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諫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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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清瀾早已猜到長公主殿下召她們是為什麼。她先前那一番諫言,觸動了長公主殿下,將花信宴的危險剖析得清清楚楚,但長公主殿下到底是避世多年,對於京中的形勢還是不太了解,想不到在自己有言在先的情況下,盧文茵還敢動手。所以震怒錯愕之餘,也難免有狐疑。

你葉清瀾的諫言,究竟是準得像預言?還是早就知道了,卻有心瞞報?

叫淩波一起來也為這個——在長公主眼中,葉淩波可是有前科的,平安坊的事,雖然算計的是魏夫人,但也借了長公主的勢,甚至可以說是把長公主的反應也算了進去。這樣不安分的事,做一次就會在“貴人”們的心中掛上號的。有了壞事,第一個也懷疑你。何況後麵又出了陳夢柳的事,葉家當眾和崔家絕交,更像是撇清,裡麵又有淩波的身影。

但清瀾並不清楚平安坊的事,對於陳夢柳的事也沒有懷疑過淩波,但長公主叫淩波一起來,她也隱約猜到了。

不會是好事。

淩波的性子,她也教過許多,但始終糾正不過來。畢竟言語輕如風,真正有重量的,是經曆。

淩波曾經用這些方法捍衛了自己的家,保護了自己的家人,也用這些算計殺出一條血路,為自己家裡帶來今日的富貴安然,就算知道善泳者溺於水的道理,又如何忍得住?

好在還有她。

都說她像梧桐院的父親,淩波像梧桐院的母親,其實是有原因的。京中的世家中,以前常有這樣的搭配,大人在外麵弄權,夫人在內宅合縱連橫,一個做麵子,一個做裡子,出了許多珠聯璧合的例子,一代人就能成就一個世家的崛起。

但是隨著先帝最後幾年的清理,滿朝臣子都被洗過一輪,現在的世家中,似乎沒有一對夫妻稱得上這樣的配合無間了。沈大人倒是重臣,但夫妻之間關係淡得很,沈夫人也不是能做暗中配合的人,勇國公的獨女,比沈大人倒還正直些。所以沈家雖然權重,但力量卻有限。陳大人夫妻倒是齊心,但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唯利是圖,所以麵子又不好看了,其餘的更不用說。

反而是清瀾和淩波,有這種狀態。清瀾過分正直寬容,淩波就做她背後的劍,等到淩波要被問責了,清瀾又擋在前麵,靠她一貫的口碑正直扛下來自上而下的問責,真正是背靠背作戰,配合無間。

今日形勢凶險,但說實話,滿京中,除了葉清瀾,也無人可以應對這局麵了。連楊林城那些女眷也不能,不然,她們就不會現在還被長公主晾在雪中了。這還是看魏夫人麵子,魏夫人就算不到場,這筆賬也要算到她身上。

蘇女官還是惜才的,引她進去,打起簾子時,簾上流蘇落下來,拂過清瀾額頭。蘇女官語帶雙關地道:“葉小姐請小心。”

葉清瀾也語帶雙關回她:“多謝蘇尚宮提醒。”

暖閣中,長公主殿下端坐在榻上,正看書,旁邊一個臉生的女官在伺候,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穿玄衣,有金紋,素著臉,宋嬤嬤、宮女則是侍立在旁邊。

清瀾提裙,上去行禮,跪倒在柔軟的地毯中。

“臣女葉清瀾,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福壽康寧。”

這是宮中才有的獬豸紋,獬豸能辨忠奸,向來隻用在官家處理政事的地方,不用在後宮。這地方應該是長公主處理正事的地方。

長公主仍然沒叫她起來回話,反而她身邊穿著玄衣的女官說話了。

“聽聞葉小姐的諫言舉世無雙,我神交已久,今日特來聆聽。”那女官的聲音冷得很,偏又帶笑:“不知葉小姐方才路過庭中,有何評價?”

清瀾如果這都聽不出她的敵意,那就太笨了。

想也知道,長公主殿下身邊的女官不可能都是蘇女官那樣心思正直明朗的人,說是心灰意冷避世多年,但霍家倒台十七年有餘,官家的恩寵和愧疚都不減,長公主的地位在外命婦中,甚至滿宮廷的內命婦中都是第一,連中宮皇後的風頭也蓋過。恐怕也不是全然順其自然得來的。

被先帝倚重,嫁給英國公世子來平衡朝堂的長公主,身邊怎麼可能沒有一兩柄利刃。

所以她隻是垂頭答道:“秦尚宮言重了。臣女不過是想為殿下分憂罷了。”

秦尚宮立刻就笑了,看一眼蘇尚宮,如同看自己被人蒙蔽的小妹妹。

“麵都沒見過,就能叫出我的來曆,這就是靖容說的心思端正之人?”

“能選上女官,是世家女子頂尖的榮耀,名姓也會為人傳頌。所以臣女也對秦尚宮神交已久。”葉清瀾答得平靜:“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秦尚宮原諒。”

她答得實在天衣無縫,旁邊的蘇女官忍不住笑了一聲,秦女官立刻瞟了她一眼。

“靖容今日也辛苦了,不如下去歇一歇吧。”秦女官道。

蘇靖容卻拒絕道:“秦姐姐不用擔心我,殿下還沒歇呢,我怎麼好歇。”

清瀾聽在耳中,對形勢也有了初步的判斷,看來長公主殿下,也並沒有下定決心。否則不會連身邊女官也各執一端。

秦女官顯然對於現在的狀況十分不滿,見蘇靖容堅持留下,聲音更冷,道:“葉小姐口口聲聲說要為殿下分憂,你一無職位,二非局內人,之前那樣熱心,難道是早有消息?那今日鎮北軍女眷告狀的事,想必你也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來稟報殿下?這是為殿下分憂的表現?”

“之前的事,我已和殿下闡明。秦尚宮這樣誅心,不是取士之法。”清瀾平靜地抬頭,看著秦女官道:“秦尚宮要是疑心鎮北軍女眷有預謀,為何不去質問她們的首領?”

“我倒是想問,隻可惜一個個都當縮頭烏龜呢。光是懲治這幾個出頭鳥,也難解氣。”秦尚宮眯著眼睛道。

貓的身上常有這種神態,是捕獵前的準備,大貓自然也一樣。崔景煜當初和清瀾說起他當初獵一隻老虎的經曆,在密林裡跟隨它整整一天,如何看著它捕獵,看著它狼吞虎咽吃下一頭鹿,在它饜足放鬆警惕的時候出手,射殺這叢林之王,她聽著都覺得心驚。

正如淩波所說,長公主殿下久不上戰場,生疏日久,未免忘記了輕重,這樣的事就動用秦尚宮這樣嗜殺的獵手,不是好選擇。

聽她語氣,不止對魏夫人不滿,連魏侯爺也算上了。

如果說蘇女官還算得上謀士,那秦女官,應該就是長公主殿下的“爪牙”了,爪牙自然隻知道殺人,但要做叢林之王的人,還得有顆大度的心才行。

所以清瀾隻朝著長公主殿下諫言。

“殿下,魏夫人不來,是因為她忠。不是她不敢,而是她知道自己不隻是鎮北軍女眷的首領,也是魏侯爺的妻子,魏侯爺身上擔負的是軍國大事,無論如何,不能把魏侯爺牽扯進去。”她平靜地朝長公主殿下陳述道:“魏侯爺不出麵,也是因為他的忠心,聽說魏侯爺今日仍如常參加陳家宴席,不曾處罰這些將領,殿下不妨想想,按照軍法,將軍嫖妓也該罰,但他卻不罰。因為他在等殿下處置,由殿下裁奪。他們已經表達了自己的忠心,現在的問題是,殿下是否願意體諒他和魏夫人苦心?”

秦女官立刻就冷笑了。

“你果然給魏家當說客。”

清瀾垂下了眼睛,她甚至有點自嘲地笑了。

“秦尚宮太高看我了。”她似乎並未被挑釁到,道:“也太高看魏家了。”

長公主的神色終於微動。

一個人如何聽得進另一個人的話呢?全然陌生,如何相信,一定是發現對方的某些判斷,和自己的一模一樣。長公主也一樣看不起魏家,尤其是魏夫人,上位者不怕惡人,隻怕蠢人,因為蠢人蠢起來,比惡人的破壞性更大。在她看來,楊林城女眷這次,更多的是犯了蠢,盧文茵才是做了惡。

清瀾的話,也是要試探長公主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聽說你和魏夫人有過衝突。”長公主淡淡開口:“她當著盧文茵的麵辱你。你不記恨?今日還替她說話?”

滿京人都知道,魏家和盧文茵以前關係好的時候,魏夫人沒少充當盧文茵的武器,遠的不說,上次在崔家就是一次,雖然最後站出來說了公道話,到底也是傷了葉家的。

長公主這樣問,怕的是周瑜與黃蓋的故事,但長公主殿下也知道,魏夫人的謀略,如何做周瑜?連做黃蓋隻怕都難。清瀾那句高看了魏家,與她對魏家的判斷是對得上的。魏家,並不是表麵恭順、實則處心積慮陽奉陰違的臣子,那種臣子多出在文臣清流之中。武將一般要跋扈也是明著跋扈。

宮廷中出來的人,見識過最險惡的人心,小心點總是沒錯的。

但清瀾答得出乎長公主殿下意料的坦蕩。

“殿下讓人去過鹿鳴寺嗎?”她這樣問。

“自然去過。”

“那殿下應該知道魏夫人為何辱我。”清瀾平靜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魏夫人對清瀾並不寬厚,她卻處處為魏家擔保,這個點說不清,她的話在長公主麵前就始終帶著疑影。

但早在長公主問她寺廟的時候,她就已經坦誠以待。京郊的那間小寺廟裡,她供了四年的長生香,寫的是崔景煜的名字。有了這個線索,以長公主的手段,不難查出她和崔景煜的過往,桐花宴也好,曾經的定親也好,乃至於今時今日的尷尬處境……

她一開始就知道長公主要用她,所以交出軟肋,是臣對君的臣服。就像此刻,她安靜跪在長公主麵前,神色坦蕩而平靜,麵容寧靜如玉,所有的試探、猜測甚至激將法都失去了意義。

早在長公主問她之前,她就已經給出答案。這樣坦誠,反而顯得長公主殿下失了氣度。

所以長公主殿下才會道:“起來吧。靖容,去給葉小姐倒杯茶來。”

女官親自倒茶,是難得的榮耀。但前倨後恭,先打後哄,也不過是帝王心術罷了。

蘇女官敬重她,所以願意倒茶,不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秦女官不滿,先出聲,道:“說來說去,不過都是要殿下管魏家的事罷了,乾政可不是什麼好事,難道能為了送幾個小妾的事,去把當朝尚書大人治了不成?”

清瀾笑了。

“殿下顧忌陳大人,但陳大人是否顧忌殿下呢?”

她一句話問得秦女官臉色都冷下來,長公主殿下卻仍然隻是悠閒喝茶,身後琉璃窗的光照在她臉上,是傾城的美貌,但貴氣逼人,如同霜雪般凜然。

“乾政自然不對,殿下的慎重也是理所應當,但花信宴是殿下主持,已經三令五申不許有肮臟事,陳家的人卻這樣放肆,不教訓一下他們反而失了殿下的威嚴呢。”蘇女官立刻道。

她之所以欣賞清瀾,就是因為兩人的見解極像。而秦女官則不同,在旁邊冷冷道:“隻怕葉小姐這話也有私心吧?”

“諫言的好壞,是由話中的正理決定的。秦尚宮事事論發心,難□□於末流了。”清瀾語氣淡,話卻極鋒利。

長公主笑了。

“那葉小姐有何正理,說來聽聽。”

清瀾起身離座,跪下陳詞,她這樣的姿態,所有人都明白接下來的話一定重極了,連故作不屑的秦女官其實也凝神認真在聽。

“殿下問起我和魏夫人的過往,其實我早已經看開了。軍中之人爽直,因為戰場容不下蠅營狗苟,彼此要將後背相托,所以經不起背叛,哪怕是誤會的背叛也一樣。魏夫人誤會我,也有她的道理。她說賞罰分明,是帶兵的方法,我勸殿下的道理,這也是第一層。”

“方才秦尚宮說,不過是送幾個小妾的事,把這次的事看作小事。我覺得不然,小事,是對京中世家夫人而言,但楊林城女眷,是曾跟著鎮北軍出生入死的糟糠之妻,陳耀卿和盧文茵侮辱了她們,她們的丈夫也侮辱了她們,士可殺不可辱。殿下是花信宴的主事,賞罰要分明,滿京城的夫人都仰賴殿下做主,鎮北軍的女眷也不例外,她們找殿下做主不是她們大膽,要是不找殿下做主,殿下才該擔心呢。護不住自己士兵的將軍,無法服眾。這是第一層。”

“第二層,是如何對待魏家。北疆戰事已了,看似魏家逃不過功高震主的結局,所以陳家也好,沈家也罷,都隻想著拆解鎮北軍,給魏家使絆子,借此討好官家。但殿下是經過事的人,自然知道,朝中派係總會變化,十年前得意的勢力,十年後也許就什麼都不是了。潮漲潮落,變化萬千。但無論怎麼變,有一條變不了,就是我大周永遠需要有才乾的忠臣。”

“魏侯爺是忠臣,是大周的棟梁,也是官家的肱骨重臣,束縛他,削弱他,算計他,削弱的是大周的力量。鑽營算計永遠是末技,就算一時得勢,也不過鏡花水月。這世上隻有真正做事,做好事,做實事,做有益於江山百姓的大事的人,才能是最後的贏家。這從來是官家和魏元帥的事,不是其他人應該染指的,陳家不明白這道理,盧文茵也不明白。但殿下應當明白。”

這一番諫言,格局極大,道理也極正,不僅蘇女官聽得心潮澎湃,秦女官的神色都微動。

世人沒說過謊話,都以為欺騙是極簡單的事,不知道一個人想要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任務。就算竭力模仿,模仿的不過也是術,不是道。一個人的本心如何,會體現在細節中,也會體現在氣韻中,寫字講究氣韻貫通。心中沒有大丘壑和浩然正氣的人,是說不出這樣一番話的。

隻是到底太正直了點,做文章是好的,用來政鬥,未免太天真了點。

秦女官於是淡淡道:“那如果如傳言所說,官家不明白呢?”

這話多放肆,雖然借了傳言的名義,但判個妄議聖上都是輕的。但清瀾從進入這暖閣時就猜到了長公主殿下不是要問責,而是要她來說些話的,在這些話裡,大可以不必擔心妄議聖上的罪名。

但清瀾更清楚,長公主之所以召她,不是要她說彆人都能說出的話,而是要說誰都說不出的話。

就像此刻,她平靜反問:“秦尚宮說傳言,其實我也聽說了,傳言也說,官家刻薄寡恩,但我大周國運昌隆,所以英國公之後有勇國公,勇國公之後有魏元帥,但魏元帥之後,不知有誰?”

長公主的神色都有瞬間的震動。

清瀾前麵那番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喻之以義,誘之以利。但那不過是讀聖賢書的人的基本功,整個下午,隻有這一句,才是真正的諫言。

“我要勸殿下的,第三層的道理,是《春秋》說的,義戰必勝。陳家行事不正,而魏侯爺行的是忠義,這其實也是殿下的家事,聽聞殿下當年和官家一起受太傅教育,殿下應當要聽到的話,由我來說給殿下聽。官家應當要聽到的話,不知誰來說給官家聽?”

清瀾的話說完,秦女官今日才第一次認真端詳起這個橫空出世的葉小姐起來。

讀書的女子雖多,但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是大才。

今日長公主遲遲未斷,忌憚的人甚至都不是什麼陳大人,而是另有其人。葉清瀾這番話已經點透了。

人人都知道了,盧文茵背後的人是平郡王妃,而平郡王妃,是中宮皇後的娘家侄女,不然她一個郡王妃,怎麼敢指使盧文茵公然違反長公主的禁令,在花信宴上送起小妾來。

今年的花信宴若是平郡王妃主持,因為那是世家之間的事,和沈夫人主持沒有區彆。但官家指定了長公主,那是宮中內命婦的事了,因為愧疚也好,因為潛邸時的情意也好,太後薨逝之後,最尊貴的待遇和權力都被官家轉交給了長公主,而本該是天下之母的,是中宮。

話不可點透,但長公主一定懂。甚至今日這一番諫言裡,最重要的就是這個不言之言。什麼陳家,什麼魏家,什麼平郡王妃,都不是長公主的對手,都說帝王是家天下,這從來都是宮中的事,是他們一家人的事,是誰來管這個家?是小姑子還是嫂子。

但清瀾也沒想到長公主的回答。

“你說陳家的家風不正,但你葉家的家風正嗎?”長公主殿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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