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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盛夏,北城,蟬噪不止,酷熱難當。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一幢老式居民樓。
二樓窗邊放著張簡易書桌,雲珂正伏在上麵寫數學試卷,筆尖摩擦紙頁沙沙作響。
這棟樓是上世紀90年代的產物,隔音效果極差,坐在屋內可以毫不費力地用耳朵觀察到鄰居家裡的生活——
樓下奶奶喜歡電視購物,隔壁女人每天十點準時炒菜、樓上小情侶總是吵架……要是坐在客廳裡,偶爾還能聽到樓道裡路人的放屁聲、打嗝聲。
梁小青租這套房子,是因為這裡距離雲珂即將就讀的慶華高中近,且房租便宜。
雲珂剛從雲水縣搬過來時還很不習慣,三十多天過去,她終於摸清了這棟樓的“脾氣”。
樓裡白天最安靜的時候是午飯過後兩個小時,她專門預留出來攻克數學難題。
下午兩點,鬨鈴在抽屜裡響起。雲珂匆匆合上書,揉了揉發酸的脖頸,換了身衣服下樓。
梁小青打來電話叮囑:“天氣熱,打車去你王姨家,彆中暑了。”
“知道啦。”鐵門合上又打開,雲珂回頭拿了頂鴨舌帽扣在頭上。
出了單元門,熱浪撲麵襲來,這會兒的氣溫起碼有四十度。
昨天雲珂去廠裡幫忙,梁小青同事聽說她是雲水縣的中考狀元,提出讓她幫忙給他家小孩補課。
補課是有償的,不過得先見見他家老婆,雲珂這會兒就是去他家麵試。
補課這事,梁小青起初不肯,但雲珂堅持要去。奶奶突然離世,雲珂從雲水縣轉來北城,錯過了北城公立高中的錄取時間,隻能退而求次,上學費昂貴的私立高中。
雲珂成績優異,學校免去了大部分學費,可這生活費也不便宜。
梁小青白天晚上各打一份工就是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生活,雲珂則想儘可能替母親分擔些。
蟬聲欲沸,天空不見一朵雲,風也是沒有的,腳下新鋪的瀝青路麵被驕陽炙烤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鞋底踩上去有點黏。
雲珂沒走幾步就出了身汗,t恤貼在背上,難受的緊。
公交車要換乘,她從34路車下來,又在熱浪蒸烤了半個小時。
好不容易有車“突突突”地在道旁停下,雲珂抬頭,見又是34路,失望地扯了下嘴角。
車門打開,跳下來一位少年,個子很高,黑t白褲打扮,臂彎裡夾著個籃球,淺金棕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光。
雲珂從未見過這樣精致的臉,雙眼皮,鼻梁高挺,眉骨鋒利,唇不點而絳,連皮膚都是洋娃娃的顏色。
下車後,男生把t恤衫的袖子卷到肩膀上,自製成了無袖衫,他手臂很長,肌肉線條流暢漂亮,不是那種刻意健身出來的厚肌肉,青澀卻有力量。
他走到站台的陰影裡,“砰”地一聲將懷裡的籃球砸到了地上,之後開始有節奏地運球。
午後寂靜,一陣風拂過,道旁的香樟樹沙沙作響,雲珂腦海裡沒來由冒出郭茂倩的《白石郎曲》,心臟奇怪地跳起來。
男生目光越過她,掃了眼她身後的公交站牌。
雲珂耳朵忽然有點發燙,她彆開視線,不敢再看他。
可是根本控製不住。
她眼睛不再看他,耳朵卻在捕捉他那邊的動靜。
男生站在幾步之外,左手運球,右手握著手機講電話——
“你人在哪兒呢?爺爺到你小區門口了。”
“什麼叫你先走了?你知道你家這兒有多偏嗎?提前打個電話說一聲,你是會被雷劈還是被油炸呀?”
他聲線是好聽的,隻是語氣凶,像隻炸毛的博美犬。
雲珂又看了看時間,兩點四十了,要遲到了,得想彆的辦法。
她環顧四周,瞧見香樟樹下停著一輛共享單車,準確來說,是最後一輛共享單車。
雲珂從口袋裡翻出手機,打算掃碼騎車——
講電話的那個男生,突然大步越過她,先她一步走到了那輛共享單車前。
那顆被他拍了半天的籃球,在他指尖轉了個圈,穩穩落進車簍。
雲珂糾結幾秒鐘,上前說:“那個……你好,這車能不能先給我用,我有急事。”
男生扭頭,冷淡打量她一眼,道:“你有急事,我就沒有?”
他不太好說話,雲珂吸了一口氣,聳聳肩,繼續等。
男生握著手機對著那輛共享單車操作了半天,低低咒罵了一句。
恰好這時,有人來還車了。
謝天謝地,救命之車。雲珂心裡一鬆,快步走上前。
誰知小博美也突然走了過來。
他個子高出雲珂一大截,影子籠罩過她頭頂,雲珂眼前的光都暗下去幾分。
男生衝她點了點下巴:“喂,排隊,先來後到。”
這人雖然長得帥,但是不講理。雲珂眉毛蹙了蹙,毫不退讓:“我已經排過隊了。”
“剛剛那輛車是壞的,我得換車。”言下之意,他就要換她這輛車。
雲珂都要被他氣笑了。
“憑什麼?”為防止他搶車,她乾脆跨上坐墊,掃碼、調頭、踢腳踏一氣嗬成。
男生反應也快,一把摁住了車頭,他力氣大,有點像影視劇裡仗勢欺人的混混。
雲珂頓時惱了:“你乾什麼?”
“沒乾什麼啊,”他懶洋洋勾起唇角,模樣蔫壞,“我的車沒來,你的車也彆想走。”
“鬆開!”雲珂警告。
“偏不。”他撥了撥鈴鐺,挑釁地看著她,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雲珂小時候是留守兒童,彆人靠撒嬌找父母解決的事,她都要靠自己。
所以,她每次被人欺負了,都會立馬還擊回去。
現在自然也不例外。
她趁男生不注意,低頭用力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嘶——”周遲喻吃痛撒手,雲珂握緊車把,腳下猛地發力,連蹬腳踏,騎遠了。
周遲喻看看消失在道路儘頭的女孩,再看看手臂上的牙印,氣得眉頭直皺。
嘶,真疼。
這哪裡是女生,這分明是狗吧,不然怎麼咬人?他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麼對待過。
周遲喻在雲珂那裡吃了虧,又被兄弟放了鴿子,看什麼都不順眼,索性一通電話把他爸的司機搖了過來。
周少爺蹺著腿在真皮後座吹了半個小時空調,吃了兩個冰淇淋球,心情才又好起來。
“遲喻,你怎麼還沒來啊?”那個放他鴿子的朋友打來電話。
“不想去。”
“你不是最喜歡《飛行日記》嗎?連作者的親筆簽名也不要了?”
“不稀罕。”
朋友自知理虧,忙哄他:“書我重新買一本,替你排隊簽名,晚上你過來拿。”
周遲喻哼了哼,掛斷電話,兩分鐘後,他讓司機把他丟在一家遊戲城門口。
雲珂沒有遲到,麵試進行得很順利,女人隻是讓她當麵教了小朋友做了一道數學題。
談工資時,女人吞吞吐吐,麵露難色:“什麼都好,就是你看著有點小。”
雲珂立刻明白了女人的顧慮,笑著說:“我給弟弟補課算是幫忙,錢您看著給就行。”
“好好好。”女人高興起來。
補課的事談妥後,雲珂上了第一課,回去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路上經過梁小青上晚班的服裝廠,雲珂下車,踩著滿地的夕陽往裡走。
西邊天幕上擠著幾團橘紅色的火燒雲,大麗花似的,看著真吉利。
今天是雲珂來北城以後最開心的一天,她渴望在這座城市書寫新的未來。
服裝廠裡的正式員工都下班了,一樓車間亮著燈,空調關閉,東西兩側的玻璃窗大敞,裡麵比外麵還熱。
梁小青是來給做好的衣服剪線頭的,這項工作沒有什麼技術含量,計件算工資,多勞多得。
梁小青麵前放著一個大紙箱,裡麵全是沒剪線頭的成品衣服,她見女兒進來,忙問:“晚飯吃了嗎?”
“吃過了。”雲珂找來一把小剪刀,坐下來,幫忙剪線頭。
雲珂做事認真,手指又靈活,小剪刀“哢嚓哢嚓”,成品衣服一件件落進一旁的塑料籃筐裡。
“家教的事順利嗎?”梁小青問。
“很順利,”雲珂報喜不報憂,“一個星期去三個小時,會給兩千塊。”
“天這麼熱,苦了你了。”梁小青笑意苦澀。
“不苦,我很喜歡這裡。”雲珂說的是真心話,眼睛亮晶晶的。
“喜歡這裡什麼?”梁小青溫柔地望著女兒。
雲珂想了想說:“這裡交通方便,書店也很多,看書方便。”
梁小青被女兒感染著,也笑起來。
母女二人一直忙到晚上十點才回去,梁小青累了一天,洗完澡就睡了。
雲珂伏在桌上看了會兒書,幾個月前,她的筆友給她寄了一本《飛行日記》,ta在扉頁上抄寫了雲珂最喜歡的一段話:
十七歲開始,
勇敢地去冒險、去闖蕩,
每一次日出都是嶄新的,
每一次日落都是香甜的,
愉悅時看看月亮,
它會替你儲蓄快樂,
傷心時看看月亮,
它會把微笑雙手奉還。
雲珂合上書,打開朝南的窗戶,一輪彎月掛在天上。
白天的蟬鳴止住了,風漫進來,夜很靜。
周遲喻玩了一下午,八點鐘才想起來去找李江川拿那本《飛行日記》。
李江川看到他手上紫紅色的牙印,免不了八卦幾句:“你這手怎麼了?”
“彆提了,”周遲喻刨了頭繼續說,“被一個女的給啃了。”
“女的,誰啊?”李江川好奇死了,“誰敢啃我們刺頭?不怕紮一嘴刺嗎?”
周遲喻不高興道:“我哪知道她是誰?”
“你就沒還手?”
是啊,他為什麼沒還手?可能是覺得她太小了,臉白白的,小西瓜頭,應該是個小學生。
“我猜你肯定欺負人家了,不占理,所以沒還手。”李江川像個偵探似的分析起來,“你啊,一看就不像好人。”
周遲喻踹了他一腳說:“我怎麼不像好人?”
李江川說:“好女孩都不喜歡黃毛。”
“什麼黃毛?我這是可是3000塊錢找北城最好的理發師染的。”他最見不得彆人喊他黃毛。
“嗯,3000塊錢的黃毛。”
“你快滾。”周遲喻在心裡暗暗發誓,下回要是遇見那女生,一定得咬回來。
他周遲喻從小到大都沒吃過這種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