吃力。
仰頭看見一道微弱的光,看過去時,見到探頭探腦的小團子。
“原來你住在這個房間。”
紀凝沒有穿鞋,踩著台階上了樓。
熱搜視頻裡的竹竹,好像和現實生活中的模樣不太像。
鏡頭能將人放大,此時的孩子,看著更加小,眨眼睛時,長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似的撲閃撲閃。
這是紀凝第二次與竹竹見麵。
也沒做正式的自我介紹,用手輕輕掐了掐她的小臉。
是軟的。
見竹竹盯著自己的書包看,紀凝便解釋:“裡麵裝了些衣服和洗漱用品,這個家沒法待,得走了。”
隨著一天又一天地接近真相,她意識到,冠冕堂皇的話術不過是父母為她造出的牢籠,隻要她一天享受著作為紀家千金的風光,就無法逃出牢籠,成為自己。
她要走了,堂堂正正,大搖大擺地離開。
現實和戲劇不同,紀凝才不要有骨氣地留下自己的金卡,出去過苦哈哈的日子……被欺瞞了這麼久,要一點精神損失費也不過分吧。
也許很快,傅女士會采取行動。
但無論如何,那也是將來的事兒。
至於現在,就得快樂時且快樂。
紀凝說這一番話的時候,下巴是揚起來的,眉飛色舞,驕傲又耀眼。
竹竹在原劇情裡見過媽媽模樣的輪廓,想象中的媽媽,也是這樣。
隻是後來,她出了意外,媽媽傷透了心,就像是氣球一下子泄了氣,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樣子。
夢境中的原劇情,在後半段有一段畫外音。
那是一道機械音,遺憾地講述著原女主的一生,它說,她的一生仿佛都在為四年前那個任性而錯誤的決定買單。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紀凝有沒有後悔過,但作為旁觀者,隻覺得,紀凝和原男主為了一個多餘的孩子,亂了人生的步調,太不值當。
竹竹是一隻多餘的小拖油瓶,那是原劇情說的。
因原劇情的許多情節都成了真,小團子便信奉為真理。
“好重。”紀凝說,“走了!”
沒有竹竹的媽媽,灑脫得像劇情前半段那樣。
小團子仰著小臉,認真地,在心底記下她這一刻的模樣。
最後,她擺擺小肉手,奶聲道:“再見哇。”
竹竹好舍不得。
而紀凝,則一臉莫名地看著她的小手。
“再什麼見?”紀凝摸摸她的小額頭,“走呀!”
小團子傻傻地看著她。
直到紀凝,拉著自己,踏著大城堡裡漂亮的旋轉樓梯下了樓。
原來媽媽是來帶她離開的。
……
夜深了。
北城一間酒店頂樓套房內,圓弧形的全景落地窗將城市夜景一覽無餘。
落地窗前,男人短發利落,一身剪裁考究的西服,望向緩慢亮起的城市地標。
文特助仍在彙報工作。
最後,他說道:“還有您讓我找的那位小姐,我這裡有一張照片,您看看。”
四年前,江先生與一個女孩兒偶遇、相愛,後來,女孩一聲招呼都沒打,直接就消失了,像從未出現過。
文特助見過那個女孩一麵。
與沉悶的江先生不同,她乖張熱情,明媚得像是唯一的一束光,照進他循規蹈矩的人生裡。
這些年時間裡,江先生滿世界地尋找,唯一的擔憂,是怕她遇到不測。
“我一個同學,畢業之後留在北城一個集團裡工作。那天,他們公司太子爺結婚,場麵浩大,他正好去辦點事,就拍了張婚禮現場的照片,發到群裡讓我們開開眼。”
顯然,江乘對北城豪門秘辛並不感興趣。
“我覺得,裡麵一道剪影,很像你要找的女孩兒。”
不出意料,江乘看過去。
所謂世紀婚禮,自然是奢華的,新郎與新娘像一對璧人,而江乘的目光,卻落在文特助手指的方向。
穿著湖綠色高定禮服的女孩,背影纖細單薄,栗色長發飄散,從頭到尾都精致,明顯是用心雕琢過的打扮。
江乘看不清她的臉,而腦海中的那道身影,卻始終揮之不去,無法與她重合。
“不是她。”江乘淡聲道,“文特助,當時她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
文特助明白他的意思。
當年江先生與那個女孩相遇的戲碼,就像是古早狗血小說的情節。上市集團繼承人與一個平凡的漂亮女孩偶遇,被她積極蓬勃的堅韌打動,一段短暫的緣分,卻被他刻骨銘記,直到許多年後,仍滿世界地尋找,遲遲難以忘懷。
那會兒,漂亮女孩兒窮得叮當響,如今又怎麼能搖身一變,穿上幾十萬一件的高檔禮服,混跡於名利場?
“隻是……”
文特助說道:“江先生,她說的所有情況,都隻是她自己說的……名字、身份、畢業院校、甚至原生家庭,我們順著那些信息查過,都難以核實。”
城市地標燈光轉動,灑進落地窗內,在江乘棱角分明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
顯得他的輪廓更加立體。
“你到底想說什麼?”江乘的神色沒有波瀾。
“我的意思是……”
“您當年會不會是、會不會是……”
在江先生徹底失去耐心前,文特助硬著頭皮,一口氣把話說完。
“會不會是遇到殺豬盤了!”
話音落下,套房內鴉雀無聲。
文特助縮了縮脖子,就像是一陣風,悄無聲息地,緩緩溜走。
隻留下江乘獨自一人,在瀏覽器輸入一行字——
殺豬盤是什麼?
……
紀凝跑著,長發散落,在秋風裡飛揚。
她回頭,發現崽崽的腿兒好短,腳丫子“啪嗒啪嗒”踩在地上,吃力地追。
竹竹鉚足了勁兒,奮力撒開小短腿。
她倆對對方還不熟悉,卻在這一刻,成為彼此唯一的戰友。
失憶後三年的時光,紀凝過得渾渾噩噩。
可在這一刻,所有的束縛仿佛被全然拋開。
衝破黑暗的紀家千金,帶上她剛認來的小千金,她倆穿過庭院,漫天星光細碎灑下。
那兒有一道門,離開之後,新生活將躍然於眼前。
但門是關著的。
趁著這會兒離開,是跑路,怎麼能大張旗鼓呢?
紀凝仰起頭,望向紀家彆墅的矮牆。
矮牆布滿鮮花,隔絕外界,她躍躍欲試。
回頭時,紀凝對竹竹說:“走,翻牆!”
電視上都這麼演,逃離牢籠,必然得翻牆。
“你會嗎?”
小團子撓了撓頭。
很顯然,她不會。
紀凝還沒有當媽媽的覺悟,同時認為傅明亞與紀國亭作為父母,全然不合格,因此也沒個參照對象。
不過她可以自學成才。
“我教你。”
紀凝捋了捋衣袖,將背上的書包取下,往外一丟。
光聽書包落地的聲音,就能算出矮牆離地的距離,她一本正經:“裡麵多高,外麵也一樣。”
小團子歪頭,滿眼崇拜。
太厲害了呀!
紀凝轉頭揚了揚下巴,眸光閃亮。
院子裡靜悄悄,就隻有紀凝和竹竹。
輕手輕腳,又竊竊私語,像是兩個小賊。
紀凝越來越上手,對竹竹說:“我去探路,你看著學。”
她爬牆時就像爬樹,雖沒有記憶,但感覺就像練過,“唰唰”幾步向上躍,兩隻手撐著,輕盈靈活。
等到要往下跳時,紀凝已經在小朋友崇拜的眼神中迷失自我。
“我下去了!”
“咚”一下,紀凝落了地,站得穩穩的。
就像是——
踩著輕功,古裝片裡大展身手的女俠。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驕傲得跟什麼似的,踮起腳尖,衝著院子裡喊:“等我翻回來接你。”
話音落下,紀凝聽見很輕的一道腳步聲。
院子裡的大門,被竹竹推開,連“吱呀”聲響都沒發出,更不可能有人攔著。
噠噠噠——
崽崽邁著小碎步,過來跟她集合。
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