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官家都臉一白,她仍然是當年的她,句句剛猛,當初當著先帝的麵就敢駁他的回,君王之威何等可怕,何況先帝是跟著太·祖爺馬上打過江山的,一樣金戈鐵馬帝王威風,滿庭皇子都戰戰兢兢,她隻站著不後退,先帝掃視眾人,忽然大笑起來。才說出那句“若蔚華是男兒,哪還有你們的事?”
況且這話裡還帶著當年的舊事——先帝已經操縱了我的婚姻,你還要來操縱我兒子的嗎?
所以官家也隻能讓過風頭,笑道:“阿姊莫急,要是英禎能跟崔景煜做連襟倒也好,朝中正愁沒有可用之人呢,有他看著鎮北軍,我也放心了。”
這話說得何等寬容,難怪他三十九歲就敢暗示臣子,要仁字做廟號。光聽這話,誰能想到朝中可用之人都是被他廢光的呢?
葉清瀾的原話:都說大周國運昌隆,英國公之後有勇國公,勇國公之後有魏帥,不知道魏帥之後有誰?
英國公府被殺得隻剩一根獨苗,勇國公絕嗣,魏瀚海如今也夾起尾巴做人。
但魏瀚海之後,自然是崔景煜和霍英禎,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長公主心中湧起巨大的被背叛感,當年三人一起戰戰兢兢站在庭中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二十年過去,皇位上的不過換了個人,比父皇少了英武,還更多了刻薄寡恩。
他到底是父皇的兒子。
長公主並未被他的退讓騙過去,而是站了起來。
“陛下也不必哄我,我是知道陛下的。陳家的媳婦險些害了阿偃的性命,陛下不也輕輕放過了嗎?春狩我是沒空去了,父皇賜我的明華宮,我這就去就藩了,帶著英禎和葉家女同去,不勞陛下費心。”
這一番話夾槍帶棒,實在是狂風驟雨。她還起身要告退,明華宮在洛陽,其實是帝王的威脅:已經賜了溫泉宮,算是帝王的道歉了,你還不善罷甘休,那就去洛陽吧,不必回來了。
所以先帝薨逝時她也不曾進去,官家那時候是在的,跪在床邊,聽他連喚三聲“蔚華”,她隻跪在殿外不動,直到先帝斷氣也不曾進去。即使是帝王,那一刻也挽不回女兒傷透的心,官家那一瞬間才明白什麼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所以他怕極了她,因為知道她做得出來。而且老七多半是跟著她,老七如今不在了,趙衍澤多半也是跟著她,這一去大概就是一輩子,二十年都熬得過,何況他未必還有二十年。
所以官家連忙也起身,慌忙之下,竟然拉住她衣袖,道:“阿姊且慢。”
旁邊內侍王常忠看著,心中都一驚。雖然史書上也常有帝王著急的故事,但那都是愛才,幾時因為自家爭執這樣失態。
長公主府隻怕要重回權力巔峰了。
官家卻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仍自解釋道:“陳家的事,實在不是朕軟弱,要處置,也要等查鹽之後,不可打草驚蛇。三鎮互保,是父皇的戰略,阿姊實在不該誤會我。英禎是自家子侄,我怎會疑他,若有此心,天地不容。”
王常忠在旁邊聽著,心中都打顫。
都說長公主在先帝在時就盛寵不衰,他幾次都不見手段,隻覺得過分剛烈,怎及宮廷手腕婉轉。誰知道今日竟逼得天子都發起誓來。
逼到這裡,長公主才收了手。臉上現出戚然神色,道:“不是我要誤會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二十年前那樣的日子,我和阿偃都不能再過了。”
一句話說得官家都眼中發熱,二十年前什麼日子呢,隻有他們三個記得,如今老七不在了,他們倆就是僅存的遺孤。
至於其他的皇子,早被他或殺或關,整治了乾淨。但在天家的道理裡,那不是自家人,甚至不是親眷,是敵人,是虎狼,是豬狗,唯獨不是自家的兄弟。
甚至那中宮住著的女子,也不是他的妻子,否則高家怎麼又嫁女平郡王府呢?最好的皇後外戚,應當是忠臣,孤臣,清臣,唯獨不是權臣。
靠得住的人,隻有眼前這個人。二十年前是她,二十年後也是她,連這脾氣也不曾變過,仍是他的阿姊。
所以官家才道:“阿姊放心,我不是父皇……”
這話多大逆不道,三歲孩童都知道帝王當以孝治天下。他沒說到底,但長公主懂他的意思。
都是先帝作的孽,先帝毀了他,也毀了她,更害死了老七。但他們沒有可抱怨的,因為史上最難做的就是一代明君的太子,能逃得性命已是僥幸。那英明神武的父皇如同遮天蔽日的大樹,他們在他的樹蔭下長大,本就孱弱不堪。何況樹上還依附那麼多巨藤,隨時可以絞死他們。
說起來,其實她一點不惋惜英國公。當初他們這群皇子公主活得何等小心翼翼,太傅一句話“太子仁慈無斷”,他為此懸心幾個月,後來登基後到底找個理由,挖了太傅的墳。
怎麼能不恨?英國公也曾是那巨藤中的一棵,嫡出的公主下嫁英國公府,他心裡早該有數,韜光養晦,跟著史書上的名將學自保之道,才是正事。
但烈火烹油,鮮花錦簇之際,誰會思退?
英國公府滅得不冤,隻可惜錯殺了霍翾。先帝晚年帶走的最後一個臣子就是左相陳安,其中有一半多是為了她。
但帝王是不道歉的。封她為長公主,賜溫泉宮,她不去就,又賜明章宮,她仍然不去,父女離心到最後一刻。隨著先帝駕崩,她也隻能算了。
帝王家的故事都是這樣,隻能算了。老七最後幾年,瘦得不成人形,一把骨頭,怎麼辦呢,他也隻能算了。帝王諸多遺憾,不得圓滿。
隻剩他們兩個了,好不好,愛與恨,都在這裡了。
他們是唯一的同伴。她騙他也好,是真的也罷,他發誓也好,是騙她也罷,他們都隻有彼此了。
長公主出了宮,回到府中,遣女官過去,召淩波過來。
她自然還是那副犟種樣子,表麵倒還是老實的,乖乖給她行禮,口稱殿下,竟然還帶了禮物來,是一幅繡的鳳凰圖,獻給長公主,話也說得乖巧:“淩波昨日冒犯殿下,心中不安,長姐已經教訓過我了,請殿下原宥。”
這時候還不忘給她的長姐美言,實在聽得人好笑。
但過剛易折,也許霍家和自己的性格,恰好需要這樣的一個鬼頭精的家夥來平衡呢。
都說做了婆婆的人是要挑剔兒媳的,長公主卻看她越來越順眼起來,當然問還是要問的,笑問道:“聽說淩波想續紅線?”
淩波立刻警覺,伏在地上不說話了,她其實生得瘦,這樣單薄的身體,卻要一肩扛起家業。還想續紅線,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在她這個年紀,誰不是無法無天,覺得自己能將天地都翻轉過來。
秦女官向來性格森冷,極少與人投契,竟然意外對她高看一眼。也許是覺得她的心誠,見她僵在地上,忍不住提醒道:“二小姐,這世上的事,尤其是姻緣,該誰的,總是誰的,不是誰的,也強求不來。前緣早已定,不可勉強。”
她這樣的苦勸,卻隻逼出淩波一句話來。
她說:“我偏要勉強。”
長公主也隻好笑了,道:“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