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宜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發現自己在賀宴舟麵前總是容易失言。
昨日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雨讓她心情很好,今日,或許是因為她真的埋頭忙了很久吧。
她的思緒是困頓滯澀的,而賀宴舟,又真的是一個讓人十分安心的人,在和他碰上麵以後,她幾乎不需要花費精力去刻意將自己的狀態調整為謹慎的、一絲不苟的。
轉而脫口而出了一些未經思索的話。
而賀宴舟怔怔地看了她很久,她說那句話時,嘴角帶著笑。
她的笑容從來也沒有什麼分量和溫度,就是那麼隨意的隨風飄散掉的一個笑而已。
“賀大人,你彆多心,是我說錯話了。”
賀宴舟總是覺得自己看錯了,他的眼睛裡總是劃過了一些什麼,但又瞬間消失不見。
雖然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她有家,希望她多笑。
但幻覺終究是幻覺,當秦相宜刻意讓自己在一個人麵前變得沒有破綻時,將無人可以再拉進與她的距離。
她的麵孔又變得肅穆而莊潔,她沒有任何表情存在,她不在意世間的任何東西。
而賀宴舟佩著她親手做的禁步,動作愈發恭謹起來,步伐莊重而舒緩,不緊不慢地與她並行。
連他自己也未發覺,他的步伐與她越來越相近,同頻率地前行。
出宮上轎前,秦相宜轉過頭對他說:“賀大人,便就此止步吧,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賀宴舟抬頭望了望天,道:“今日怪我拖到這麼晚才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姑姑,還是讓晚輩送一趟吧,也省得晚輩擔心。”
送人送一半,還是在晚上,賀宴舟的家裡也沒有這個家教。
秦相宜沒有與人來回拉扯的習慣,便道:“那好吧。”然後利落上了轎。
賀宴舟騎著馬與她的轎子並行,剛剛來時還是騎著馬一路狂奔,現在騎著馬跟轎子的速度比起來,倒是悠閒得很。
冷白的月光灑下來,而他穿著常服,這是他第一次在秦相宜麵前穿常服,是鴉青色的緙絲鶴紋錦袍。
賀宴舟本就是世家貴子,他的穿著打扮從不會刻意去做低調或是簡單,他該佩著他的束發烏金冠,也該蹬著他的朱紅白玉靴,端的是意氣風發、英挺俊朗。
而秦相宜與他,注定是兩個世界的人。
月光下一頂不起眼的蓋著棉布簾子的小轎子沿著已經閉市的街道緩緩前行,而它旁邊緊緊跟著一個騎著高頭大馬護送的少年郎。
是賀家的郎君,也是督察院的賀禦史,認識賀宴舟的人不少,而他遇到熟人時不懼也不避,統統點頭以示問好,這是他的禮數。
儘管他渾然未覺大家都在好奇轎子裡坐著的人是誰。
賀宴舟不會顧及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也無需像任何人解釋。
他隻是做著他該做的事。
可秦相宜的想法卻與他完全不同,看到他光明正大地騎在馬上護送她回府,她心裡說不上是一股什麼滋味。
她自己心裡卻有很強烈的聲音在說,她見不得人。
準確的說是,跟在賀宴舟身邊的她,見不得他身邊的人。
每當賀宴舟遇到熟人,停下來打招呼的時候,秦相宜都有一種想要裝作與他不認識的感覺。
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賀宴舟與她有牽扯,儘管他們之間本就清清白白。
就快到將軍府門口時,秦相宜讓轎子停下,並未立刻從轎子裡出來。
她說:“賀大人,既已到了,你便先走吧,我自行回府便是。”
賀宴舟有些不能理解,他說:“姑姑,你下轎,我看著你回了家,再走。”
他將馬勒停在她轎前,一副她不下轎誓不罷休的氣勢。
但賀宴舟哪有那麼多的想法,他隻是覺得,他該親眼見到她入府,再離開的,這是禮數。
秦相宜雖不喜歡與人拉扯過多,一般這種時候,她就從了對方的命了,但她掀開轎簾,隻隱約看了眼拐角處坐著的一排鄰居。
她便直說道:“賀大人,實話跟你說了吧,我的名聲不好,外頭這些人若是看見你跟我同行,還不知要編排些什麼出來,還請賀大人先走一步。”
那個一路昂首挺胸、無畏無懼的賀小郎君,忽然就怔住了。
“雖說有些事情可以解釋,但是賀大人,我不想聽見任何不好聽的話傳出來哪怕一句。”
她雖然不怕這些,可是她萬萬不想讓他被她牽扯到。
她接受不了但凡有任何一個人將他與她說在一處。
賀宴舟忽然就懂了她說的意思,他打馬往後走了兩步,來到她的轎窗前。
他說:“姑姑,這次我聽你的,但是我要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怕,你所擔憂的那些,對我構不成任何傷害,姑姑,但我在意你,若是你真的那麼擔心,那我就聽你的。”
說完他便打馬往前走了,沒過多久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儘頭。
秦相宜落寞地垂下頭,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賀宴舟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些,那個無畏無懼的少年郎,今日怕是第一次理解這些話語,當她說出來時,他怕是思考得費力。
可她若是不向他解釋清楚,他便會一直堅定地守在她轎前,誓不罷休。
歎了聲氣,千鬆將她扶下轎子。
千鬆擰著一雙眉頭,滿是心疼:“姑娘,你從來也不必自作輕賤的,咱們自從裴府歸家以來,不也從沒在意過外人的眼光嗎?”
秦相宜苦笑了一聲,聲音柔婉悠長:“可是在他麵前,我真的有點自卑了。”
千鬆垂下眸,她明白姑娘的意思。
姑娘雖說從不覺得自己比彆人輕賤了哪兒,可在賀公子麵前,一個被姑娘稱為“玉潔鬆貞、雲中白鶴”、一個對姑娘掏出一片“赤子之心”的郎君麵前,姑娘也不得不把自己身上那些肮臟醜陋的東西翻出來,挪得離他遠一點。
今日休沐,秦相宜打算在春霽院裡待上一整日,但她今日又被家人要求了:“今日無事便不要出來走動了,賀家派的媒人今日正式上門提親。”
秦相宜順從地點了點頭:“哦,好的。”
今日若是沒有突如其來的公差找她,她絕對不會出院門一步。
她已經接連觀察了秦雨鈴好幾日了,她的確是沒有再在深夜跑出去與姓唐的私會了,秦相宜心裡也舒了口氣,不然她總還有些對不起賀宴舟的感覺。
對著那麼一張赤誠的臉,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壞,很差勁。
賀宴舟值得一位最好的妻子。
但另一麵是鈴兒,鈴兒也值得一位最好的夫君。
總之,今天媒人到訪,她絕不乾涉任何。
直到晚上,秦家人送走了媒人,秦相宜才從院子裡出來。
看到大家臉上都喜氣洋洋的,秦相宜就知道,一切順利。
“今日媒人到訪,正式向我們提了賀家要結親的意願,之前都是說好了的,那咱們家自然也是應允的了。”
秦相宜眼眸一掃,看到了角落裡放著的,還生龍活虎的一隻大雁,眼神稍黯,賀宴舟弄來這隻大雁,必是費了些心思的。
她腦海裡不由得浮現出那人彎弓射雁的樣子,她將手抬起來虛虛按在胸口處。
“下一次媒人再來,就是要來問名了,”戚氏撓了撓女兒的鼻尖,“咱們鈴兒嫁人,三書六禮便是一個流程也不能含糊,瞧瞧那隻大雁,長得可真是雄壯威猛,賀小公子必是費了不少功夫弄來的,可見對咱們鈴兒的重視。”
江老夫人心裡也高興:“行了,這下你可放心了吧,賀家重諾,這婚事算是板上釘釘了。”
戚氏瞥了一眼秦相宜,上前捏了捏老夫人的肩:“是咱們鈴兒命好,沒被旁人給影響了,咱們家的女兒,貞潔必定是得擺在第一位的,瞧鈴兒被教養得多好。”
秦相宜不欲在這裡聽她多說,她簡單向鈴兒道了個喜,便獨自回了春霽院。
便不知道她走了後戚氏又在全家麵前說起嫁妝的問題。
“今時不同往日了,婆母你不知道,鈴兒的嫁妝,媳婦湊來湊去,竟還不如姑奶奶當時出嫁時候的多呢。”
老夫人兩手一攤,無可奈何道:“你們父親已經走了,咱們家現在就隻有這個條件,可不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嘛。”
老夫人擺明了不管這事,戚氏咬碎了一口銀牙,怎麼也不能逼她說出那句把秦相宜的嫁妝拿出來先用的話。
賀宴舟今日下朝回到家中的時候,便從父母那裡得到了媒人今日已經上秦家提過親的消息。
他內心毫無波瀾,就照本來計劃的那樣,將婚事繼續推進下去就好。
需要用到他出場的時候,他自會將禮數做得周全,輪到他父母出場的時候,賀家父母也會儘力而為。
至於多的什麼,秦家現在也不是值得賀家多去交往的對象。
賀閣老對兒子多囑咐了一句:“你既是身在都察院,那便要看好秦家的人,彆讓秦家人做出什麼違反紀律的事情,影響你自己。”
秦家現在隻有兩個人在做官,而能被賀宴舟管到的官員也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秦天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