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半根靈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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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寂靜,浮塵無聲。

唯有暗香浮動,如流光萬象。

原道均睨著曾經最得意的弟子,冷笑一聲:“怎麼?啞巴了?不說話了?”

他“砰”的一聲把厚厚的心得砸在了桌上,語調再次變得抑揚頓挫,陰陽怪氣:“是啊,若非今日見了殊和的手劄,老朽活了這麼多年竟都不知,原來在這世間‘會殺了她’和‘相伴一路,感情甚篤’竟是一個意思呢。”

若非有小兒子在手劄裡的詳細描述,他還真是信了這謝家小子的邪!

謝千鏡:“她不記得我。”

原道均:“這與你想殺她有什麼關係?”

屋內寂靜。

半晌,一聲輕笑響起。

這一笑不複曾經謝家菩提君的清疏溫潤,反倒多了幾分鬼魅似的勾魂攝魄。

“原老宮主不覺得,這不公平麼?”謝千鏡道,“我還記得她,她卻全然忘了我,心心念念都是……新的人。”

隻有他一人被困在了舊日風雪中。

這不公平,謝千鏡想。

所以他會讓她再次認識他,記得他,甚至喜歡他。

然後在她最信任他的時候,再殺死她。

如他曾經所經曆的那樣。

謝千鏡道:“這才公平。”

他站在屏風的陰影中,烏發如瀑,彎唇如血,全然就是那些魔物口中的“尊上”,竟半點看不出曾經那個被眾人交口稱讚的謝家子的模樣。

那些年少時的意氣風發,似乎真的都隨風而逝了。

原道均想,他大抵是真的老了。

這個曾經最尊師重道、清冷持重的弟子,他如今一點也看不透了。

原道均神色複雜地揮揮手:“罷了,你我的約定,我會遵守,在你全恢複前,你可以對外稱是我原家的親戚。隻一點——”

他拖長了尾音,眯著眼看向謝千鏡。

謝千鏡:“我不會在清一學宮動手。”

“不。”原道均搖搖頭,對著謝千鏡冷笑了一聲,“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小老頭站起身,伸出手拎著一麵手劄,抖濕衣服似的將手劄抖開,咕嚕嚕的一路,從原道均的胸口滾落至腳下還未停歇。

原道均冷酷無情道:“彆的人我不管,隻一點,不許把我兒子扯進來。”

“……”

謝千鏡靜了一會兒,才道:“好。”

看著謝千鏡平靜無波的麵容,原道均忽得想起什麼,又補充道:“小的不行,大的那個可以。”

小的太單純了,一個都玩不過。

大的麼……

原道均又坐回了椅子,恢複了仙風道骨的模樣。

沒事的。

反正這麼多年,大的那個已經被折騰習慣了罷。

原道均兀自思索,沒留意何時謝千鏡已然消失,而他吩咐帶來的人已經出現在他麵前。

“這都沒外人了,您還裝什麼深沉呢?”

猛地一抬頭,就看見盛凝玉那張臉,麵上還噙著熟悉的散漫笑容。

心梗的感覺再次襲來,原道均氣血頓時上湧。

“你還敢說!”

盛凝玉熟練地避過原道均砸向自己的藥包,驚異道:“謔!看您先前麵色慘白,還以為您真是要命不久矣了,沒想到一見著我,竟是瞬間麵色紅潤,氣血充足——看來除了練劍,我還有當醫修藥修的天賦呐?”

一邊說著話,盛凝玉偏過頭看向了窗戶外的長廊,似乎真的思索起了這條路的可行性。

熟悉的窒息感。

熟悉的理不直氣也壯。

天底下,竟還有這樣顛倒黑白的說法!

原道均捂著自己心頭,氣得一個字都不想說。

比起先前那位訪客,盛凝玉可自在多了。

她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藥包,低頭嗅了嗅,又在手上來回拋著,一不小心就丟到了窗戶框上,又反射到了屏風旁。

盛凝玉斜眼看向原道均:“我能撿麼?”

原道均沒好氣道:“你自己拋的東西,你不撿誰撿?”

“我這不是問一聲麼?”盛凝玉哼笑,背著手向屏風走去,嘴裡嘀嘀咕咕,“誰知道這屏風後有沒有藏著什麼人,萬一被我發現了您什麼金屋藏嬌的秘密,可就——”

“嘭”——

不等盛凝玉說完,一個藥包就已經落在了她的頭頂。

盛凝玉“哎呦”了一聲,蹲在地上捂著頭,委屈地轉過頭:“您老怎麼還來呀?”

原道均也沒想到竟然能砸中,看著丫頭眼眶都紅著,一時間也既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自是拉不下老臉道歉,索性彆開眼看向手中書卷,中氣十足道:“你少來這兒訛人,彆以為老朽不知道,憑你明月劍尊的本事,能躲不過這……”

“我現在就是躲不過啊。”

盛凝玉提著兩個藥包,順手拉了原道均桌案對麵的一個椅子到了窗前,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

“——原老頭,我在棺材裡躺了六十年。”

“那棺材裡可沒你這兒躺著舒服,硬邦邦的,連個軟墊都沒有。六十年,動也動不得,看也看不見,沒了靈骨,和個傻子似的。方才能躲過你那一下,已經算是我天賦異稟了。”

一邊說著話,盛凝玉又開始反複的摸著椅子扶手。

綿軟順滑,像是凝固的水,坐在上麵仿佛能陷進去似的。

還是原老頭會享受。

她美滋滋的靠在軟椅上,卻半天沒等到原道均的回答。

盛凝玉:“?”

她慢吞吞地回過頭,卻見原老頭還是坐在書案前垂著眸,可麵前的書冊卻一頁未曾翻動。

盛凝玉翻了個個兒,從椅背上探出頭:“您哭啦?”

本來真有些感傷的原道均:“……”

生生憋了回去。

他一抬手,另一把軟椅同樣到了窗前,原道均起身走向窗邊,撫著胡須,用眼角餘光看著盛凝玉,拿捏著世外仙人的調子道:“怎麼會想到來尋我?”

盛凝玉長歎一聲:“還能怎麼?畢竟我掐指一算,隻有您離我棺材最近了。”

原道均:“……”

原道均捏著又扯斷的三根胡須:“再渾說就滾出去!”

盛凝玉輕咳一聲,略坐直了身體,正色道:“因為我賭當年之事沒有您的手筆。”

原道均坐在她身側,斜著眼看她:“怎麼還這般好賭?若是運氣不好,你賭輸了怎麼辦?”

盛凝玉哈哈一笑,又轉回臉對著窗外的太陽,一手枕在腦後,眯起眼,語調輕慢:“還能怎麼辦?最差也就是再被關個百八十年,關到魂飛魄散唄。”

說得輕描淡寫,確實字字苦痛,宛若生生剜去血肉。

光影搖曳,原道均於浮光中看著這個昔日裡老友最為得意的弟子。

他想起百年前。

那時候,寧歸海還沒成死東西,劍閣裡有他這個做劍尊的守著,底下的弟子隻需好好練劍,從不用為彆的事情操心。

那時的盛凝玉也不是日後天下聞名的明月劍尊,她是寧歸海最小的弟子,跳脫無畏,有眾人寵著護著,出門時什麼都不帶,什麼計劃都不做。

即便是後來寧歸海又收了新弟子進門,可能更上心了幾分,但盛凝玉依舊是這一代劍閣弟子裡,最出色、天賦最高的那個。

她整日裡的胡鬨,到哪兒都有人陪著、寵著,哪裡會說出“魂飛魄散”這幾個字。

原道均:“你把手伸出來給我瞧瞧。”

盛凝玉依言伸出了手:“原小二已經看過了,給了我些藥。”說到這兒,盛凝玉頓了頓,難得有些欺負晚輩的不好意思。

“我傷得有些重,小二似乎看出來了,這幾日都沒瞧見他。”

原道均:“那孩子癡心重,既是答應了你要為你治傷,就不會輕言放棄。”

一邊說著,原道均一邊用靈力在盛凝玉身上滾了一圈。

破破爛爛,和被炸毀的藥田沒什麼區彆。

原道均很難想象,這昔年裡作天作地,喝一碗靈草湯都要佐三塊凡塵的甜糕蜜餞的人,到底是怎麼從棺材裡爬出來,又如何站在他麵前的。

昔年裡總覺得此人招貓逗狗沒個正行,如今見她變得隱忍穩重,卻又覺得不如昔年。

原道均收回手,心頭再沒有丁點兒火氣:“彆的話我不多,殊和那小子天賦更高於我,他給你開的丹丸都是他自己煉出來的好東西,你且吃著,就當你往日那些蜜餞甜糕了。”

盛凝玉挑起眉,笑了:“您還記得呢。”

原道均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這破習慣誰能忘?——但再好的靈藥丹丸,對你這漏勺兒似的身體,也是無用。”

“修士沒了靈骨,猶如房屋無梁,活人無脊,這是最根本的東西。明月丫頭,你還記得你的靈骨是被誰抽走了的麼?”

沒了靈骨?

可她不是脊柱上還有半截麼?

盛凝玉眨眨眼,腦中搜尋了一番,卻怎麼也沒找到往昔自己有兩根靈骨的記憶。

奇怪了。

按她以前那不藏事兒的性子,有了與眾不同的兩根靈骨,不是該得意的尾巴翹上天去,嚷嚷的天下皆知麼?

盛凝玉眼神垂下,漫不經心的想,有三種可能。

要麼,她的記憶不對,要麼,脊柱上的那根不是她的靈骨。

又或者……

兩者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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