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了梧桐院,本來是要走南側門的,但門房過來傳話,說是鎖上了。小柳兒道:“一定是那邊院子又作怪呢。”
葉淩波其實一天驚心動魄,也困極了。但再困也仍然知道防備潘玉蓉,道:“柳吉,你去南門等著。”
“我明白。”柳吉也是一點就通。梧桐院再怎麼自成一派,終究是在葉家之內,她們都是葉家的小姐,葉大人是父親,潘玉蓉是繼母,不鬨起來還好,鬨起來,一個孝字就能壓倒人。這麼多年下來,積怨太深,潘玉蓉估計做夢都想弄死她們幾個,彆的不說,這份財產就值得一搏,彆的東西她不知道,元宵節清瀾的月光衣和珍珠頭麵她是親眼看見的,據說立刻磨了葉大人半個月,一定給葉引璋也做了一身好的才罷。
平時有沈家看顧著還好,就算把她們三個困住,韓姐姐和清瀾是每天都互遣仆人來往問安送菜的,一天沒消息,沈碧微就立刻殺到了,還有勇國公爺在,不怕參不死葉大人。
何況她們三個也不是吃素的,淩波這人是有點做梟雄的性子的,銀錢散漫,樂善好施,結識了不少人物,除卻柳吉這種忠心的小廝外,門房裡,車夫裡,還有鋪子裡,衙門裡,到處有得力的壯丁。仆婦裡自不必說,整個京中的仆婦裡都是她的人,雖然不是什麼救命之恩,都是些尋什麼食材綢緞尋不到,要受主人發落時,被楊娘子送了過來,解了燃眉之急的事。但傳遞個消息送個信是足夠的。
所以淩波雖然知道今日韓家大亂,韓月綺和沈碧微都分不出心來,也並不很擔心潘玉蓉那邊,橫豎梧桐院裡是鐵板一塊,不怕潘玉蓉作妖。
但她沒想到潘玉蓉就是為了把她截在府中。
馬車從前院過,早有家丁把守,潘玉蓉自己是被家人賣掉的,但是後麵因為沒有娘家人,又把家人找回來了,自家的堂哥找回來當主院的管家,會賣女眷的家,能是什麼好家風,自然是大貪特貪,待下人又刻薄。因為額頭上有一片胎記,正院裡的下人背地裡都叫他烏梢蛇。
如今烏梢蛇帶著七八個小廝,守在前院的巷子裡。淩波也不急,叫道:“楊叔。”
這次是楊五叔趕車,本來是帶著柳吉和自家兒子楊福的,柳吉下去了,就隻剩他們父子二人。但楊家是葉夫人的陪嫁,忠心自不必說,趕得上許褚典韋。楊五叔當即停住了車,從車轅下抽出一根鐵釺來,楊福也抽出一根齊眉短棍,兩人擋在車前。
“潘管家,這是什麼意思?”楊五叔問道:“自家的巷子,怎麼不讓我們小姐的馬車過了。”
淩波坐在馬車裡,手上不緊不慢地撫著手爐,小柳兒坐在車門邊,從簾縫裡看外麵,給淩波彙報:“小姐,是烏梢蛇和七個小廝攔著路,我估計潘姨娘就在門裡呢。”
潘管家見他們這樣反應,反而有點畏懼,賠笑道:“楊五,你這是乾什麼?夫人聽說二小姐回來,找她去問幾句話,你們拿槍拿棒的乾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要造反呢。”
淩波知道等閒幾個人也不是楊五叔父子的對手,而且潘玉蓉管家管得一塌糊塗,下人貪錢躲懶是一等一的厲害,真做起事來沒幾個人,更彆說拚命了。於是朝小柳兒使個眼神,小柳兒會意,立刻也掀起簾子,露出臉來笑道。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夫人?想找小姐說話,那正好,小姐剛從韓大人家回來,累得很,沒空去正院。夫人不嫌麻煩的話,有話可以來我們梧桐院裡說,潘管家快把路讓出來吧,大家都累了一天了,火氣大得很,真動起手來就不好了。”
潘管家自然也知道葉淩波是梧桐院裡的頭號硬茬,再僵下去他是占不到便宜的,但也不甘心就這樣算了,無法和潘玉蓉交差,隻得皮笑肉不笑地敷衍著。那幾個小廝倒是挺有進取心,也許是潘玉蓉許諾了重賞,竟然還敢散開來,準備悄悄摸近馬車。
楊五叔不動聲色,給楊福一個眼色,楊福素日是淩波放在外麵曆練的,花信宴最近事多才召回來,身手不比尋常。耐心等到小廝靠近,隻當看不見,等走近了,棍子一掃,先打退一個,轉身就是一個窩心腳,踹在後麵那個的身上,將他踹得跌坐在地上。
小柳兒立刻趁機發難。
“這是什麼意思?咱們家好歹官宦人家,小廝敢摸到閨閣小姐的馬車邊上了。”她比潘管家還凶一些,立刻叫道:“楊五叔,去報府尹衙門,就說有惡奴欺主了,讓他們帶衙役和刑枷來!彆放過他們!”
那幾個小廝哪裡見過這場麵,頓時嚇得不敢動彈,挨打的也隻好下去。倒是潘管家還算鎮定,連忙賠笑道:“大小姐快彆生氣,都是誤會,誤會!”
其實小柳兒也看出來了,這幾個人都是誘餌,巷子左右的小門後麵才危機四伏呢。估計潘玉蓉預備等這幾個小廝上來,吸引了楊五叔父子的注意,再趁機讓仆婦們上來,選幾個粗壯有力的婆子,把淩波和小柳兒從馬車上揪下來,再怎麼找罪名治罪,都隨她了。
所以她也不多糾纏,隻道:“誤會什麼?你們幾個小廝,還敢誤會主子了。楊五叔,放哨箭,正好把金吾衛叫來,反正丟的是葉大人的人!”
聽到這話,巷子左邊門後立刻咳嗽一聲,小柳兒也不知道是讓他們退下還是要進攻,楊五叔已經拿出哨箭來預備,潘管家見了臉色也大變,正在一觸即發之際,隻見他們身後忽然衝出一行人來,正是柳吉。
他帶著一群小廝,足有十來個人,後麵還跟著羅娘子和幾個粗使婆子,氣勢洶洶衝過來,將潘管家都撞得往旁邊一偏,隻得讓出路來。
“小姐,我翻牆進去,原來是那邊院子的潘姨娘說府裡丟了東西,要戒嚴,所以鎖了南門和西側門,咱們院子裡的人不敢做主,所以讓他們鎖了,都在院子裡等小姐回來呢。”柳吉隻管和淩波說話。
當著潘管家,他偏叫潘姨娘,潘管家臉色難看,但看他們人還多些,也不敢說什麼。
淩波在馬車裡笑了一聲。
“咱們院子裡的人太老實了,以後還得改改。”她畢竟是小姐,一說話,眾人都隻能聽訓,笑道:“潘管家,你來得晚,不知道,府裡正院的事向來是不與我們相乾的。柳吉,以後再有人來乾這種鎖門的事,直接連人帶鎖都砸了吧。”
“知道了。”柳吉大聲答應。
“行了,咱們回去吧。”淩波說完,見楊五叔跳上車轅,要趕車走,又不緊不慢叫道:“潘管家。”
潘管家不情不願,站在原地答了聲“是”。被柳吉冷笑道:“正院好規矩,管家也這麼大的架子。”一個眼色過去,立刻兩個小廝上來,將潘管家左右一夾,拎到馬車麵前,按著他的頭跪下來,正院的小廝想動,被梧桐院的小廝圍住,直接亮出了隨身的刀來。
“惡奴欺主,是打死不論的。”柳吉冷冷警告道:“你們敢動,要想想自己有幾條命。”
頓時正院的眾人都不敢說話,潘管家被按在地上,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那小巷子的門。但還算老辣,沒有直接喊出“夫人救命”來。
“潘管家。”淩波又喚道。
潘管家答了聲“是”,柳吉嫌他聲音不夠大,在他屁股上狠狠一踹,潘管家慘叫一聲,大叫道:“是是是,奴才在這裡。”
馬車裡傳來淩波的輕笑聲。
“你回去告訴潘姨娘,有什麼話說,來梧桐院找我就是,我隨時恭候。最好連葉大人也帶上,正好我最近無聊,手癢得很,她不怕死,儘管來就是。”
她說完這句,小柳兒會意,立刻道:“楊五叔,我們走了。”楊五叔趕起車來,小廝仆婦簇擁著馬車,柳吉和楊福墊後,浩浩蕩蕩一大波人,大搖大擺穿過了正院,就回了梧桐院。
小柳兒得意了一路,道:“小姐,還是你厲害,一眼就看出潘姨娘要搞鬼了,早做準備,不然今天咱們哪能這樣神氣,烏梢蛇也算是碰到硬茬子了。我哥還是厲害,嘿嘿……”
“花信宴過半,葉引璋還沒著落,五步蛇能不急嗎?估計最近這段時間還有得作妖呢。”
淩波隻當潘玉蓉是作妖失敗,沒想到她還真敢來。
當時天已經黑透了,淩波今天也是吃了苦頭的,雖然是被裴照照顧著,但一天下來,也是挺累的,當時不覺得,現在身上就有些酸疼,所以晚飯並沒擺得豐盛,隻是和小柳兒對坐,吃了個驅寒的羊肉鍋子,下了些豆苗之類的青菜,吃了半碗血稻飯就算了。倒是小廝們今天開心,小柳兒出去一趟,說:“我哥今天請客呢,自己掏錢讓廚房殺了一口豬,給他們做大肉菜吃,說獎賞他們今天勇敢,還要請楊五叔坐上席,他們現在個個都在纏著楊福哥學槍棒功夫呢。”
“柳吉也學會重賞勇夫了。”淩波在熏籠上假寐,聽到這個,眼睛也不睜,笑著道。
“那不是小姐教得好嘛,賞罰分明,下人才有奔頭,不然人家憑什麼聽你的呢。”小柳兒見她困倦,上來勸道:“小姐,要不晚上你彆過去了吧,我跟羅娘子走一趟,把東西送過去也是一樣的。”
淩波困得直搖頭。
“燕燕和阿措沒成年,我不過去,就成了清瀾獨自在外麵留宿了。況且崔景煜今晚醒不了,清瀾心中一定難受,我去陪陪她也是好的。”她向來主意大,勸不動,道:“我睡兩刻鐘,你就叫我起來。你去幫羅娘子收拾東西去,鋪蓋不用管,韓姐姐那一定是全新的,主要是要把那身杏黃色衫子帶上,頭麵配玉蓮花冠和插梳的那套。再把元宵節那套帶上,到時候清瀾沒得換了,不穿也得穿。”
崔侯爺能豁得出命來救清瀾,也該賞他點好東西看看。淩波現在想起來元宵節還好笑,崔景煜估計明明心裡喜歡得要命,眼睛都直了,偏偏一臉冷若冰霜,真是該,怪不得魏禹山都跑在他前麵呢。
她被熏籠的熱氣一熏,迷迷糊糊正要睡覺。沒想到剛睡著,就被驚醒了。
外麵沸反盈天,鬨得不成樣子。她皺著眉頭起身,問道:“怎麼了?”
小柳兒匆匆忙忙跑進來,還算穩得住,道:“小姐,沒什麼大事,就是老爺帶著潘姨娘過來了,說讓小姐出去認罪呢。我哥帶著人把他們攔住了,不讓他們進來。”
淩波聽得好笑,柳吉也是膽大,潘玉蓉就算了,葉大人說起來還是一家之主呢,他也敢攔,這膽量,看來真可以送到軍中去曆練了。
“行了。”她伸個懶腰道:“想必五步蛇是有新牌要打了,讓柳吉放他們進來吧。”
她不緊不慢,抿了抿頭發,換了衣裳,慢悠悠帶著小柳兒走到正堂,果然,葉大人和潘玉蓉正坐在那裡,葉大人上了二十年朝,當官的氣度是練出來了,到哪裡都是正襟危坐,還挺能唬人的,但潘玉蓉是改不掉了,到哪都是歪歪扭扭的,菟絲花似的,正是花信宴上的夫人罵的“小家子做派”。
一般這時候,都是葉大人出頭,果然葉大人也被潘玉蓉訓練出來了,見到淩波,先大喝一聲:“逆女,還不跪下。”
淩波隻當他是耳邊風,以前年紀小,還會嚇一跳,現在連反應也欠奉,隻懶洋洋走到玫瑰椅上坐下,伸手端起茶來。
“哎呀,咱們二小姐這氣度是越來越好了,如今見著老爺,安也不請了。我是沒資格受你的禮,但咱們老爺整日在朝中辛苦,養活一大家子,怎麼二小姐見了爹,一句話也沒有呢。”潘玉蓉立刻拱火道。
葉大人被拱上去,立刻站起來要教訓淩波,淩波隻一個眼神,羅娘子立刻帶著仆婦上來勸道:“老爺息怒啊,饒了二小姐吧,二小姐前些天咳嗽才好點呢,像是火症又犯了。”
這就是手下有人的好處,淩波隻管隨心所欲,自有人替她想理由,雖然是荒誕不經的什麼火症,說來說去,葉大人也信以為真了,隻當這是個瘋女兒罷了。
仆婦上來,葉大人自恃身份,自然不會和她們拉扯,於是重重哼了一聲,又坐了回去。
“葉大人和潘姨娘找我有什麼事?不妨直說吧,我等會還要去韓家走一趟呢。”淩波喝著茶道。
“咱們二小姐倒是繁忙,大晚上還在外麵自由來去,比一般的世家小姐都能乾些,怪不得名聲傳遍了呢。”潘玉蓉又上眼藥。
葉大人本就心中有事,聽到這話,立刻罵道:“孽障,你乾出什麼事自己知道。父母給了你的身份,你自己不尊重,乾出這種事來,辱沒門楣,還有臉坐在這裡喝茶?”
淩波聽得好笑:“我乾什麼事了?我又沒有寵妾滅妻,娶丫鬟做正室,我辱沒什麼門楣了?”
一句話說得葉大人和潘玉蓉都火冒三丈,葉大人還好,潘玉蓉聽了,眼中殺意都出來了,估計恨不得勒死她。但表麵還笑道:“二小姐怎麼這樣說話,明明是你有錯在先,你還辱罵尊長,這樣忤逆,難道真準備帶著你這一院子的奴才和你一起死不成?你和戴大人的事,早就傳得滿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誰不知道你手段了得,戴大人這個官場新貴,都成了你的入幕之賓。隻有我和你父親還蒙在鼓裡呢。今日葉大人上朝回來,聽到人跟他道喜才明白呢。”
淩波笑了。
“原來是為這事,我當是為什麼呢?”
“不知廉恥的逆女,我打死你,也算為我家清理門戶了。”葉大人聞言頓時大怒,叫道:“還不把這逆女拉下去,鎖進祠堂裡,我倒要問問你娘,是怎麼教女兒的。”
他畢竟是葉家的主人,一聲令下,頓時湧進不少仆婦來,都是潘玉蓉的爪牙。淩波也不含糊,羅娘子立刻帶著一堆仆婦也衝了進來,明麵上是勸架,說著“老爺不要和病人計較……”“小姐是火症犯了……”之類服軟的話,其實手上寸步不讓,推搡之間,還狠狠掐了那邊的人幾把,隻等她們動起手來,就好渾水摸魚,趁亂把潘玉蓉打個頭破血流。
但淩波卻已經被激怒了。
葉大人說彆人還好,說起葉夫人來,那可是碰到她的逆鱗了。淩波本來還有幾分困意,此時都被憤怒衝散了,看著葉大人,見他仍然是當年衣冠楚楚眉目清俊的模樣,隻是臉上多了點皺紋,胡子也有點灰了,發怒的樣子,連胡子也跟著抖,滿心信賴潘玉蓉的挑撥,一副理直氣壯要打死“逆女”的模樣,隻覺得十分諷刺。
真可笑,自己竟然是這個男人的女兒,身上還流淌著他的血,真是讓人惡心。
但就算再惡心,她也是那個不吃虧的葉淩波。
“葉大人,你先彆被你家小妾挑撥兩句就急著咬人,先說來聽聽,我哪裡觸犯了天條了?”她袖手站在人牆後,平靜問葉大人:“花信宴本就是男女議親的場合,我和戴玉權,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他看中了我,要向我提親,也是正當的,長公主殿下還要奉官家旨意主持姻緣大事呢,怎麼葉大人反而不準了?”
“你乾了什麼事,你自己清楚!”葉大人立刻怒道。
潘玉蓉也笑著挑撥:“論理,這話我不該說,我也知道二小姐是不認我這個娘的,但二小姐不認,不等於外麵的人不認呀,說出來,二小姐總歸是我女兒,要是乾出什麼事來,壞的也是我和葉家的門麵,葉大人在朝堂上,也要替二小姐丟人的……”
淩波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我竟不知潘玉蓉在外麵還是有麵子的?那怎麼不見誰下帖子請你去參加花信宴呢?怎麼沈家的宴席,你好不容易混進去了,還是在外圍給人端茶遞水的,連個好座兒也混不上呢?你舔著笑臉跟那些不入流的夫人說話,彆人還不理你的時候,你的臉不是在地上給人踩?葉大人娶你那天,你們倆夫妻就已經選擇不要這個臉了,怎麼今日又想起自己的臉來了?”
一席話說得葉大人暴跳如雷,潘玉蓉也滿臉殺氣,恨不能掐死她,當年她和梧桐院鬨翻時,淩波年紀還小,就算牙尖嘴利也有限,如今七年過去,當了七年的家,這張嘴簡直比刀還鋒利,句句往他們心裡紮。
“你,你!你這個孽障!”葉大人氣得渾身發抖:“我打死你!”
淩波隻冷笑著躲在仆婦身後,就算事情再變化,不過叫小廝進來而已,橫豎梧桐院有的是人手,來硬的不怕,就算告到府尹衙門,也不過是塞錢而已。葉大人這點權勢,在沈家和勇國公爺麵前還不夠看呢,何況今年梧桐院的助力又多一個魏侯府。
但潘玉蓉卻似乎還有殺手鐧。
她一麵叫人拉住了葉大人,一麵怒道:“二小姐,我們顧及你的臉麵,不願意當眾說出來。但戴大人和你的婚事究竟怎麼回事,你心中要有數。我們今日來,不是為了審你,是為了勸你,咱們一家人私下解決了,比什麼都好。”
淩波頓時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