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均霆很確定,這隻蓮花鐲,屬於他的阿娘。
是十年前,她臨出門去看桃花時,身上戴著的鐲子。
謝均霆的手微微收緊,冰涼而堅硬的蓮花鐲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痕,泛著細密的痛感,他也不在乎。
——此時,他也正需要這樣的痛,來提醒他,一切是真的,不再是他幼時午後醒來,光著腳奔出門去大聲呼喚‘阿娘’的一場虛無。
“我想買下這兩件首飾,開價多少都好,隻要你願意給我。”
謝均霆抬起頭,臉上滿是誠懇,雖還是清澀得緊,但那雙澄澈乾淨的眼裡含著滿滿的期冀之色,眼尾還泛著一點兒濕漉漉的紅。
容貌精致的少年這樣神態楚楚地望著自己,又有誰能夠拒絕他的請求?
翠翠看得眼睛都直了,但還是不忘握住自家女郎的胳膊,提醒道:“但郭夫人的宴席就在三日後了,其他鋪子裡的首飾怕是……”
有合適的,早被其他人搶去了,剩下的要麼太貴,要麼太素,總之哪哪兒都有不合適的點。
黃月蘭聽了這話,有些猶豫。
謝均霆聞言,立刻道:“我不會叫你們吃虧的。五百兩,可以嗎?”
黃月蘭和翠翠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這兩件東西,她們買下來也就花了一百兩出頭……
五百兩,哪怕是在汴京,也足夠一大家子舒舒服服地過上十年了!
“姐姐不必與我客氣,這兩件東西與我有緣,姐姐拿了銀子可以買更漂亮更時興的首飾,兩全其美,誰也沒有占誰的便宜。”
謝均霆自小是在人精爹和人精哥的身邊長大的,不說與他們同流合汙,至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冷眼看著黃月蘭心動卻又猶豫的模樣,他有些不耐煩,麵上卻很是誠懇。
黃月蘭的臉愈發紅了。
眼前這個少年生得比尋常小姑娘還要精致漂亮,他叫自己‘姐姐’的樣子乖巧極了,說話又那麼體貼……
見黃月蘭點頭,謝均霆微微鬆了口氣:“我身上一時沒備著那麼多銀子,請這位姐姐陪我去鴻泰錢莊走一趟。銀貨兩訖,咱們都安心。”
黃月蘭二人自然無有不應。
謝家老太君疼愛孫兒,其他長輩出手也闊綽,謝均霆整日不著家,卻沒有什麼浪費錢的嗜好,是以他也攢了一筆錢下來。
等到銀貨兩訖,黃月蘭臉帶薄紅,想要請謝均霆去一旁的茶樓坐一坐,歇一歇,再看過去,卻隻能看見少年帶著急意的頎長背影。
翠翠有些遺憾:“隻可惜小公子看著年紀小了些,得比娘子你小了三四歲吧?不然回頭讓夫人替你留留心,也是好的……”
黃月蘭羞惱地瞪她一眼:“胡說什麼呢!”
主仆二人想什麼、說什麼,謝均霆都不關心。
他握緊手裡的蓮花鐲,懷裡揣著金釵,金器冷冰冰的,卻散發著融融的暖意,烘得他心浮氣躁,心裡的歡喜、忐忑和些許的茫然交織在一起,讓他整個人像是一把正在沸騰到的水,尖嘯個不停。
阿娘,阿娘……
他在心底默默喚著她。
謝均霆一直知道,那座冰冷的墳塋下,埋著的不過是阿娘的幾件衣物。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但搜尋了那麼久、那麼久,山崖下都不見阿娘的……遺體。
十年過去,天地間卻仍連她一絲蹤影都不見,饒是謝均霆再不願接受,心裡也知道,阿娘或許真的不在這世間了。
但今日,轉機就那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麵前。
謝均霆知道自己的父親或許沒有像尋常夫妻間那麼疼惜阿娘,但出於為人夫的責任,當初在山崖下搜尋時,若是有阿娘的釵環衣衫落下,他的人必定不會錯過。
偏偏就是沒有。
但那些東西,就在十年後的一日,被一個鄉村漢子拿著進入了汴京,重新出現在他視野之中。
想到當鋪掌櫃的話,謝均霆默默攥緊了蓮花鐲。
隻要找到那個鄉村漢子,詢問他是從哪裡得來的兩件首飾。
那麼,離他見到阿娘,就又近了一步。
……
善水鄉的桃花的確很美,大丫幫著施令窈將嬌豔的桃花瓣洗乾淨後又在竹匾上攤開曬著,天真道:“施娘子,你收這些桃花來做什麼呢?”
大丫單純的小腦袋裡覺得,桃花嘛,長在樹上的時候多看幾眼,落到地上了,就是給桃花樹的花肥,不覺得有什麼稀奇。
施令窈故作神秘道:“這桃花,也能賣銀子呢。”
“啥?”大丫驚得來眼睛都瞪圓了,忍不住說了句土話,等她反應過來之後,看著施令窈笑吟吟的眼,她臉紅了,連忙又保證,“施娘子,您放心,我一定不和你搶生意!”
耶娘說,施娘子給了他們很多很多錢,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貪心。
就算現在大丫眼裡,那些粉白嬌美的桃花瓣都變成了銅板模樣,她也不會動搖。
施令窈被大丫給逗樂了,她拍了拍手,摸了摸大丫頭上的綢花,笑眯眯道:“嗯,我相信大丫。”
大丫臉上露出一個特彆不好意思,又有點開心的笑。
桃花不知道施令窈在忙活什麼,但昨夜裡聽了男人給她複述了一遍茶寮裡的事兒,她對施令窈就又多了幾分欽佩。
貴人就是貴人,雖然腦子是可能有些不好使,但可比她們這些地裡刨食兒的強多了!
桃紅這麼感慨著,動作麻利地揭開鍋蓋,瞬間就有濃濃的白霧伴著甜香飄了出來。
“是艾草團子!”
大丫深深嗅了一口那清香的味道,有些驚喜。
桃紅挑了幾個艾草團子端過來,招呼她們來吃:“鄉間地方,沒什麼好東西,施娘子可彆嫌棄。”
“桃紅嫂子再這麼客氣,我就不吃了。”
施令窈故作生氣,大丫呆了呆,連忙過去牽住她的手,搖了搖。
她小聲道:“彆呀,我阿娘做的艾草團子可好吃了……”
桃紅一臉無措地看著施令窈,雙手在腰間圍著的布兜上擦了又擦,看著有些局促。
施令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桃紅嫂子的手藝那麼好,我一連得吃好幾個才過癮呢!哪裡舍得不吃?”
她笑了,桃紅心頭一鬆,連忙道:“是,是,快吃吧。”
施令窈接過碗,裡麵臥著兩個油綠如玉的團子,她咬了一口,野菜的香氣在綿軟糯團之中顯得格外清爽,再咬,就有油汪汪的香氣溢出。
春筍、豬肉丁、野菜,或許還有其他她沒有辨認出的東西,共同汪出一種鮮美而多汁的口感,那香氣和味道都十分霸道,瞬間盈滿整個口腔。
“桃紅嫂子這手藝可真好!”施令窈吃得開心,又有些羨慕,“隻可惜我手笨,做不出這麼好吃的團子。”
桃紅喜滋滋地笑了,過後又連忙擺了擺手:“施娘子想吃的話,說句話我不就給你做了?您這樣的金貴人兒,乾啥親自下廚房呢?”
施令窈的視線落在吃得噴香的大丫和狗蛋身上,目光裡漸漸多了些桃紅看不懂的溫柔怔忡:“我想著,要是我會的話,之後也能做給我的孩子吃了。”
她隻會搗鼓些香脂水粉,至於下廚這種事,真的是半點天分都沒有。
她和謝縱微剛剛成親的那段時日,為了彰顯新婦的賢惠,施令窈特地請教了廚娘,把自己泡在廚房大半日,才勉強做出一盅甜湯給謝縱微送去。
時間過去得有些久,施令窈有些記不清謝縱微當時的神情。
她隻記得過了一日,府上的管事就帶了四五個廚娘過來,說是謝縱微的吩咐。
昨天她才巴巴兒地送了甜湯過去,今天謝縱微就讓管事招了新廚娘——這不明擺著嫌棄她的廚藝嗎?!
施令窈當時又氣又傷心,之後再也沒有為謝縱微下過廚房。
至於大寶和小寶……
說實話,施令窈舍不得禍害兩個孩子。
讓他們吃點兒好的吧。
但現在看著大丫和狗蛋吃得一臉滿足的樣子,施令窈心念一動,對雙生子的想念又深了些。
施令窈隨口一句話,桃紅沒有多想,以為她說的是以後生的孩子。
畢竟她看起來實在太過年輕,人又和善愛笑,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成了親有過孩子的婦人。
吃了兩個艾草團子,施令窈腹中滿足,乾起活兒來也更有勁兒了。
周駿他們的那批香粉是不能用了,施令窈昨日想了半晌,決定做自己從前搗鼓過的一種香粉。
剛好如今又是春日,她想起善水鄉的桃花。
剛從混沌中醒來時,那片嬌媚絢爛的桃花,是天地間唯一一抹亮色。
施令窈便有了想法,斟酌著將從前的香粉方子改了改,覺得可行,眼下就隻等著做出實物來瞧瞧了。
若是能成,說不定也能給桃紅嫂子他們多帶來一筆收入。
施令窈這麼想著,覺得身體各處都充滿了勁兒,先前無意中想起謝縱微時,心頭的那絲滯悶也消失不見。
她現在的日子很有奔頭,想那個狠心無情的男人乾什麼!
她低頭看著石臼裡的花瓣,隻覺得每一張花瓣上都長著同一張俊美卻又淡漠的臉。
施令窈緊抿著唇,發狠似地使勁兒舂著花瓣。
真礙眼真礙眼!
……
謝縱微正在看折子,不知怎得,心頭有些悶的痛,他蹙眉。
“大人可是身體不適?不如早些回家歇著吧。”
坐在他下首的東閣大學士閆石禮溫聲關懷。
謝縱微等著那絲突如其來的疼痛消失之後,又繼續看折子:“不必。”
其他人見謝縱微如一座玉雕般坐在那兒,冷冰冰的,眼瞧著是沒有回府的意思了,心裡不由得暗暗叫苦。
自然了,能進入內閣,做到他們這個位置上,無一不是驚才絕豔的人物。
他們為國為民,兢兢業業幾十載,但再大的官兒,也得回家陪家人吃飯啊!
閣臣王敏中想起家裡老妻的囑咐,放下手裡的折子,準備回家去。
眾人都在安靜地看著文書,隻有時不時炸開的燈花聲,他這兒發出的動靜,就格外顯眼了些。
王敏中隻能解釋:“今日是我孫女兒百日,家裡人想著聚在一起用頓飯便當是慶祝了,不好缺席。”
眾人恍然,跟著就是一陣恭喜之聲。
謝縱微也頷首道喜,又說了明日補上賀禮的事。
王敏中連連擺手:“小孩子家家的,哪裡需要這麼興師動眾。不必,不必。”
“若是男孩兒家便罷了。女兒家,總不能怠慢。”
淡淡說完這句話,謝縱微又低下眼去批閱文書。
眾人麵麵相覷,都知道首輔家裡有兩位小公子,一個有著逸群之才,另一個卻很是頑劣,據說父子之間關係很是冷淡。
看來首輔爹,也要為家裡的紈絝子頭疼啊。
……
謝均霆模模糊糊地摸到了阿娘尚在人世的痕跡,正是興奮的時候,卻棋差一招,被人攔在了城門口。
來人穿著一身月白繡鶴羽的圓領袍,線條清絕的臉龐上眼睫生得格外濃密,眉骨高挺,他淡淡望過來的時候,眼神便顯得極其深邃,凜若秋霜,豐神如玉。
謝均霆對這個和首輔爹同流合汙的同胞兄長沒什麼好臉色,更不打算和他分享今天的發現。
“你來乾什麼?不忙著寫文章赴詩會了?”
謝均霆對兄長這樣小小年紀就汲汲營營的行為很是嗤之以鼻。
“我不來,來的就會是阿耶。”謝均晏看著一臉桀驁不馴的弟弟,神情冷淡,“說吧,你支走五百兩銀票,做什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