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阿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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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間,風雲變幻。

雖然清瀾陪著淩波睡了一晚,但淩波仍然一夜不曾合眼。小柳兒在旁邊暖榻伺候,也隱約覺得自家小姐身上的氣質忽然變得很危險。

她像在籌謀什麼凶險的大事。

早膳的時候,小柳兒站在她身邊,看著她臉色蒼白,眼尾卻帶紅,她像是一夜間瘦了幾斤,但眼神卻如同火焰般灼灼燃燒,讓人害怕。

但她卻異常平靜,甚至想勸走清瀾,讓她回桃花溪去照看崔景煜。

“放心吧,我不會再胡亂續紅線了。”她認真勸清瀾:“畢竟他救了你的性命,你這樣連夜趕回來,魏夫人她們不知道內情,心裡隻怕要有意見的,顯得像我們家不負責似的。況且燕燕和阿措還在那裡呢,燕燕還好,阿措最膽小,魏禹山那家夥脾氣又壞,她被欺負了怎麼辦。”

清瀾也是好騙,立刻不好意思道:“她和魏禹山,你知道了?”

其實淩波也隻有七分篤定,但看了她的反應,自然是十分了。

“能不知道嗎?沈碧微和楊娘子都漏出話了,昨天在水軒裡又那樣……”她甚至帶笑勸清瀾:“你快回去韓家吧,我等會收拾好家裡,也要去的,魏禹山那小混蛋,真配不上我們家阿措呢。”

她半哄半勸,就是想把清瀾送走,顯然是要做什麼大事。小柳兒心中不安得很,有心想叫清瀾留下,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好在清瀾到底是姐姐,雖然不像淩波腦子轉得快,但主意也正,道:“沒事,燕燕和阿措有林娘子照看呢,而且月綺也在那,我們在她們這個年紀,已經自己做主了。他也不是那樣心腸窄的人,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家裡陪你。”

小柳兒鬆一口氣,被淩波看個正著。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有些不安地叫:“小姐……”

但她沒有說話的機會,因為角門上的丫鬟立刻來報,看那羞赧模樣就知道是誰來了。但顧忌清瀾在,不敢明說,隻說:“二小姐,你吩咐的人來了。”

“什麼人?”清瀾不解。

“鋪子裡的人罷了。”淩波支開她:“對了,姐姐,大報恩寺那幾家鋪子的地契你收在哪裡呢,剛好我要對著看看。”

“好,我去給你拿。”

不怪小柳兒心中慌,實在是清瀾一轉身,淩波的表情就平靜得讓人害怕。

小丫鬟還不懂,隻以為是因為那俊美的少將軍而臉色通紅,等清瀾走了,雀躍地道:“二小姐,客人就是裴將軍。”

“知道了,請他去梅花樹下等著,我換個衣裳,就去和他說話。”

小柳兒心中七上八下,跟著淩波伺候她換衣裳,見她站在鏡子前,發了一會兒呆,看著滿桌的首飾,忽然自嘲地笑了。

差點忘了,她隻是坊市裡撿來的一個孤女,相貌平平,竟然也想換一身最漂亮的衣裳,去見他這一麵。

“去年元宵做的那根小鳳釵呢,還在嗎?”她輕聲問。

這是去年她做來在元宵節戴的簪子,那是她第二年正式參加花信宴,也選好了某個人,姓張還是姓王來著,可惜一個照麵,那人就看上了盧婉揚,最終成為盧婉揚美人名號下墊的一塊磚,她這支簪子自然也沒戴過了。

這是她最初的少女心事,也是最後的。她在那時候決定做最有用的葉淩波,而不是花信宴上兩情繾綣的少女。

小柳兒找來了鳳釵。淩波對著鏡子照了照,簪在了鬢邊,小鳳釵口中銜珠,那珍珠在她額邊一晃一晃,像一滴眼淚。

她和裴照,時機總歸是不對,勉強不來。但她戴上自己最喜歡的簪子,來見他這一麵。

二月的清晨,外麵冷得很,小巷子裡,裴照安靜站在梅花樹下,手扶著佩劍,穿著青袍,仰頭看著落光了梅花的樹。

四年前,崔景煜和清瀾在花信宴上結識的時候,也在這小巷子裡見過幾次麵,都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還帶著小柳兒和楊娘子,偷看過一次。見他們在樹下站著仍然隔著一尺遠,守禮得很,說的話也是無關緊要的那些:咳嗽好了沒有,明日天晴適合跑馬,想要什麼顏色的鳥羽毛。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但她也曾想過,自己會不會遇到一個人,他是高是矮,長什麼模樣,叫什麼名字,會不會像崔景煜喜歡自家姐姐一樣喜歡自己。

直到遇到裴照,他已經超過她所有的期望。這樣聰明,這樣漂亮,站在樹下的樣子,漂亮得像一匹野馬,她一來,他立刻察覺,回過頭來對她笑。因為他在樹下,落完花的梅樹也像開滿了花。

多可惜。

命運多會捉弄人。

昨天她在馬車裡想著要嫁給他的時候,他大概在桃花林裡走,因為她的“不嫁白身”而生氣。等到今天他帶著笑來了,她卻又換了主意了。

淩波站住了。

她並不覺得很痛,那痛隻是鈍鈍的,像心臟被一隻手握住了,像牙疼的時候伸手去搖,一搖就痛,但你總忍不住。

因為那痛一直在那裡,從來不曾離開。

當初清瀾也是這樣的嗎?她說她不後悔,但如果一直這樣痛下去的話,誰不會後悔呢?

好在她是葉淩波,從來心狠,從來舍得。如果沒有權,她就要很多錢,如果有很多權和錢,她就要她恨的人付出代價。

而裴照是她無比清晰的道路上唯一的一個意外,像一棵開滿花的樹,極好,極漂亮,極溫柔,想到他的時候那花香都似乎在鼻尖,讓人心軟。

但終究是流水桃花,有始無終。

“下雪了,小姐。”小柳兒忽然道。

二月常有這樣的雪,是倒春寒,當大雪鋪天蓋地地落下來的時候,什麼花也經不起這樣的寒冷。

淩波抬頭看雪,而裴照在看她,他認出了她的表情。

“葉小姐是來跟我告彆的。”他平靜地陳述道。他人生鮮少有不笑的時候,所以才這樣難得,上勾的唇角,和彎彎的眼睛都落了下來,他站在雪裡,周身氣質像一柄出鞘的劍。

崔景煜身上的氣質也常是這樣,像一柄憤怒的劍,要割傷每一個敢於靠近他的人。

“裴照,為什麼你們男的喜歡誰,就覺得誰是屬於你的?”淩波也平靜問他。

“因為我知道你也喜歡我。”他這樣回答她,看著她的眼神這樣懇切:“跟我走吧,淩波,你想要的東西,都會有的。”

但去哪裡呢?這世上哪個地方沒有人群的等級,沒有地位的高低。哪裡是世外桃源,不需要權勢與財富?哪裡既能隨心所欲又能保護自己的家人,不讓四周虎視眈眈的目光打上門來……

現在固然很好,三年後呢?五年呢?

何況她現在滿心憤怒,做不了滿心隻有他的新娘。

“我的小名叫阿蟬。”她忽然這樣告訴裴照。

“什麼?”

“我家的女孩子,大名都從水,淩波,清瀾,漣漪。小名都是鳥獸蟲魚,所以我叫阿蟬。”她這樣問他:“你的小名是什麼呢?”

她要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是他的小名,所以那個字都會不一樣,像那天她看詩書,看到裴照兩個字在一行詩裡,心都亂跳一下。

她問他的小名,因為她不肯跟他走。這就是她的回答。

裴照自嘲地笑了。

“阿蟬不嫁白身,是嗎?”山洞裡的那句話果然刺傷了他,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但這遠遠不夠,她要權勢,要財富,唯獨不要他。崔景煜當日的痛苦,他如今知道了。所以他才垂下眼睛,道:“我明白了。”

雪一點點大,但兩人都沒有躲。淩波幾乎是有點貪婪地看著他,像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臉,他的發絲沾了雪原來是這樣,幾乎可以想見他白頭發的模樣。到了他五十歲,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看著自己嗎?像是他的心都被自己撕裂了,像自己對他擁有無上的權力。像這山川萬裡,京城千家萬戶都對他沒有意義,他隻要她。

如果他不這樣看自己,自己的五十歲如何過呢。

他說:“我的小名叫作阿鷯,是一種鳥。”

那天後來的事,淩波幾乎都有些記不清了,她從來活得很用力,很清楚,但那天卻過得有點糊塗,她記得裴照離開的背影,記得那天下了極大的雪,記得小柳兒打了傘來,擔心地一直叫小姐,她卻隻是站在雪裡,一句話不說。

當然,她最後還是說了一句話的。

她說:“請戴大人上門來做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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