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輝朦朧猶如薄紗,江川東流逝水,一去不複返,歲歲年年如此,仿佛亙古不變。
陳宣盯著江麵上漂浮的柳蛟,感到一陣悚然。
“長生並非永生,即便是長生種也抵擋不住歲月的力量。”
陳宣感慨道:“在將來的某一天,柳蛟的神魂之軀會腐朽成灰,融入長河中,現世生命也將步入到生命儘頭,與普通人一樣徹底老去。”
甚至,這個日子並不會太過遙遠——對柳蛟而言。
陳宣在這長生種的天命中,看見這種預兆。
“砰砰!”
陳宣踢了柳蛟幾腳,氣力逐步增大,白色浪花飛濺,沒有任何反應。遂放棄嘗試,確認柳蛟陷在永恒的沉眠之中,不會醒來……
“這情形與黃粱夢相似,但與六欲天迥然不同。王蟬酣睡,顏玉書卻可以活蹦亂跳……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等級的天命。”
陳宣心中喃喃自語,眸光四顧,再次查看四周環境。
忽然,他猛地抬頭,看向天空上的明月,心臟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圓月明亮,表麵坑坑窪窪,褶皺做眉眼,溝壑似口鼻,隱約形成一張神色怨恨的男人麵龐!
“人臉!”
陳宣心中發寒,甚至在這張男人麵龐上,分辨出一雙栩栩如生的眼睛,正直勾勾盯著自己看。不,人臉盯的是他腳邊的柳蛟。
陳宣呆愣數秒鐘,旋即眨了下眼睛,嗬斥道:
“有什麼好看的?滾開!”
突然間,月亮似乎微微閃動一下,瞬間不像怨毒的男人麵龐了,而是光暈淡淡,顯得純潔而神聖,清輝朦朧,令人心情安寧起來。
“真的人臉我也不怕。”
陳宣搖了下頭,小陰間、六欲天中的駭人場景不比這裡差,他已習慣經曆這種詭譎怪異的事情,因此很快鎮定心神,甚至能夠直接出言嗬斥。
“柳蛟啊,讓我看看,你身上究竟有何秘密。”
陳宣低頭,全神貫注盯著柳蛟身體,數息之後,心齋第二次發動。
他做此事有經驗,當初在黃粱夢中,便是二次運用心齋,從王蟬身上看見自己另一世曆程,以及黃粱真經。
“嗡嗡……”
很快,更多隱藏的畫麵浮現。
一道道蝌蚪般的金色經文,光輝炫目,自柳蛟身軀的傷口中飛出,縈繞旋舞,仿佛要結成一隻金色蠶繭,將腐朽的柳蛟包裹進去。
古篆文。
“真經!”
陳宣心中一驚,這是一篇媲美黃粱真經的無上功法,隻是看上一眼,便仿佛有大道天音在腦中轟鳴作響,令人心神搖顫不止。
沒什麼可說的,開始銘記心中。
古老篆文銜尾連接,從柳蛟體內飛出,仿佛是一根形成環狀圓圈的金色鎖鏈,光芒爍爍。
“【長生真經】。”
陳宣迅速找到經文的開頭部分,得知此經文的名字,然後一點點往後研讀。
他前不久在懸空寺學會一些古篆字,勉強將黃粱真經的前一兩篇經文看懂,並不算精通。
但後來在南荒中潛修時,委托數位相識的練炁士,得到數本古篆文書籍,花費大力氣精讀,終於將整套黃粱真經弄懂。
因此,他此刻麵對通篇古篆字的長生經,已經完全不吃力了,僅有少數生僻字不認識。
陳宣領悟力極強,很快囫圇吞棗般的記到經文儘頭,旋即,目光停頓在最後一個金色文字上。
“這門真經是殘缺的,隻有前半段,後半段經文還沒形成。”
最後一個篆文,停在柳蛟胸膛部位,隻有一半露出,另一部分還處於緩緩形成的狀態:
“等到柳蛟這具身軀徹底腐朽,這篇長生真經便能形成完整版……但到時候,柳蛟或已老去,這真經又能給誰用呢?”
陳宣感到疑惑,但此刻並非多想之際,因為他發現眼前視野中的畫麵,正在震動,逐漸模糊,迅速遠離而去。
“赫!”
強行催動心齋,在眼瞳中產生的灼燒痛楚達到極致,幾乎要燒穿眼瞳了,令他嗓子中發出一聲悶哼。
心齋結束,什麼也看不清了。
視野中,似人臉若仙爐的圓月、奔流不息的大河、腐朽的屍體……漸漸消失不見。
……
……
後院中,氣氛非常安靜。
柳蛟神色傲然,雙眸深邃,昂首挺胸,手掌負後,雙腳向外張開,一襲古代麻衣,看起來八麵威風。
“……”
陳宣一動不動,目光炯炯,處於沉默之中。
柳蛟這個姿勢足足保持數分鐘時間,有些繃不住了,沉聲道:“年輕人,看一眼就行,一直看老夫就不禮貌了……”
陳宣眼珠子仿佛轉了下,又似乎沒有,嘴中有聲音發出:
“嗯,我們談正事……”
事實上,陳宣動用心齋之時,依舊對軀殼保持巨大掌控力,隻是稍微遲緩一些。當初第一次在柳鎮動用心齋,玄貓娘娘便不曾發現異樣。
顏玉書亦是如此,她在六欲天中接受懲罰時,現世中的玉體也在同步進行動作,雙管齊下,不曾耽擱……
“呼!”
陳宣深深呼吸一口氣,壓製住強行催動心齋產生的巨大疲倦感,立刻做正經事,他從院外等候的古代書生身上要來紙筆。
柳蛟揉著略顯發酸的脖子,疑惑的盯著陳宣筆走龍蛇,迅速書寫下一套呼吸法訣。
“我要此物何用?”
陳宣肅聲道:“練練再說。”
正是從長生真經中記載的呼吸法。
“唉,不行的。”
柳蛟搖頭歎息,千萬年間,他嘗試不知多少次,當年那位上古練炁士朋友,便為他尋來成百上千種不同呼吸法,俱不曾有用。
他這一支古人血脈,天生無法修煉。
這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但凡能夠修煉,就算資質差到極點,他也能靠漫長時間硬生生堆出一個大修來,何必過著擔驚受怕的悲慘日子。
但下一刻。
柳蛟如遭雷擊,愕然張大嘴巴,足可以塞進一顆鴨蛋,因為體內正有一股氣機流動,並不明顯,但確實動了一下。
“咦?這呼吸法?”
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感覺。
這門呼吸法好像真有用,仿佛專門為他量身定製而出!
陳宣見狀,麵上浮現一絲笑意,道:“我以此法換你手中最後一件古列仙遺物。”
他對這場景早有預料。
心齋層次高於這些天命者,隻要進入天命之中,一定能改變一些東西。
進入【黃粱夢】,便能窺夢,得到黃粱真經,進入【六欲天】,亦能免除顏玉書要付出的代價……事實上,他還不曾二次使用心齋去直視懲罰狀態的顏玉書,倘若目不轉睛一直盯著細看,說不定也能發現一些意外之喜。
“即便不是長生真經,也一定會發現其他東西,都可以當做談判條件。”
陳宣心中有這樣的信心,所以他之前坦然接下柳蛟贈與的遺物寶貝。
柳蛟精神恍惚,心中震驚的翻江倒海,他喉嚨間滾動了幾下,嘴唇顫抖,發出沙啞之聲:“咦,這是夢耶……”
一時之間,竟是無法接受自身此刻所發生之事。
他也能練炁了?
陳宣並不看柳蛟,時間已經很緊迫了,而是繼續洋灑灑寫下半本長生真經。
小半個時辰後。
陳宣放下筆,抬頭對他對柳蛟溫聲道:
“此真經亦給你,還你贈我玉鐲情分……莫問真經出處。”
既然進入長生種天命,並未被柳蛟發現,他便不會泄露自己的心齋能力。
與顏玉書產生交集,他已感到極為不妥,若非修煉功法需要此女,他不會頻繁與這種危險人物接觸。
柳蛟眼中閃爍淚光,已是激動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千萬年間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突然撥開雲霧見青天,他仿佛重活一世,全身上下充滿氣力,若非兩人年紀相差實在太多,他甚至要跪在陳宣腳下磕頭道謝。
他這個古人,自今日起,也可練炁了!
“此經文乃是一人法……”
陳宣頷首,頓了一下,繼續道:“你不出桃花源,應也影響不到你。”
同黃粱真經一樣,長生真經亦是一人法,經文中明確記載此事。
陳宣先一步看見此經文,無論修不修煉,這一條路上的後來者,大道修為都將係於他一人安危。
事實上,世間所有真經,皆是如此。
否則真經世上罕見,赤鴉城的道藏境大修王真陽,豈有資格得到古楚皇庭賜下的一卷【鸓鳥真經】?
王真陽以鸓鳥經得道,餘生除了維護楚國王廷統治外,彆無其他選擇,否則楚國一倒,他數十年苦修與家族榮耀,頃刻要化作泡影,樹倒猢猻散。
柳蛟連連點頭,旋即遞過來一個木盒,在陳宣書寫真經之時,他已勉強整理好情緒,並從庫房中取來東西。
柳蛟沉聲道:“我那上古練炁士朋友,名曰【上陽仙人】,是一位在太陽道統,彆開生麵的絕世劍仙,此玉佩乃是他最後一件遺物,我原是鐵了心留下紀念,絕不放手的。”
“今日那持劍白衣青年背後的勢力,祖上曾與【上陽仙人】有一段淵源,是我二十年前便定下的後路,清河崔家與南荒那位娘娘今日威脅不到我的,但現在……玉佩給你罷。”
二十年前,古楚國那位韜紅塵大物自感處境不妙,已經提前給予柳蛟警示,讓其提前防備。
世間大修半數是吾友,這句話雖然顯誇張,但也不是信口開河,隨口亂說的。
柳蛟頓了一下,遞過來一張地圖來,繼續道:“這是【上陽仙人】昔日一些洞府所在地點,據我所知,大部分已被後世人探索乾淨,但尚有一兩處地點,未有出世消息傳出……我沒更多好東西回報你了。”
這才是他壓箱底的真正寶貝,能與世上任何大修士做交易,被視為將來救命的底牌,但此刻投桃報李,直接贈與陳宣。
“多謝。”
陳宣接過地圖掃了一眼,還回去,已經銘記心中,最近的一處洞府地點距離赤鴉城地界,也有數萬裡之遙,暫時不可去。
柳蛟盯著陳宣,神色五味雜陳,張了張嘴,道:“是否需要我派族人送你一程……”
陳宣搖頭拒絕,旋即抱拳告辭,朗聲笑道:
“今日一彆,各自珍重,願道友否極泰來,萬古長青!”
話音落下,他轉身從後門迅速離開。
二十年內,他必成道藏,此生應是不再有機會進入桃花源秘境,這是他與長生種柳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嘩!”
陳宣走出祠堂,登上一座木樓頂部,眸光環顧四周情況,旋即如一道狂風般,朝一個方向極速離去。
原本得到一件近仙者遺物,便引發諸多覬覦,現在更是得到桃花源中最後一件真正的古列仙遺物,許多人真要按耐不住心思。
顏玉書早前已在傳訊符篆中通知他,有部分赤鴉城世家弟子提前離開,下山召集家族勢力,不止清河崔氏,其他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
陳宣替長生種柳蛟書寫長生真經,耗費太多時間!
“呼!”
視野從天空推開,山腳下,四麵八方爆發著小規模廝殺,但更多的人影,猶如蟻群朝陳宣離開方向圍攏而去。
四海翻騰,雲水怒。
亂戰,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