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措她們的馬車倒不是落後了,而是從一開始就被耽擱了——本來魏夫人安排得好好的,怕她們被雪耽擱了,也是因為自家寶貝兒子第一次就是趁著宵禁把葉家的馬車堵在路上,所以這次有點賠罪的意思,各派一隊人護送,持魏侯爺的手令,是通行無阻的。
阿措的馬車倒先走,因為傅雲蕊拉著清瀾說話的緣故。當時阿措沒說什麼,等馬車走出兩條街了,不在魏侯府範圍了,叫道:“楊花姐姐,讓他們停車。”
馬車停下來了,楊花笑著問道:“表小姐,怎麼了?”
阿措抿著唇,神色冷冷,道:“跟小侯爺說,我們葉家的人,用不著他護送。本來魏夫人也沒安排他護送,更不用勞煩了。”
其實出門的時候楊花也看見了,護送她們馬車的小隊本來是個三十來歲的將官,臨出門,魏禹山披著他那身華麗的錦袍出現了,也不說話,翻身就上了馬。老仆人怎麼勸說“少爺身上還帶著傷,不能騎馬”都沒用,隊伍隻聽他的,他招呼一聲,就帶著人馬出了門。
如今阿措發了難,楊花也看出點端倪,橫豎今天她們是魏夫人的客人,不怕,又有柳吉在,他是最機靈的,比一般人家的管家還厲害點。所以楊花也笑道:“柳吉,去和小侯爺說一聲吧。”
柳吉也膽大,真就跳下了車轅,要去和魏禹山說,其實車裡車外這樣近,雪又不大,魏禹山早聽見了。
邊疆長大的少將軍,才十七八歲,所有的經驗也不過是上陣殺敵,哪裡見過女孩子的軟刀子手段。論理,是他不對,況且人家也有禮有節的,還請他離開。
但他又不想離開。
服軟更是不可能的,他被打成這樣也沒求過饒,何況還是在自己的下屬麵前。況且就算服軟也不知道如何服,他一時間也難住了,打馬兩步,就要往馬車窗邊走。
“小侯爺不可。”柳吉連忙張開手攔住了,他是伶俐小廝,一麵阻止,一麵滿臉笑容,說話也有道理:“車裡是閨閣小姐,哪能見小侯爺。”
魏禹山想說一句“今天中午早見過了”,又怕她更生氣。何況對她的名聲也不好。
所以她中午是主動來找自己的吧?冒著名聲不好的風險。
想到這,魏禹山不由得心中一動,想到自己說的那些混賬話,頓時更明白她的怒氣從何而來。
她一定是生氣了,才不讓自己送的。
真該死。
見也不能見,隻能隔著馬車窗說話,魏禹山想象著她在車中生氣的樣子,頓時更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他躊躇再躊躇,也想不到一句適合這時候說的話來,隻能道:“雪更大了,我先送小姐回去吧,彆著涼了。”
“告訴小侯爺。”她的聲音冷冷地從馬車內傳來:“凍死了不用他管。”
要是下屬,這樣說話,隻怕頭都被魏禹山擰下來了。但她偏偏就這樣說,魏禹山聽了,竟然也一點不生氣。
他怕她。
他忽然明白了這件事,也隱約知道了以前為什麼在他眼中無所不能的崔景煜,會因為一個葉字就紅了耳朵。
雪確實是大了,這樣大雪,又刮風,隻怕馬車要更冷。當初在長安街上崔景煜為什麼要把他扔下馬的緣故,他也無師自通了。
但他畢竟是魏禹山,雖然動了心,也自有他的脾氣。不能勉強馬車內的人,馬車外的人就得遭殃,葉家的馬車夫偏偏又認得他,被他一看,先矮三分。
“趕車。”他催促馬車夫。
“不準。”馬車內的阿措立刻命令道。
一個是無法無天的魏家小侯爺,一個是自家小姐慣得心尖尖一般的表小姐,馬車夫也為難,連柳吉也露出苦笑來。
好在馬車內除了阿措,還坐了一位。
“你們乾什麼嘛。”和阿措一個馬車的燕燕頓時不乾了,嚷道:“有話就說嘛,反正姐姐們也不在,我又不會告密。到底走不走啊,凍死我了!”
阿措畢竟年輕,不懂張弛有度的道理,還嫌燕燕不該打擾了她。她像個初次拿到弓箭的小孩,正迫不及待試試這新奇武器的威力,一心要馴服了魏禹山,哪裡還會記得冷不冷。
反而魏禹山那邊反應了過來。
他父親隻管打仗,母親又久病,早早就如同成年人一般,不然也不會凡事都一意孤行了。所以竟比阿措還知道輕重點,見燕燕叫冷,索性道:“你們都下去。”
柳吉會意,帶著馬車夫退下去,士兵也退了下去,留出一段距離給他們說話。燕燕卻道:“我才不下去,凍死了怎麼辦。”
魏禹山被她氣笑了。
“葉燕燕,四年了,你還是一樣沒出息。”他終於說出一句四年前的魏禹山會說的話。
燕燕自然不認輸。
“哼,你有出息,大半夜帶著人把我們圍在街上,想凍死我們是不是?怪不得魏叔叔打你呢,你阿娘都沒說什麼,你憑什麼欺負我們?我們是你的仇人不是?”
她一番話說得魏禹山也無話可說,道:“我懶得和你多說。”
“你不和我說,和阿措說?”燕燕接話倒快:“她惹你了?她十天前才到我家呢!你憑什麼把我們家的事也算在她頭上?”
魏禹山其實也打聽了,知道阿措姓虞,不姓葉,被燕燕這樣一問,頓時無話可說了。
但他沒想到阿措這樣烈性。
“我是十天前來的沒錯,但誰欺負清瀾姐姐和淩波姐姐就等於欺負我,她們的仇人,就等於我的仇人,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她仍然冷冷道:“燕燕你和他有話說,我沒有。小侯爺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送,以後也不想再看見你。”
她一番話說得燕燕也無法緩和了,其實像和燕燕這樣一來一回,以魏禹山的性格,也許就慢慢轉圜了。一直以來,他身邊的人也都是這樣遷就他的性格的,連魏元帥也不例外。魏元帥這頓打雖然打得狠,他一句也不求饒,打完了,爬起來穿上了這身錦衣,這是官家慶功宴禦賜的,他的意思也很簡單——我是官家親封的少將軍,不隻是你魏瀚海的兒子了,你打不了我!把個魏元帥氣得宴席也沒來,當然也是魏夫人看見他這倔勁,把魏元帥勸開了,免得這兩父子較勁,真一頓把他打壞了。
但馬車內那纖細美貌的少女,比他還倔,還固執,滴水成冰的寒冬,她的話卻烈得像火,一點轉圜的餘地也無。
魏禹山握緊了韁繩,身下的黃驃馬也不安地呼出白色的霧氣。
“我和葉家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許久才說出這一句。
他這句話說出來,燕燕都驚訝,四年前,他們也是鬥過嘴的玩伴,魏禹山的犟種脾氣,她也有所領教。這在他,已經是難得的服軟。
但阿措仍不收手。
“小侯爺不必向我解釋,我也不需要小侯爺的解釋。”她像葉淩波一樣平靜地昂著頭,冷冷道:“我隻是覺得,既然是敵人,那就沒必要開始。小侯爺也不必花費時間力氣來送我們,以後花信宴上,大家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乾,才算乾淨。”
沒必要開始,正說明已經開始了。
魏禹山明白她的意思,胸口如同吞了個火球,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燕燕搗亂,把馬車的窗打開一條縫,看他反應。阿措雖然說得狠絕,其實也忍不住去瞟他的表情。
天還沒有黑,她在暗,他在明,外麵雪光澄澈,映得他身上的錦袍華貴無比,更顯得他麵容清俊,一對長眉擰緊了,明明是青年未足的模樣,卻已經有了一身的殺氣。
魏家是秦人,他是秦人的窄臉,下頜骨十分利落,咬緊時更加。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阿措都以為他要退讓的時候,他抬起了手。
“何九,你把小姐們送回去吧。”
魏元帥的手令原來是一塊黑色的牌子,在空中劃過一道痕跡,落到了那叫作何九的將官懷裡。
魏禹山交代完了,打馬而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燕燕倒不意外阿措會玩脫,也並不擔憂,隻是帶著笑回頭看阿措。
“二姐姐說了,魏禹山這人,是有點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燕燕告訴她。
阿措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更要高傲地昂起頭。
“我管他屬什麼的。”她現在活脫脫是第二個淩波,連放狠話的習慣也一模一樣:“花信宴可有二十四宴,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