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清瀾的性子,今日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崔景煜的宴席的。
他要炫耀,就讓他炫耀,四年打仗,侯位是打下來了,性子也這樣狂妄起來,就是滿京的小姐都去爭奪他的婚事,又威脅得了誰?他自有他的青雲路,清瀾自有清瀾的天地寬。
當著家人麵,清瀾是穩重的大姐,但私下也仍然有賭氣的一麵,就一輩子橋歸橋路歸路好了,當初的桐花宴也好,婚約也好,都隻當是少年糊塗,橫豎就算成了婚,也不過是那樣,少年夫妻又如何,沈雲澤照樣在酒席上和同僚招妓聯詩,徹夜未歸。
可見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清瀾坐在窗下繡花,雖然麵如平湖,其實心中潮漲潮落,一波又一波。褪去成熟穩重的大姐的名頭,其實她也不過是個不到二十四歲的女子,會同自己的好友一起嫌棄男子,也會為崔景煜的負氣之舉而心緒難平。
但更難平的還在後麵。
窗外忽然響起一陣喧嘩,像是有人匆忙闖進來,楊娘子也被驚動,清瀾皺起眉頭,坐起身來。
“春鳴,去問問外麵怎麼了?”
她話音未落,外麵的人已經闖了進來,是楊娘子,神色慌亂。
“大小姐,柳吉回來傳話,說二小姐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被人欺負了,柳吉趕著回來告訴大小姐……”
清瀾蹭地站起來,連鞋也來不及穿好,春鳴機靈,連忙過來幫著她換衣裳,叫小丫鬟:“景禾,去把小姐的大衣裳拿來,阿碧,你去拿頭麵來……”
“還梳什麼頭。”清瀾也早經曆過許多這樣的時刻:“楊娘子,去讓楊五叔套車,春鳴把昭君套拿來,我換個衣裳就可以出門了!”
也不怪夫人們忌憚魏夫人,這樣午宴跟晚宴之間空閒的下午,要是為了避嫌,魏夫人正該好好和夫人們交際才對,但她被盧文茵慫恿得,也一直拉著崔景煜在說話。下午風涼,望樓上就撤了席,夫人小姐們又移到了戲台對麵的琉璃閣,在那喝茶聽戲吃點心,魏夫人帶著盧文茵坐了主桌還不夠,還一直和崔景煜說著些晚上的安排,偏偏魏樂水又一直在旁邊,在其他夫人眼中,這跟魏家把崔景煜視為囊中物了有什麼區彆。
長公主殿下雖然沒來,卻遣了個女官來,正是她最倚重的蘇女官,年紀太輕了點,況且也是來當個擺設的,自然是不關己事不開口。平郡王妃倒是來了,良王老王妃缺席,平郡王妃也是頗倚重盧文茵的,所以竟無人去拆解開他們,任由魏夫人和盧文茵一直帶著魏樂水和盧婉揚在聊天。
崔景煜麵冷心也冷,雖然陪著,也是看魏夫人麵子,興致缺缺的模樣,但水滴石穿,盧婉揚的人物又那樣出色,夫人們怎能不心慌,可偏偏一個個都沒有由頭開口,就是開口,也被盧文茵擋住了,實在是讓人心焦。
彆人都還好,何夫人整個是心急如焚,還有其他幾個世家的夫人,也都暗自咬牙,聽著那邊一問一答,正在氣氛焦灼時,一聲呼救卻打破了這僵局。
“崔侯爺,魏夫人,快去救救我家小姐吧!”一個生得眉清目秀的丫鬟直接闖進了宴席,直接往崔侯爺麵前就是一跪,滿臉眼淚,十分可憐:“我家小姐被陳小姐和薛夫人關起來了!”
崔景煜本來也是站在旁邊和魏夫人說話,見小柳兒這樣,頓時皺起眉頭:“葉淩波怎麼了?”
“小姐被陳小姐關在北院的空房子裡了,還鎖起來了。”小柳兒雖然一副被嚇壞了樣子,眼淚直流,但說話卻句句清晰,讓滿堂夫人都聽得清楚。這還算了,她一眼瞥見魏夫人身邊的盧文茵,直接撲了過去,跪在地上哀求道:“陳少夫人,求求你放了我家小姐吧,陳小姐說她是替你出氣呢。小姐得罪你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饒了她吧!”
饒是盧文茵有通天手段,這時候也慌亂起來。
“你胡說什麼,誰要暗算你家小姐了,關我什麼事!”她被小柳兒抱著腿,氣得眉毛倒豎,就想踹她,一眼瞥見崔景煜的神情,頓時不敢動了。
“究竟是什麼事?你從頭細說,不要冤枉好人。”盧婉揚上來,皺著眉道。她平日裡溫柔婉約,關鍵時候卻這樣沉得住氣,直接朝旁邊的丫鬟使眼色,盧文茵的丫鬟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上來想拖開小柳兒。
小柳兒卻極靈巧,立刻往崔景煜身邊一躲,哀求道:“沒有時間細說了,侯爺,我家小姐還被鎖在北院呢,那裡又黑又冷,求求你了,快去救救她吧!”
但凡有熱鬨看,人群是沒有不聚集的。何況這還是京中最炙手可熱的封侯宴,又是花信宴,聚集了京中所有世家的夫人小姐們,又出了這樣的大事,彆說席上原有的夫人小姐們,就是本來在外麵遊玩賞雪的,聽到消息也過來了,一堆人浩浩蕩蕩的,朝著北院就去了。
偏偏北院離她們聽戲的暖閣也不遠,崔景煜自然是一馬當先,帶著魏夫人盧文茵等人匆匆趕去,在路上撞見匆匆往外走的一行人,正是陳夢柳和楊巧珍等人。一臉心虛,撞見大部隊,更是慌亂。
“就是她們!”小柳兒立刻跳出來指認:“陳小姐打了我家小姐,薛夫人說犯不著,然後她們就把我家小姐鎖了起來,我跑得快,她們沒追上我……”
陳夢柳又是慌,又是急,聽到她這樣指認,立刻破口大罵:“你這賤胚子胡說什麼?”衝上來就要打她耳光,卻被一個穿著玄色錦袍的身影擋在前麵。
她再跋扈,見到崔景煜還是要收斂的,歇了氣焰道:“侯爺,彆聽這賤丫頭造謠,我可沒欺負葉淩波……”
“有沒有欺負,找到葉二小姐就知道了。”崔景煜神色冷如冰,叫魏夫人的管家娘子:“黃娘子,扶好陳小姐和薛夫人,我們一起去北院看看就知道了。”
哪裡還需要進北院,光是走到北院旁邊,就聽見了葉淩波的呼救,北院一片黑漆漆,又陰又冷,夫人們看著都起惻隱之心,魏夫人連忙道:“快點燈!”
下人們舉著燈籠蠟燭過來,崔景煜嫌慢,自己拿過一盞燈台,往發出聲音的小閣子麵前一照,隻見門上拴著把簇新的銅鎖。
“那可不是我栓的鎖……”陳夢柳連忙辯解道,被崔景煜冷冷瞥了一眼,頓時不敢說話了。
“求求陳小姐,把鑰匙交出來吧。”小柳兒又哀求道,陳夢柳看她如同看見惡鬼纏上了自己一般,連忙往後退:“我可沒有鑰匙。”
“那鑰匙一定在陳少夫人這裡了。”小柳兒又求盧文茵,盧文茵氣得眉毛倒豎,道:“你彆亂攀咬人,哪裡有證據說是我?”
“盧文茵,你就彆裝了,平白無故,陳夢柳怎麼會來找我麻煩,不是你指使的是什麼?你平時欺負我們家還少嗎?”淩波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裡麵傳來,悠悠道:“況且你家陳夢柳也承認了,你還負隅頑抗什麼呢?等從你身上搜出鑰匙來,再承認可就來不及了。”
“你放肆!誰敢搜我的身?”盧文茵本能地反駁道,等反應過來這像是心虛之後,頓時氣急敗壞,朝眾人道:“你們聽聽,她這中氣十足,是被欺負了的樣子麼?誰家小姐被關起來不慌亂,可見是假的。”
眾夫人自然是笑而不語,被她看到的都點點頭作附和狀,但心裡怎麼想就未可知了。
“那當然,我又不會裝可憐,又不會誣告人,大家也不必替我主持公道,都散了吧。”淩波在裡麵不緊不慢地道。
要是淩波跟一般內宅鬥爭的妻妾一樣,扮驚慌,裝暈倒,哪怕哭上幾聲,夫人們反而要懷疑她是有預謀了,偏偏她這樣從容,一點看不出要裝可憐的樣子,反而讓這事變得無比可信了起來。彆人不說,蘇女官是忍不住了。
“這地方陰冷,小姐被關在裡麵,隻怕傷身體。”她看似沒說什麼,實際已經做出了判斷:“侯爺儘早決斷吧。”
崔景煜自然不會讓人去搜盧文茵的身。
他隻走到閣子的門前,道:“葉淩波,躲得遠點。”
“知道了。”葉淩波仍然中氣十足:“請侯爺快點,我要凍死了!”
崔景煜直接拔出隨身佩劍來,一劍下去,自然是摧金斷玉,普通的銅鎖被一斬兩斷,他抬起腳,一腳踹開了閣子門,雕花門扇帶著灰塵倒下,夫人們身後的丫鬟都不由自主抬起燈籠朝裡照去,想看清裡麵的景象,隻見葉淩波裹著個狐膁披風,用手帕子遮著口鼻,平靜地站在一處空屋子裡。
“小姐!”小柳兒立刻哭著撲上去,如獲至寶般把她渾身上下查看了一番,又忙替她擦頭上的灰塵:“小姐,擔心死我了,要是我們一起關著就好了!小姐一定受苦了。”
“傻丫頭,你也被關起來,誰去報信求救呢?”淩波笑著道。
她越是雲淡風輕,越是顯得這事可信,如果說夫人小姐們趕過來時隻信三分,現在至少信了七分了。等到葉淩波自己裹著披風走下台階,說出後麵的話時,夫人們就信到九分了。
魏夫人到底是忠厚長輩,見她走下台階,本能地上去扶,葉淩波卻不著痕跡地往後一退,避開了。
“夫人賞罰分明,既不是同路人,就不勞煩魏夫人了。”她用魏夫人當初的話來回絕她,順便不輕不重地瞥了一眼盧文茵一直攙著的魏夫人的手肘,輕笑了一聲,就走下了台階。
夫人們都是人精,誰看不懂她的意思呢——你魏夫人整日和盧文茵形影不離,不包庇盧文茵就不錯了,還裝什麼好心來扶我?
眾人哪知道葉清瀾和崔景煜的舊事,又哪裡知道魏夫人對葉家姐妹的情感複雜,魏夫人剛回京的時候,是有點怪罪當年葉清瀾退婚的事的,所以當初才沒有約束那些女眷的冒犯,但葉家姐妹從此傷了心,和她劃清界限後,她又隱隱有些後悔,這次被葉淩波這樣一說,不由得悻悻收回了手,也有點臉紅,不自覺就抽出了被盧文茵攙著的手。
盧文茵哪有不懂的,頓時心中一沉。葉淩波的手段她是見識過的,一句話就斷她一條臂膀,由不得她不怕。
所以她隻得主動出擊,強自笑道:“這其中隻怕有什麼誤會吧,葉家妹妹今天是怎麼了,吃了火藥似的,一會兒說我害你,一會兒又對魏夫人這樣說話,彆是凍病了吧?”
她一麵說,一麵上來伸手摸葉淩波的額頭,一副關切模樣,事發突然,以她的急智,也隻能想到先把葉淩波打成瘋女子,多攀扯上兩個人,好坐實是葉淩波杯弓蛇影,不關她的事。
但偏偏葉淩波手下就有這樣的強兵悍將,那個小柳兒,比凡京中所有的丫鬟都機靈,盧文茵一抬手,她先橫在兩人之間,一副被打怕了的樣子,護著自家小姐,驚慌道:“陳少夫人,你還想對我家小姐乾什麼?這裡這麼多人都看著呢,我也知道你和魏夫人都交好,但花信宴是長公主殿下主持的,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小柳兒。”淩波立刻約束她,意有所指地冷笑道:“花信宴雖有長公主殿下做主,但這可是崔侯爺的封侯宴,我們還是息事寧人,快些走吧。”
“站住。”“且慢!”崔景煜和蘇女官同時出聲,淩波的話真是比刀還鋒利,一句話點了兩個人,由不得他們不出來,崔景煜是主家,蘇女官代表的是長公主殿下,她這話一說,他們想不管都不行。
崔景煜看了一眼蘇女官,讓她先說。
“姑娘也知道,如今是殿下奉官家的旨意主持花信宴,前些天才剛三令五申過,今天就出了這樣的事,怎麼能輕輕放過呢?”蘇女官神色冷冷地環視眾夫人,在盧文茵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又看回葉淩波:“今日的事,不查個水落石出,豈不影響花信宴的風氣?”
但她哪想到葉淩波會反過來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