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駕車的車夫馬三聽到這句幾乎是急吼出來的命令,下意識愣了愣,手中韁繩一緊,還沒來得及停穩,就見謝縱微已經跳下了馬車。
馬三和護衛在馬車旁邊的侍衛們都嚇了一跳。
見往日端嚴若神的首輔大人麵無表情地快步穿過他們,直直奔入人群之中,四處張望,英英玉立的背影透著幾分倉惶與說不清的期冀,侍衛們心裡覺得古怪。
大人看見了什麼?怎麼激動到……失態的地步?
街道上人流往來絡繹不絕,其中不乏有因為剛才的動靜看向他的人,看著這樣一位雍容閒雅的男子突然闖入人群之中,臉龐上隱隱帶著焦急之色,猜他應該是在找人。
也不知道誰那麼好命。
低聲議論的雜音和小販叫賣的聲音交彙在一起,謝縱微都不關心,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眸極快地掃過憧憧人影,好半晌,卻都沒能再見剛剛驚鴻一現的那抹熟悉身影。
煙火人間,留不下她的影子。
謝縱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
他隻覺懸在心口那把刀沉沉墜下,砸開一片血花,痛得他抿緊了唇,卻又舍不得走,期盼著那抹身影能夠再垂憐他一次,再出現一次。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許多人與他擦肩而過,都要側過臉偷看俊美得像是一座玉雕的男人。
侍衛們分散著站在四周,確保謝縱微的安全,又不敢擾了他的事。
但眼看著這一塊兒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甚至看見好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兒羞答答地挽著手在這條街上,在大人旁邊路過了一次又一次,侍衛們覺得任由大人站在那兒也不是個事兒。
“大人……”
侍衛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該回了。”
待會兒要是驚動京兆尹帶人過來維持人流秩序,那就不好了。
謝縱微頓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眾人都有些失望,巴巴兒地望著那抹頎長背影。
從餅鋪裡提了滿滿一袋子點心出來的施令窈好奇地順著人潮的方向望去。
什麼都沒看見。
她收回視線,咬了一口棗泥酥,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就是這個味道!
而另一廂,見大人沉默著上了車,侍衛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沒什麼頭緒。
他們跟在大人身邊幾年了,還是頭一回看見他這般失態的模樣。
不過他們中間若是有跟隨謝縱微十年以上的老人,聽了這話定要不屑地唾一口瓜子皮。
這就失態了?十年前那日,大人瘋得來都要跳崖了!
馬車緩緩駛動,將那些視線與低語都隔絕開來。
車輿內一應陳設無不端莊素謹,他孤零零坐在中間,便無端惹出幾分寂寥。
謝縱微垂下眼,唇畔含了幾分苦澀。
也是。她怎麼願意在他麵前現身。
他惹惱了鈞霆,均晏也因為這事對他不滿。一下惹了兩個孩子都不高興,若她還在……
應該會和孩子們一塊兒生他的氣吧。
最近想起她的次數頻繁起來,謝縱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隻覺滿身疲乏,一陣又一陣的低落像是潮汐不斷湧上,衝刷過他周身。
馬車徐徐在謝府前停穩,謝縱微下了馬車,侍衛們偷偷看了一眼,見他一如既往,神姿高徹,便放下心來。
“均晏和鈞霆呢?”
鐘叔笑道:“大郎和二郎正在老太君跟前兒儘孝呢。”
謝縱微腳步一頓,還是往老太君的壽春院去了。
壽春院此時很熱鬨,謝縱微才進了一重月亮門,屋裡傳出的笑語聲隱隱隨著微涼的夜風傳到他身邊。
見府上阿郎回來,女使們連忙打簾請他進去,激動道:“老太君,阿郎來給您請安了。”
屋內的歡聲笑語一停。
謝縱微步履從容,進了屋。
見老太君正坐在墨漆螺鈿屏風羅漢床上,一對姿容俊逸的少年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不知說了什麼,老太君臉上還掛著笑出來的紅暈,隻是見到兒子進來,那張慈祥的臉龐頓時就掛了霜。
羅漢床旁還擺著一個繡墩,坐著一個容色美麗、娥冶自若的貴婦人,謝縱微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輕飄飄地刮過謝均霆。
還坐得住。
這可不是他的性子。
“阿耶。”
“阿耶。”
察覺到他的目光,兄弟倆乖乖站起身來同父親問安。
謝縱微頷首,走到老太君麵前,恭敬道:“阿娘。”
老太君哼了一聲:“免了,我一個老婆子,哪裡受得起首輔大人的問好!”
謝擁熙不滿兄長對她的冷淡,她那麼大一個人坐在那兒,他竟然都不對她笑一笑,問一問她什麼時候回的娘家。
見老太君對謝縱微甩臉子,謝擁熙哼了一聲,道:“阿兄是大忙人,本就鮮少到阿娘跟前侍奉孝敬。均晏鈞霆兩兄弟又忙著讀書,若不是我時時回來陪著,阿娘平日裡有多寂寞,我都不敢想!”
她話音剛落,一時間屋內都沒人說話,隻剩下銅絲梅花籠裡那隻珍珠鳥還在不知疲倦地嘰嘰喳喳。
謝均霆眼裡閃過幾分幸災樂禍。
謝均晏垂著眼,默默在腦海裡溫書。
老太君見長子站在那裡,一臉冷冰冰的模樣。
雖說他一直都這樣,她也難以判斷他是不是為了女兒的話而不高興,但她還是不輕不重地瞪了女兒一眼:“你且歇會兒吧。雲賢什麼時候來接你?”
梁雲賢是謝擁熙的夫婿,時任鴻臚寺卿,與她多年夫妻,也算得上是恩愛和美。
隻是二人至今沒有子息,梁家人對此頗有微詞。
但攝於兒媳婦有個首輔兄長,也不敢真的做出先斬後奏納妾的事兒。
提到自家夫君,謝擁熙想了想:“這段時日他都忙得很,無妨,大不了我就睡在阿娘這兒嘛。咱們母女倆夜裡說說話,多好。”
老太君看了一眼這出嫁多年還是沒什麼長進的女兒,歎了口氣:“我年紀大了,夜裡覺少,被你一吵,更是睡不好了。”
撲哧一聲,有人沒憋住笑了出來。
謝擁熙的眼刀子立刻殺了過去,見是謝均霆,她更是沒好氣道:“你這孩子,笑什麼?”
“我在想,祖母養的這隻珍珠鳥也算是棋逢對手了。姑姑你夜裡要是睡不著,就讓它陪你說說話吧。”
聽著他促狹的語氣,謝擁熙沒有生氣,反而睜大了眼睛,驚喜道:“喲,鈞霆都學會用四字成語啦?”
這下謝均晏也不得不看了自家姑姑一眼。
很難想象,之前姑姑和阿娘吵架的樣子。
姑姑這麼……的人,難為阿娘還能和她吵得起來。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出來,嗔了一眼小孫兒,語氣自豪:“我們鈞霆從前是沒把心思用在讀書上,之後他認真起來,也和均晏一樣聰明,一樣會讀書!”
謝均霆知道老太君這是好意,也是真心疼愛他,但他就是彆扭,不喜歡彆人把他和同胞兄長提在一起作比較。
謝縱微進屋站了半晌,就說了兩個字,還是向老太君問安時說的,眾人見他又擺出那副慣有的故作高深模樣,也不理他,就當他是尊玉雕就好,不料他突然開口了。
“阿娘說得是。鈞霆,明日便回太學吧,你已落下了幾日的功課,不能再耽誤了。”
謝縱微語氣平靜,卻又隱隱流露出幾分關心愛護之意。
老太君聽得連連點頭,讚賞地看了兒子一眼,見小孫兒似乎有些不樂意,忙道:“鈞霆,你阿耶說得在理。上回與尚書左仆射家那小子的誤會,你阿耶都替你解決了,你隻管安心念書,沒人敢招惹你!”
謝縱微有些無奈,他時常擔心由著母親這般溺愛孩子,鈞霆日後更要無法無天。
但他想到今日恍惚間的驚鴻一瞥,到底沒說什麼,默認了老太君的說法。
謝均晏清絕眉眼輕輕一抬,敏銳地覺察到了一些不對勁的東西。
三言兩語之間,謝均霆便被打包好了準備明日一起被塞上去太學的馬車。
謝均霆徒勞地張了張嘴,又閉上。
……大不了他再翻牆出去就是了。
好不容易得到阿娘的消息,他舍不得就此放棄。
謝縱微看了一眼突然老實下來的小兒子,又看了一眼大兒子,叮囑道:“早些回去歇息,均晏,回去不要再點燈看書了。”
謝均晏頷首:“是,阿耶。”
父子之間的對話乾巴巴的。
謝縱微頓了頓,便想先回書房,謝擁熙想起自己回娘家的一樁大事,忙叫住兄長:“阿兄,雲賢家有一親戚,容色甚佳,性情又謙順,不如——”
不等她的話說完,謝縱微冷冷投來一瞥:“你現在真是出息了,要安排我的事?”
謝擁熙打小就怕這個大了她五六歲的兄長,謝縱微如今位居首輔,周身威勢更是不凡,被他這麼帶著涼意地一瞥,謝擁熙一時愣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遠。
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跑到老母親麵前訴苦:“阿娘,你瞧阿兄,我好心好意替他張羅,他竟然這樣說我!”
老太君擺了擺手,讓兩個孫兒先走。
見兩個孩子臉色都不是太好,她心裡便也不大高興,瞪了女兒一眼。
“你說說你,當著孩子的麵,提那茬事做什麼?窈娘的祭日才過去多久,你說這個,他們爺仨聽了心裡能痛快?”
被母親這麼一點撥,謝擁熙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但她性子就這樣,過了會兒就又不服氣道:“可嫂嫂都去了十年了,阿兄總不能一輩子都不續弦吧?我想著,思雁是雲賢的表妹,彼此知根知底的,讓她嫁給阿兄,之後兩家的關係不就能更密切些嗎?”
她雖然自信將夫婿拿捏在掌心裡,但她遲遲沒能生養,心裡到底還是有些沒底氣。若是能將婆母娘家的侄女兒嫁給兄長,謝、梁兩家今後往來密切,她在梁家的地位也能更穩固。
老太君知道女兒的性子,見她又犯蠢,雖是無奈,心裡卻也沒太當回事兒,冷不丁聽她竟是把心裡話說了出來,不由得一愣。
謝擁熙被母親有些古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阿娘?”
……可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老太君苦笑一聲,不想再搭理她,隻揚聲叫人進來,吩咐她們套了馬車送謝擁熙回梁家。
謝擁熙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女使們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夜風微涼,她扯了扯臂彎間的輕羅披帛,氣呼呼地上了馬車。
阿娘和阿兄怎麼一點兒都不為她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