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雙手撐著單薄的身子,跪在地上不解的抬頭看著朱載坖。
“彈劾高拱,張太嶽?”
“是!”
“為何?”
朱載坖又坐回位子上,手拿玉筷打量著桌上的飯菜。
“你是國朝老臣,文臣領袖!就是平平安安的告老還鄉,對朝局的影響也十分巨大。”
“而如今,你都有了這麼多罪證,朕總不能視而不見,不處罰你吧?”
說完,朱載坖使了個眼色,一旁的小太監過來扶徐階起來。
“臣甘願受罰!隻是…高拱是帝師,不久之後的朝堂領袖!太嶽是臣的學生,彈劾他們二人…臣實在是不理解!”
“那高拱心胸狹小,睚眥必報,臣得罪了他,還能安然回鄉嗎?”
“朕思來想去,也就這一個辦法是最好的結局了!”
徐階老眼昏花,眯起眼睛想仔細看看皇帝的表情,可惜這桌子比較長,他沒能看清。
隻聽的皇帝深歎一口氣。
“你一退下來,高拱會是內閣次輔,李春芳接任你,成為首輔,對吧?”
“按照傳統,是應該如此!”
“可你也知道,高拱性格強勢,霸道剛硬!而李春芳呢?老實軟弱,以和為貴!”
“如此一來 ,恐怕到時候李春芳可攔不住高拱找你的茬啊!”
曆史上的情況就是如此,身為首輔的李春芳在強勢的高拱麵前根本沒有首輔該有的威嚴,高拱沒多久就開始找已經告老還鄉的徐階的茬,安排海瑞去鬆江府清查田地。
海瑞剛到,就收到了上千封百姓的訴訟。
而按照海瑞的性格,大家也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高拱對臣的確是不滿許久!”
“所以你已經被老高盯上了!”,朱載坖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裡,“無論你現在得不得罪高拱,反正他將來都會找你的麻煩,隻是輕重之彆而已!”
“而張居正是你的學生,但次輔高拱麵前,他能給你提供多少幫助?你一走,原來你的門人多少人會倒向高拱這一邊呢?張居正對付得了那麼多人嗎?”
彆看現在徐階的人很多,他一走,至少一半人立刻會成為高拱的人。
大部分人隻求個平安,換個大腿抱不是什麼有愧於道德的問題。
“可是,你的這位學生你也應該知道他是怎樣性格。”
“臣知道!”徐階道,“他善於隱忍,伺機而動!重情重義!表麵和善和氣,可骨子裡的果決強硬,一點都不弱於高拱!”
“重情重義!”朱載坖重複一遍,笑道,“所以你是說走就走一身輕了,可留下這麼大問題給朕,朕該怎麼解決呢?”
“看著高拱清算你?看著張居正記恨上高拱?看著將來的大明首輔和次輔水火不容?”
朱載坖放下筷子,認真起來。
“你知道!朕銳意進取!大明百年弊病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若要改製,必要堅剛不可奪其誌的悍臣不可!”
“除了高拱,張居正,再加上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瑞,朕還有誰啊?”
徐階眼神空洞,緩緩點頭,明白了過來。
自已的離開會引發一係列連鎖反應。
皇帝要改製,就需要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強悍的臣子,而他們之間,非但不能水火不容,還要同心同德才行。
也就是說,自已的離開不能讓這兩位之間滋生矛盾。
“臣明白了!”
“臣,先是彈劾高拱,給彆人留下黨同伐異的口實,再彈劾張居正,向外界表明師生之情已經破裂!張居正不再是徐階的人!”
“臣老年昏聵,不僅攻擊同僚,還不恩不義汙蔑自已的學生!”
朱載坖聽著,眼光躲開徐階,望著地麵。
“之後陛下順應人心,除掉臣這個老奸賊!也讓高拱和張居正之間沒有了矛盾!到時候陛下就拿著這些證據,處置老臣!”
“屆時,欲上位高進的張居正不會再被視為我的學生,順利上位,而高拱也不會再追著我不放,老臣則苟活保命!”
說完,嘴唇顫抖,徐階流下一行熱淚。
一切都安排的天衣無縫!
皇帝隻有30歲,卻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而自已修煉了一輩子的內功,在他麵前,此刻卻什麼也不是!
不知道是感歎世態炎涼,自已這輩子到頭來居然要落得和嚴嵩一樣的晚年罵名?
“臣不甘心啊!”
“年少成名,官場平步如雲,而後逐漸站穩腳跟,再後來在嚴當的襯托之下,臣是清流的領頭人,希望!”
“國之棟梁,門生故吏滿天下!竟…晚年竟…如此悲涼?”
頭發淩亂,眼睛紅成一片的徐階大哭起來,哭的淚花帶雨,喘不上氣,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朱載坖心一軟,命人遞給他手巾,安慰道,“時局使然啊!”
“朕不是針對你!換成其他人,王階,李階,張階坐那個位子,朕依然會如此!”
“沒辦法,朕需要高拱,需要張居正!”
徐階哭著點頭,擦拭著眼淚。
他知道,這是自已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若放任高拱報複,自已可能會家破人亡。
老年慘死也是可能的。
而目前皇帝還需要他乾好最後的任務,自已還能爭取一些優待。
“自楊一清開始,張璁,夏言,嚴嵩,你方唱罷我登場,大明已經幾代內閣首輔一個接一個都未能善終!”
“雖然你將來也會被抄家問罪,但朕可以讓你比他們更好一些,晚年過上普通的生活是沒問題的。”
徐階情緒慢慢平複,臉上的皺紋似乎變多了,顯得更蒼老,更可憐。
“陛下,隻怕那高拱,非要我家破人亡不可啊!”
“朕不會讓他那樣!”
朱載坖強笑安慰道,“因為老高未來也是要當首輔的,他之後的張居正也是!朕善待你的原因之一,也是為他們考慮!”
“朕不想讓他們退位之時也被口誅筆伐,清算慘死!大明首輔不得善終的惡例,該在你這裡結束了!”
朱載坖看著徐階眼睛,點著頭。
“朕會對你從輕處置的!”
“臣…”徐階起身,鄭重行禮,語氣裡滿是真誠,“臣謝過陛下天恩!謝陛下天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