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煜這個人,確實是天生的武將。相比裴照那種被淩波說是“少爺身子小廝命”的模樣,崔景煜真是野獸一般的體格,明明在水中待了至少兩刻鐘,挨了那麼多下,但被沈碧微帶來的宮廷秘藥一喂,再一敷,竟然連腫都消了大半,也不燒了,隻是人仍然昏迷著。據沈碧微說,她是去找淩波找不到回來,才看到水中的清瀾和崔景煜,那時候蜂群已經散了大半,睿親王的侍衛正在搜桃花溪邊,她連忙叫他們過來救人。
就是這樣,崔景煜也仍然是把清瀾托出來,交到沈碧微手裡,才倒下去的。
沈碧微都因此對崔景煜生了敬意,道:“確實是名將的心性,要是戰事再起,對他來說,可能封侯都未必是頂。”
“說我官迷,你呢?”淩波立刻笑她。彼時她們正匆匆趕去韓家的水軒看崔景煜,外麵已經站了許多人,有睿親王的侍衛,也有韓家自己的下人,醒了酒的韓月綺正指揮下人清理水軒周圍的馬蜂屍體,宮中侍衛帶了殺五毒的熏香來,水軒周圍都是滿滿一層馬蜂屍體,密密麻麻,看得人心驚。
這樣百忙之中,韓月綺仍然來得及和淩波對一個眼神,其中深意,自不必說。
“你們倆!”沈碧微實在受不了了:“這時候你們也還在想那破紅線呢。還是人嗎?”
“誰說的。”淩波立刻嫌棄她:“猜不準就不要猜,誰說續紅線的事了,我是在提醒韓姐姐,這次馬蜂來得蹊蹺,背後說不定有人作怪,讓她去追查呢。”
“是呀,這時候還說什麼紅線,我們也沒那麼不顧人死活啊。”韓月綺也道。
其實她們彼此都知道,這時候哪有什麼續不續紅線的事。崔景煜帶著清瀾在水裡待了至少兩刻鐘,清瀾又不識水性,在哪換的氣?拿什麼換的?為什麼崔景煜被蜇成那樣,清瀾卻毫發無傷?
落水已經是踩在京中世家小姐“失了清白”的邊緣了,何況這背後的故事,一細想就知道,有了“肌膚之親”之後,兩人其實根本用不著彆人來續紅線了。
清瀾那樣的死心眼,看著聖賢書長大的世家貴女的範本,經過這一遭,也不會再選彆人。而崔景煜也是世家出身,一定會“負責任”。雖然在淩波看來,這是便宜他了,明明是給他個台階下了,不用再糾纏四年前的前塵往事了。
這根紅線,其實根本用不著她們來續了。
但沈碧微哪管這些,見她們說到她感興趣的地方,連忙也道:“對!我也覺得這波馬蜂來得蹊蹺,從來馬蜂窩再大,也不過幾百隻,哪有這樣一大片來的,隻怕十個窩還不止,而且平白無故,怎麼會這樣發瘋,一定是有人毀了它們的窩,它們才四處亂飛找人蜇呢。不妨事,睿親王的侍衛已經在查了,我等會就陪他們一起搜山去,一定查一個水落石出。”
她隻管查真相,其實淩波和韓月綺心中早就有了人選了,所以韓月綺隻顧著說彆的事:“對了,燕燕找到了,是碧微托的元大人找到了她,她倒機靈,躲在一個小石洞裡,元大人護著她,也被蜇了兩下,也送到水軒來了。”
“我就說元修辦事,一定靠譜吧。”沈碧微道。
淩波於是跟著她們一起走進水軒,說是水軒,其實就是個裡外三間的小閣子,因為桃花溪改道,不從這走了,也就空下來了。隻在韓家人自己來桃花溪賞花的時候,用作歇息的地方,所以裡麵一應陳設都是全的。
阿措正等在外間,旁邊還有燕燕和元修,傅雲蕊平時嬌弱,其實關鍵時候還是有當家夫人的樣子的,把幾個小的管得很好。丫鬟也都聚攏在這裡,小柳兒、春鳴,楊娘子,都平安無恙。阿措本來還在急得團團轉,看見淩波,頓時放下心來,眼淚也下來了。
“二姐姐。”她立刻上來抱住淩波:“你去哪裡了,嚇死我了。”
淩波也笑著檢查她。
“你有沒有事?燕燕呢?”她招手叫燕燕過來,檢查了一番,發現兩個小的都是全須全尾的,又摸摸燕燕的臉,道:“還好你們兩個都機靈,都沒受傷,不然我可要擔心死了。”
“我和傅姐姐她們在水軒裡,馬蜂一來,魏禹山就發現了,他和尹將軍把所有的門窗都關起來了,我們躲在水軒裡,魏禹山想去找崔將軍的,傅姐姐攔住了他,我們等到馬蜂散了才開的門……”阿措驚魂甫定,仍然竭力跟淩波說清楚情況。
燕燕則是笑嘻嘻。
“我聽到馬蜂怪叫,就跳到溪邊的小石洞裡躲著了。有兩個馬蜂落下來,還被我用小石頭砸死了呢,我正玩馬蜂,就聽見元大人叫我,我就答應了……”她大方得很,立刻拉著淩波道:“二姐姐,元大人救了我,我們送他兩抬點心做謝禮好不好?”
是如意坊的點心盒子,淩波新琢磨出的花樣,不再一盒盒送,而是一送一抬,選的都是最貴最好的幾種點心,用朱紅緞子裝飾抬盒,又精致又華貴,送人十分體麵,京中年下,世家送禮,都少不了幾抬點心盒子。
元修這人,也是犟種脾氣,挨了蜇還不老實,本來坐在那裡,兩個小內侍給他敷藥,他聽到燕燕的話,還嫌棄道:“我說了我不要你那什麼破點心盒子,你還送給我做什麼?”
“你吃了就知道了嘛。真的很好吃的。”燕燕隻笑眯眯跑回他身邊去:“我剛剛給你糖,你怎麼還吃了呢?”
“你還敢說!我以為那是藥!”元修頓時脾氣更大了。
淩波不管這兩人的官司,徑直去裡間看崔景煜和清瀾。
果然崔景煜這家夥真被放倒了,這家夥平時冷漠得讓人心煩,昏迷了倒是挺不錯的,尤其是考慮到還是為救清瀾受的傷。
清瀾自然是失魂落魄,坐在床邊,魏禹山則是在床尾,又是生氣,又不知道向誰生氣,人是崔景煜自己要救的,難道能怪清瀾麼?但想到崔景煜這麼多年後仍然還為了葉清瀾而受傷,還是在她退婚辜負了他的前提下,真是讓人生氣。
所以看見淩波進來,他第一個道:“你現在開心了?”
淩波懶得理他,倒是身後的阿措立刻護姐姐:“魏禹山,你什麼意思?”
魏禹山當然不會朝她發脾氣,隻是一拳打在旁邊柱子上,葉淩波看了罵道:“你要發瘋出去發去,這裡還有傷者呢。”
其實她倒不覺得魏禹山發脾氣有什麼用,橫豎魏夫人和鎮北軍女眷那邊上次都拿下了,看崔景煜為了清瀾傷成這樣,就知道自己和韓月綺的估計沒有落空,這家夥就是死鴨子嘴硬,那一個魏禹山在這發脾氣又有什麼用呢?
所以她也不管魏禹山,隻在清瀾身邊坐下來,摸了摸她的手,清瀾不知道在想什麼,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崔景煜這家夥,倒有幾分能耐,聽沈碧微說,馬蜂來時,他們在的地方是最危險的,離水軒又遠,周圍又是一馬平川,一點遮蔽都沒有,他還能把清瀾保護得全須全尾的,連個磕碰都沒有,也算他的本事。
不然,自己和韓月綺也不會這麼篤定他就是清瀾的正緣。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正緣兩個字,淩波心中忽然被刺了一下,又想起裴照那個家夥來。
不知道他如何消化自己的那句話,實在是太過狠絕了,何況他還剛剛救了自己的命,實在是忘恩負義。
但恰恰是因為喜歡,因為是有情人,所以才會毫不猶豫地傷害對方,因為自己心中也很痛,因為恨他不肯和自己一起建一個未來。
淩波坐在床邊,後知後覺地想起來。
崔景煜護著清瀾,自己受傷昏迷,都讓她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因為他仍然無可救藥地愛著她。
那裴照何嘗不是讓自己毫發無傷呢?
因為崔景煜受傷,不好搬動,所以魏夫人親自帶著軍醫過來照料,見到這場景,和旁邊毫發無傷的葉清瀾,也隻能歎一口氣而已。
四年了,兜兜轉轉,到底逃不脫。她雖然心疼自家子侄,卻也記得清瀾上次幫鎮北軍女眷的恩情,因此對她客客氣氣的。
魏珊瑚就比她爽直得多,一來先感慨:“誒,還好今天我沒來,本來我還準備跟雲蕊一起來呢,不然也要挨蜇了。”
“我才不會讓你挨蜇呢。”羅勇立刻表忠心。
“呸,我用得著你?”魏珊瑚罵道:“我也是女中豪傑呢。當年我跟我爹在老家,還抓蛇賣呢,什麼馬蜂沒見過,馬蜂泡酒驅寒的,蜂蛹還能炸著吃呢,你們都不知道吧。對了,韓夫人,我剛才來的時候也看了,這些馬蜂應該是從山裡飛出來的,窩不在你們這片地方,應該是在桃花林深處,那應該是有個大窩,被人搗爛了,才飛到你們這來的……”
查案的自去查案,守傷員的守傷員,清瀾自然是不肯走,韓月綺已經在安排晚上留宿的事了,把韓家一個大院子騰出來給客人住。淩波隻得自己先回家,去收拾些換洗衣裳和用品帶過來,誰知道剛上馬車,準備讓柳吉趕車,隻見車簾子被人一掀,沈碧微就鑽了進來。
“你不是去查馬蜂窩了嗎?怎麼在這裡?”淩波不解地問她。
“睿親王把宮裡驚動了,官家直接派了捕雀處來查,我們插手不進了。據說已經找到了蜂窩,是一個貫通的石窟,蜂窩足有一輛車那麼大,捕雀處抓了幾個附近的樵夫,正在審呢。”沈碧微一口氣回答完淩波的問題,把手往馬車壁上一撐,道:“你彆管彆的,先告訴我,你和裴照那狐狸精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淩波煩躁地道:“我們早沒事了,已經斷了,今天就斷了。”
“人家救了你,你跟人家斷了?”沈碧微反問。
淩波立刻挑起眉毛,驚訝地看著她。
“你不是一直看不慣裴照,不準我和他混在一起嗎?怎麼忽然改了主意了。”
“你彆在這攪渾水。”沈碧微直接得很:“我嫌棄裴照,是因為知道你喜歡他,我是你朋友,自然看不慣他。你以為當年韓姐姐嫌棄崔景煜嫌棄得少了?這是我跟他爭風吃醋,沒有外人的事。但你搞了個戴玉權來,是什麼意思?”
淩波沒想到她還知道戴玉權的事,第一反應是看馬車裡的小柳兒,小柳兒立刻一臉無辜:“小姐,不是我說的。”
“你彆看她,跟她沒關係。”沈碧微山大王一樣,把淩波的臉扭回來:“是戴玉權自己漏出了風來,他截了一單子寶石,說是預備送禮,他是風口浪尖的人物,多少人揣度他的喜好,立刻就猜出他是在預備下聘。他入京來也沒和彆的世家走動過,有些人立刻就猜到是你家了,都猜是清瀾,但我知道你去年運糧船的事,知道他想求娶的是你。你是不是最近續紅線把頭續昏了,我都知道的消息,你卻不知道了。”
其實她這話倒是錯怪了淩波,從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沈碧微就算再不理京中俗事,消息自會跳到她眼前來。光是一個勇國公府,能接觸到的消息就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不然怎麼隻有她知道霍英禎的名字呢。
淩波也立刻警覺起來:“戴玉權不是平郡王府的人嗎?官員揣測他的喜好乾什麼?”
“你以為他是誰?”沈碧微到底是吏部尚書的女兒,看京中官場如同棋盤般分明:“戴家世代經營江南,為什麼送人入京?就是因為上一趟陳家查鹽,下手太重,自己在中間貪了太多,官家和江南兩頭都各有意見,隻是沒有現成的人能換。所以江南士族願意自己供一個官出來,戴家就是他們的領頭羊,不然為什麼那麼多進士不選,讓戴玉權一個舉人來做官?平郡王府是官家的眼睛,如果再和你聯姻,通過你和我家沈大人打招呼,那就是官家、平郡王府和我們沈家,三家達成默契,把陳家排擠了出去,下次江南查鹽,就是元修和戴玉權去下江南了。京中官員雖然看不透這大局,但也知道戴玉權非池中物,隻是暫時養在平郡王府罷了,所以個個巴結呢。”
淩波自嘲地笑了。
“我說呢,怎麼忽然看中了我。”
非池中物的戴大人,要多少美貌的世家貴女不可得,怎麼偏偏看中她呢。
沈碧微被她氣笑了。
“你能不能彆一涉及到婚姻,就這樣妄自菲薄,這世上又不是隻有在乎容貌的人,你家裴照倒是姿色十足,不照樣喜歡你?”她訓葉淩波:“戴玉權要是隻想聯姻,早來求娶我家沈露薇了,他既然想娶你,就是真喜歡你,和我家的關係隻不過是順帶的。你又不是我家親戚,隻是朋友而已,雖然和我感情好,但沈大人又不認,怎麼可能是隻為了聯姻娶你。你也彆太把世上的人看輕了,破落戶才拿婚姻做交易呢。戴家在江南五代經營,富可敵國,嫡子娶妻,肯定是要自己也喜歡中意的。不然一生跟個不喜歡的人過,生一堆不喜歡的兒女,那要財富和權勢乾什麼?”
都說她憊懶灑脫,其實她格局不小,真論起道來,淩波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但淩波聽了,也隻有苦笑而已。
她當然不是不信。正如沈碧微所說,裴照都喜歡她,何況戴玉權呢。她知道自己自有自己的風采在,這京中也不是哪個世家女都能把皇商打得節節敗退的。
但如果隻是皇商也罷了,偏偏戴玉權比自己想的還要高,權勢,財富,都是超過想象,那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沈碧微畢竟是自幼和她一起長大,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
“你先給我停下,彆露出這副算計的樣子。”她被淩波氣笑了:“我剛說過破落戶才算計婚姻呢,你就在這算計上了。你又不喜歡戴玉權,嫁他乾什麼?”
“不嫁他嫁誰?難道以後還有更好的?”淩波反問。
“當然是嫁自己喜歡的。”沈碧微道:“雖說人心易變,男人尤其靠不住,但你的人生也是一生一次,自然要按自己的心意來。你要想嫁誰,你就嫁去,你要不想嫁,就陪我在京中浪蕩著,我還更開心呢。憑你的本事,怎麼選都一定能夠經營得有聲有色。七年前怎麼樣?現在怎麼樣?你連那樣的絕境都能翻出來,何況現在,為什麼一定要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呢?”
她一句話問住了淩波。
“好了,我還要去看睿親王,不跟你多說了。”沈碧微認真囑咐淩波:“我特地趕過來跟你說,是知道戴玉權在預備提親了,所以跟你打個招呼,等我忙完這邊,我再和你細說。這次馬蜂的事實在凶險,官家的脾氣你也知道的,我不能讓他把這事怪在韓姐姐身上。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要輕做決定,一定要和我商議了再說。知道嗎?”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