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怯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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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緣故,晚上的夜宴,裴照就成了主角。官家其實也後怕,他這人總有點陰惻惻的,拿捏裴照的時候是一定忍不住的,真鬨出事來,又一副意料之外的樣子。也確實是怕:要是出了點差錯,那隻怕這輩子彆想再見到長公主搭理他了。

所以官家晚宴前倨後恭,對比何等鮮明,怕裴照不要,等他來了才賜的錦袍強弓,又讓坐在首席,說是:“今晚英禎才是大功臣,真有當年英國公的風範。”偏偏還有個元修,四處宣揚他的事跡,如何止住驚馬,如何聚攏陣型,如何從熊嘴裡搶回闖禍的穎親王世子,又如何帶著大家,把流散在密林各處的王孫全部找回來,一個不少,不然落單的王孫隻怕現在還回不來呢。

連他的馬,元修也誇得天上有地上無,說:“怪不得都說千裡馬舉世難求,連馬骨都比彆的活馬值錢,彆看國公爺的馬老了,其實真是好馬,那熊瞎子站起來一丈高,滿林的馬都驚了,什麼汗血寶馬都不管用了。像老七的馬,還說是馬王呢,照樣嚇得摔了,把他壓在下麵,我們幾個人才把他拉出來呢。但國公爺的青獅子就穩住了,雖然也炸了毛,但死死盯著熊的方向,不驚不慌,不然咱們的馬如何能聚起來。可惜是匹老馬了,不然真該給它好好配兩次……”

伺候的嬤嬤都聽得笑起來,勸道:“小世子,這兒可有女客呢……”

不是進了這個宴席,淩波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元修其實就是當年在玉門關殉城的鐘文侯遺腹子,一直放在宮中教養,給趙衍澤當了伴讀。

他們隻顧著慶賀裴照,隻有長公主殿下是真的擔憂,元修本來也有些誇大,那隻熊也從接近丈高奔著丈二三去了,淩波坐在長公主身側,見長公主雙手在腿上交握得極緊,知道她是後怕,不由得伸手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長公主神色一動,有些驚訝,淩波知道自己失了禮,剛想收回手,長公主卻反握了回來,安慰地拍了拍她。

裴照也正好在這時候換了衣裳回來,他鮮少穿朱紅色,所以格外耀眼,金紅蟒袍華麗繁複,更襯得他鬢黑如墨,麵容如雪一般。

“剛好崔侯爺也在,”淩波忽然開口道:“彆說熊的事了,我倒一直好奇鳴沙河,不如崔侯爺講講鳴沙河的事吧!”

夜宴的燈火下,裴照在暮色裡看向她,無奈地朝她笑。

她知道裴照不爭,因為不屑,知道爭來爭去也不過是那樣,還有什麼臣子爭得過英國公府呢?功比韓信,尚了皇後嫡出的公主,民間的傳說裡,都說太·祖淩煙閣大封群臣,封了英國公是一字並肩王。

但這樣一人之下,說抄也就抄了。

這甚至怪不得官家,誰也沒贏,連官家也沒有贏。那天在獵場,裴照其實早就發現了,他眼前站著的不過是個疲倦而浮腫的中年人,被疑心和陰暗折磨成這個樣子,權力場上,人人都是輸家。

但淩波偏偏要爭。

她不僅自己爭,她還要替他爭。

她要官家親口聽崔景煜講述當初的事,冰封的鳴沙河,集齊了三河之水的龍頭閘,裴照如何看破北戎的陰謀,如何將自己的五千士兵送在那裡,好為崔景煜爭取半天的時間。

跳下去在冰棱和河水中戰鬥的士兵,拿身體去堵閘口的士兵,被兩塊破碎的巨冰擠在中間,從嘴裡大口吐血的士兵。刺骨的寒冷,血染紅的江麵,死去的士兵被巨冰和石塊壓在河灘上麵,胡子和眉毛上都是冰,神色卻異常安詳,讓官家聽聽這段故事。

也讓官家知道,他趙家的江山是誰守住的。又是誰,愛兵如子卻送掉自己全部的士兵,立下參天功勞,卻因為他的忌憚和涼薄,甚至不能請功封侯,白身回京。以至於他帶的王孫都不服他,才會引起這場熊禍。

她甚至不在乎爭不爭得回來,隻是為長公主殿下打個樣子。這對母子彼此錯過太多年,她雖知道天家親情淡薄,但有母親,總是比沒有母親好。

但相比好解決的這兩人,其實還有兩個人,是真正的彆扭到讓人一點辦法沒有。淩波也是越挫越勇,宴席到一半,淩波瞅準崔景煜離席的機會,準備跟過去,誰知道繞過帳篷後麵,直接被裴照堵在那裡。

“葉小姐又揭我瘡疤。”他今日飲了酒,裝可憐尤其到位,桃花眼中帶著水光,身形卻是又高又大,把淩波攔在這裡,笑著低頭問:“葉小姐要怎麼賠我?”

他身上熏香是宮中的銷冬香,更添華貴。其實淩波也覺得心跳如鹿撞,偏偏要故作老成,凶道:“我看你是想挨打了。”

裴照隻是笑眯眯,也是知道淩波不會打他。今日這一場驚嚇,後怕還來不及呢。所以他隻管伸手抱住了淩波,把頭埋在她肩膀上,懶洋洋地說話。

“這蟒袍一點也不好看。”他總是嫌棄宮中東西,然後才用帶著醉意的聲音問她:“淩波什麼時候穿紅給我看?”

除了新娘子,還有什麼好穿紅呢?

淩波也隻覺得心中酸軟,其實經過今天那一場,她也後怕到現在。其實還有什麼重要呢,除了此刻互相依偎的這個人,榮華富貴今生定,她也早已想要做他的新娘子。

但她畢竟是葉淩波。

“少胡說。”她指揮他:“去把崔景煜給我叫過來,今日海棠宴晚宴,女孩子都在花溪放燈,月下賞花,讓他過來,我有話和他說。”

其實崔景煜也沒想到淩波會這樣直接。他原本以為她又在琢磨什麼把他和清瀾湊合到一起的主意,結果到了一看,她在花溪上一處水榭等他,侍女擎著燈,她正教燕燕和阿措如何疊花燈,見他來了,就把她們都支開了。

“國公府夫人又有什麼故事要我講?”他冷冷問道。

不怪他生氣,葉家姐妹,一個兩個,用起他毫不留手,一個讓他帶著戴玉權騎了一天馬,魏禹山倒是因為戴玉權送了他一個好用的扳指,認真帶了他一天,隻打到兩隻鬆雞。一個在席上就讓他講起故事來,都是有恃無恐,知道他不會拒絕。

但淩波這次回得平靜,這處亭子三麵環水,又有丫鬟把守,外人不進,內言不出,所以她索性直接開口,道:“我不是我娘親生的。”

“什麼?”崔景煜也愣了。

“我不是我娘親生的,是她撿來的,隻有我爹娘和一些老仆人知道,所以我娘去世之後,這就成了我的把柄。”她平靜告訴崔景煜:“葉大人隨時可以將我掃地出門,我什麼都不是。但我娘在去世前把這秘密告訴了清瀾,連同潘姨娘的賣身契一起。所以如果葉大人掃我出門,清瀾就可以反製他們。但清瀾因此不能出嫁,因為沒有出嫁女回家主持正義的道理。”

崔景煜的神色一瞬間幽深起來,淩波知道他聽懂了。

“所以清瀾準備和你訂親,等幾年後,我出嫁了,她再嫁,但沒想到戰爭爆發,你可能死在戰場上,她成了遺孀,要是被逼守節,也不再是葉家的在室女。所以她才跟你退婚。不見你,是怕自己反悔。她連自己也不信,是一心要為我犧牲。”

她平靜講完這四年錯過的根源,看著崔景煜道:“怎麼,你不信?”

“沒有。”

“清瀾不願意和你解釋,因為她也有她的驕傲,你認定她是臨戰脫逃,在你心中她是這樣的人,士為知己者死,她覺得你也許從來沒真正認識她,以至於沒想過她也許有彆的苦衷。”她講出清瀾的症結:“何況你回來時已經封侯,位高權重,她更不想做馬前潑水攀高踩低的罪人,上趕著跟你解釋,更像借口,而且還會暴露我的身份。所以她咬緊了牙關,一句話也不肯說。任憑你如何冷淡她,她都覺得是你應得的。”

崔景煜神色震動。

“我沒有覺得她是罪人,我隻是……”

隻是什麼呢,隻是那一劍傷得他太深了,以至於他一直停留在那天,封侯拜相於他不過尋常事,四年戰爭也不過行屍走肉。有時候他都似乎忘了,他曾有過那樣意氣風發的時候,認定一個人,決心要娶她回家,搬山填海都覺得心甘情願。

淩波看著他臉上神色,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猜對了。

她其實早就猜對了。

隻是這世上的事,對了也未必能贏,贏了,也未必能在一起。

“其實她不想告訴你,我也是不準備告訴你的。清瀾要堅守的東西,雖然我覺得沒意義,但她要守,我就陪她……”她看著亭外的水麵,花燈漂浮,如同一朵朵蓮花開在水麵,花名簽多準,冥冥中看破清瀾的命運,是最好的花,可惜並不開在春天,總是欠缺一點運氣。

“但今天裴照的隊伍遇險,我在人群裡找他,那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找到他,到他身邊去,不管他有沒有受傷,不管他還好不好,隻要是他就好。”她問崔景煜:“景煜哥哥,你看,人在命運麵前多麼渺小,一場意外,隨時就可以奪去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勸人珍惜好春光是極俗的話,但茫茫人海,能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能有機會和他一起度過一輩子,多難得。還有什麼比這個還重要呢?有個問題,我其實在桃花宴的時候就想問你了。”

她認真問崔景煜:“為什麼一個人會那樣愛一個人,她有危險的時候,甚至願意拿自己的命換她的命。但兩個人都好好的時候,卻不能和她在一起?”

崔景煜回答了她。

夜色籠罩在他身上,水麵有微光,隻照出他的輪廓。但他仍然是她十五歲就認識的那個崔景煜,是挺拔英俊的哥哥,和她的姐姐是天生一對。十五歲暗淡無光的葉淩波悄悄看著這一切,以為這就是世上最好的故事。

但他說:“我想,他一定很愛她,但也同時很傷心。”

他沒有勇氣和她在一起了。百戰百勝的崔景煜,唯一一次怯戰,是在葉清瀾麵前。她上次傷得他太重了,他至今無法緩過來。他甚至連講他們之間的故事,用的都是彆人的名義。

他不願意承認他是故事中的人,那個徒勞無望地追逐著自己喜歡的女子的青年,那個被拋下的可憐蟲,那個帶著功勞回京的將軍,或者韓月綺故事中的那個王子,帶著滿心怒火回來複仇,卻驚覺自己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好在他不再是二十歲了。

他打過世上最難的仗,取得滿朝最難的榮耀,二十四歲的侯爺,屍山血海裡殺出來,他早已明白,該如何尋求一場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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