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正欲抬腳出門,便有一道清沉的嗓音傳來。
“沈伯父,裴之來遲了,還望海涵。”
廳內眾人皆往外望去。
昏暗的庭院內,男人直挺挺立在門前,身姿挺拔,一身墨綠色華服,月色冷冷,雪色皎皎下,更襯其冷清。
看到裴之的身影,沈父立刻快走兩步上前,一臉關切地問道:“怎的現在才來,賢侄可是身體不適?若是不適,隻管差仆人來通報一聲便是,賢侄不必冒著嚴寒前來赴宴。”
裴之行了個禮,看起來客氣極了,卻又帶著些疏離感。
“多謝沈伯父關心,賢侄身體並無大礙,隻是這府中路線難繞,又加上天黑路滑,方才走的有些小心罷了。”
聽見裴之這樣說,沈父心底可算鬆了口氣。
裴之是裴家的嫡子,又是大房唯一的獨子。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便是血脈傳承的純潔性,所以裴府雖然家大業大,子嗣眾多,但是最後能繼承裴府的隻有裴之,也隻會是裴之。
雖說裴之隻是在沈府借住一段時間,但誰敢讓這位大少爺在府內出事?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眾人也就不做寒暄,這場專門為裴之舉行的家宴也算正式拉開帷幕。
沈父沈母居上位,沈知凝坐在沈母身側,因著男女有彆,裴之自然落座於沈父身側,可這樣排列下來,沈知凝與裴之竟成了麵對麵。
夜色已深,廳內卻燈火通明。
沈知凝夾起一隻紅蝦,趁著玉珠剝蝦殼的功夫,她掀起眼皮,看向裴之。
他一身青袍,長發高高束起,眼角的朱砂痣鮮豔奪目,唇紅齒白,俊美無比,拋去他身上那股世家才有的清冷與疏離不談,真就像是畫上才有的人物。
他就是端坐在那裡什麼都不乾,也能帶給沈知凝壓迫感。
沈知凝還未將蝦送入口中,裴之卻忽然抬眸,兩人的視線就這麼直直撞了上去。
沉默間,倒是裴之先開口。
“聽聞表妹近日在書房溫習功課,想來也是有所收獲。”
沈知凝:
回想起自己每日挑燈夜讀畫本子,那些個四書五經早已不知放在哪裡吃灰。
如今裴之突然發問,倒是讓她有些心虛。
難不成他發現了什麼?
不對,按照裴之的性格,他要是發現了自己偷讀話本子,早就來芳菲苑捉人了。
沈知凝深呼吸,平複心情道:“還是表哥那日教導有方,表妹如今才知道,何為禮義廉恥,女子之德。”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日裴之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有多麼刺骨鑽心。
光是一想,沈知凝就火冒三丈。
她抬起頭,不卑不亢地跟他對視,“經過這幾天的鑽研,表妹倒是還有一個問題,在心中反複思索難以解開,不知表哥是否願意幫忙解答?”
裴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明知她在給自己下套,但還是目光幽深地盯著沈知凝。
“但說無妨。”
“表妹想問的是,女子有三從四德,為何表妹近日翻遍所有書籍,可偏偏沒有一本書籍上印有男子應該遵循的三從四德?”
沈知凝說這話的時候,感情真切,倒讓裴之有些分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懂還是要故意給自己難堪。
她氣憤地偏過臉,“曆朝曆代都以女則作為女子行事的標準,仿佛女人生下來就應該相夫教子,那為何男子就能報效家國,女子甚至連科舉考試的資格都沒有?”
裴之將雙手垂於膝上,不可置否。
見裴之不說話,隻是用深沉的目光盯著她,眼神中的探究愈來愈濃。
想到自己如今因為氣憤不小心在他麵前暴露了鋒芒,沈知凝心臟一跳。
下一秒。
裴之移開目光,整個人又恢複了原先那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他押了口茶,淡淡說道:“看來表妹如今在學習上已經有了思索的意識,不再是一味的遵循守舊了。”
沈知凝臉都黑了,他還好意思說彆人遵循守舊?
他裴之不就是天下最遵循守舊的人!
沈知凝坐著盯了他半晌,嘴角突然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多謝表哥誇讚,隻不過表哥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聽到沈知凝再次發問,裴之睫羽微動,他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雙狹長冷淡的眼底儘是深沉墨色。
隻見女人雙手撐著下巴,微微偏頭,露出頸邊的細膩肌膚,指尖纏繞著發絲,眸光流轉間,像是一隻俏皮的貓兒,帶著幾分狡黠,幾分嫵媚。
她抬頭望向他,嘴角微微上揚,紅唇仿佛玫瑰般嬌豔,隨著她的一顰一笑,宛如月下的妖精,勾人心魄。
隻一瞬,裴之便移開了眼。
“禮記有言,凡為男子,應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
他的聲音肅然而冷冽,不摻雜一絲情緒。
看著裴之如此端莊的說出那句話,沈知凝終究還是沒忍住,“嗤”了一聲。
果然,因果輪回,都是報應。
他裴大人日後再厲害又怎樣,還不是沒有完成“齊家”的目標。
上一世裴之權傾朝野,但唯獨結婚三年,沒能與夫人孕育出子嗣,聽說裴夫人為了求子,期間還專門去金光寺吃齋念佛,小住了半年。
為此裴大人尋遍世間名醫都無法,這偌大的裴府終究還是後繼無人。
她冷笑後,廳內很快就靜了下來。
隻剩裴之骨節分明的食指輕叩白玉杯沿的清脆聲。
“表妹發笑可是覺得我的回答不妥當?”
他的聲音冷冷的,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沈知凝抬眼,睫毛不受控地顫了顫。
思來想去,還是先服軟的好,畢竟生命來之不易。
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縮了縮脖子,悶聲道:“表哥所言極是,凝兒今日受教了。”
聽到她忽然軟下去的嗓音,裴之竟有些無奈,表妹似乎每次都是這樣,惹完自己後又服軟,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眼看兩個孩子情緒都平複下來,沈父立馬樂嗬嗬端起酒杯打了個圓場,“今日家宴,又是裴之的送彆宴來,咱們一起喝一杯,其樂融融,豈不快哉?”
聽聞沈父這樣說,席間眾人也都舉起了酒杯,一同飲下那杯溫酒。
沈知凝喝完又夾了兩口菜後,聽著桌上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卻是怎麼也吃不下去,隻好借口不勝酒力先行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