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何處不對?”
見她怔愣,陸彥動了動因為長時間站立而有些僵直了的雙腿,上前幾步將視線落在了那具屍骨之上。
“回大人,沒什麼不對,就是死者右手乃為六指。”林安寧微微揚了揚下巴。
她這邊話音剛落,在場其餘三人就齊齊看向了死者右手的方向,果然一眼就瞧見了那根多出來的、有些畸形的指骨。
陸彥先是垂眸沉思了一會兒,接著便抬起頭重新將目光放回了林安寧的身上,意有所指的開了口:“天生六指的人並不多見。”
而林安寧也沒讓他失望,肯定的一頷首:“青蕪姐應是不用大費周章的去費心那勞什子的亡者畫像了,據我所知城東的威武鏢局裡就有一六指鏢師,因為身手不錯,在永嘉縣內算是頗有名氣的存在。”
“林仵作,你確定嗎?”青蕪頓時眼睛一亮。
“嗯,派人去威武鏢局查一查也無妨,若不是那個鏢師,青蕪姐再回來繼續畫像也不遲。”林安寧在給出了一個建議後,便低頭專注的去擺弄麵前的屍骨了。
“太好了。”青蕪一下子就鬆了一口氣,能夠不再同那個嚴重變形的頭顱大眼瞪小眼,對她來說顯然是一種解脫。
她的確是擅丹青,但跟在大人身邊也多是根據他人的描述來繪製某人的樣貌,即便有的案件需要她多畫幾張死者的畫像以供官府張貼在城中各處,那對著的好歹也是一張完好無損的麵龐。
類似今天這般過分的場麵,屬實是不多見。
陸彥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議,揮手帶上六七、青蕪以及門外守著的那名捕快就離開了。
周邊很快就陷入到了一片寂靜之中,林安寧轉身將一個燈籠懸掛在了附近的樹枝上,借著忽明忽暗的光亮掏出了一本簿子,神情專注的在上麵開始記錄起了亡者骨骼的基本情況。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她在簿子上落下了最後一筆,並反複確認無誤後,終於看向了腳邊那塊用於包裹著死者血肉碎塊及內臟的布。
蹲下身將布包散落了開來,林安寧在那堆東西裡翻了又翻,沒過多久就將一套相對完整的胃部與腸子分離了出來,小心翼翼的放進了一旁一個大小很可觀的木盆當中。
然後她那隻已然看不出皮膚本色的右手在擺放整齊的一排驗屍工具上輕輕劃過,順勢拿起其中一把銳利的匕首剖開了死者的胃部。
嘩啦啦。
一堆東西一股腦的從中湧了出來,那味道直衝天靈蓋,偏偏林安寧就好像喪失了嗅覺一般的沒有做出半點反應,甚至連眉間的痕跡都不曾深刻半分。
鼻翼輕輕動了動,她略一歪頭試圖從空氣中所彌漫著的酸臭味中努力分辨著什麼。
“生前曾飲過酒。”林安寧下意識的喃喃自語。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站起了身。胡亂的扯過一條布斤擦了擦手,她拿起了剛剛才被放下的那個簿子,往前翻到了記錄第一名死者盧向全驗屍過程的那一頁。
果然,上麵赫然寫著懷疑亡者生前曾飲過酒。
而就在這行字的旁邊,還十分詳儘的標注了出了盧向全胃中所發現的食物殘渣種類,有花生、菜葉、某種動物的肉類及一些細小的軟骨。
林安寧複又蹲了下去,仔細的確認了一遍從第二名死者胃中所發現的渣滓,竟與盧向全的大差不差。
緩緩地眯起了眼,在這一瞬間,她的腦子裡閃過了許多的可能性。
與此同時,院外的巷弄裡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待到腳步聲來到了院門外,她則是頭也不抬的招呼了一句:“大人這麼快就回來了?”
正欲抬腿邁過門檻兒的陸彥聞言一挑眉:“林仵作怎知是我?”
“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的特點,隻需用心些便能分辨一二了。”林安寧將方才的驗屍結果儘數記在了簿子上,之後才好奇的出了聲:“威武鏢局那邊怎麼說?”
“我們到的時候,鏢局裡的幾位鏢師正坐在屋子裡喝酒,在得知我們的來意後,他們紛紛表示今日那位六指鏢師榮二爺並未來過鏢局。”陸彥站定,無意間瞟了一眼木盆中的湯湯水水,神情雖稱不上太好看但也沒有表現出什麼嫌惡的情緒來。
這倒是讓林安寧有些佩服了,她還以為這些大官平日裡都隻需要坐在高堂之上聆聽下屬的彙報就可以了,沒想到麵對這樣的場景,對方竟還能麵色如常的侃侃而談。
“據其他鏢師所言,白日裡本有一趟鏢是點了名要榮二爺去跑的,結果他卻沒了影兒,還讓鏢局狠狠地損失了一筆。隻可惜,那些鏢師們沒人能說清楚榮二爺的具體去處。”
“最後算是勉強問出了一個地址,現下六七已經帶著衙門的人過去查看情況了,青蕪也在鏢師們的描述下畫出了榮二爺的大致相貌。”陸彥說完,視線好奇的在那本簿子上轉了兩轉:“林仵作這邊可有什麼新的進展?”
“進展談不上,就是發現了兩位亡者在死前均飲過酒。”林安寧簡單的回應了一句,轉過身去便又開始忙活起了那顆立在那裡的頭顱:“且二人腹中所食之物竟也過分相似,不過大抵也算不得什麼證據,下酒菜的種類本就那麼幾樣。”
陸彥卻敏銳的抓住了其中的關鍵之處:“二人均吃過酒,飲酒過量便會醉酒,人在醉酒狀態下比之平常反應會遲鈍許多,恰好解釋了為何兩起凶案現場都沒有發現太多亡者試圖反抗過的痕跡。”
他早就覺得奇怪了,明明兩位死者都是練家子,又怎會乖乖的伸長了脖子任由凶手屠戮呢?
“所以……”林安寧皺了皺眉,不確定的張了張嘴:“凶手專門對醉酒之人下手?那也怪讓人想不通的,盧向全和榮二爺沒事兒去什麼死胡同兒……”
聽著她的嘟嘟囔囔,陸彥眉間的皺褶不自覺的展開了一些:“不排除一種可能,對兩位亡者下手之人,與他們相熟。”
熟人?
林安寧一臉了然,心頭難免升起了一絲對陸彥他們的同情。
從表麵上來看,盧向全和榮二爺,一個左邊軍一個鏢師,二人日常的生活是完全沒有什麼重合之處的。若要把他們兩個身邊所有相識之人都調查上一番並成功找到那份聯係,可不像聽起來那樣簡單。
腦子裡的想法繁雜,她麵上卻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的將那顆頭顱放倒在了早已鋪好的一塊白布巾之上,順便用手拔下了之前用於固定亡者長發的木簪子,纖長好看的十指小心翼翼的撥弄起早已乾透了的發絲來。
接著林安寧側身取過一把梳子,一邊給亡者輕柔的梳著頭,一邊注意觀察著從頭皮及發絲上剝落下來的、落在下方布斤上的雜物、碎屑與粉塵。
突然,她動作一頓。
隨後,在青蕪那震驚的眼神裡,林安寧的臉幾乎都要貼在了亡者的那頭黑發之上,並用力的吸了一口氣。
“這味道……”她的那張俏臉上罕見的有了些許的不確定之色。
陸彥見狀也信步走到了那顆頭顱的旁邊,伸出手在空中輕輕的揮了兩下,細細分辨著此時四周縈繞的、過於複雜的氣息。
可惜除了屍體上自帶的惡臭,他什麼都沒聞到。
“是香粉。”另一邊,林安寧篤定的開了口,還用手指指了指頭顱底下的白布巾:“好在這個榮二爺的發量還算可觀,即便經曆了雨水的衝刷與浸泡,仍有一部分香粉殘留在了亡者發絲之間。”
“陸大人還請繼續往這看。”她說著,將那顆頭往右一側,露出了亡者的耳垂。
耳垂下端印有一處極淺的紅痕,一個不注意就很容易被誤認成皮膚上本就有的紋理。
林安寧用捏起布斤的一角輕輕一蹭,那紅痕竟肉眼可見的缺了一塊:“是口脂,虧得口脂不怕水,如此才能留到現在。”
香粉、口脂。
聽到這,陸彥認真打量了一下亡者那張嚴重腫脹變形了的臉:“溫柔鄉,英雄塚。”
林安寧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可惜話還沒出口就被門外一道氣喘籲籲的男聲給打斷了:“大人!大人我回來了!”
下一秒,六七便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裡,他顧不上擦一擦額間滲出的汗水,一路小跑著衝到了陸彥的跟前:“大人,我帶著捕快按照鏢師們說的那個地址尋了過去,家中無人。”
“也和左鄰右舍打聽了一下,榮二爺乃是獨居,至今沒有成過親。因為常年在外走鏢,他隻有偶爾才會歸家,周圍的人對他知之甚少。”
“屋內屬下也按照您的要求探查了,可除了一些居家生活的物件兒,沒發現什麼異常之處。”
“哦!對了!”六七一拍腦門兒:“在炕上的被褥下麵,我找到了一個……肚……肚兜。偏偏周圍的鄰居又說他沒婆娘也沒相好的,我便將那東西帶了回來。”
言罷,少年紅著臉從袖口中掏出一物遞了過去。
陸彥接過,那塊布料剛好抖落了開來,竟還是鮮嫩豔麗的桃紅色,上麵繡著一朵盛開著的荷花,樣子倒是不落俗氣。
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陸彥將那肚兜塞回了六七的懷裡,自己則是轉過身去衝著林安寧問道:“林仵作可知這城中有幾處青樓楚館?”
香粉,口脂,肚兜,再加上亡者生前飲過酒,這些線索混雜在一起,指向的也就那麼一個地方了。
林安寧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認真的想了想:“明麵上的有三處,暗娼館就更多了,不過這香粉味道清雅、那肚兜的材質也屬上乘,草民便隻能想到一個地方。”
“牡丹胡同兒。”
“就在城東,離著發現屍體的永祥巷還是有著一段距離的,去那邊的恩客大多是有些身份的,陸大人還是要處處小心。”她好心的叮囑了兩句,旋即就垂下頭繼續忙活屍體去了。
陸彥低低的‘嗯’了一聲算作回應,原本都已經走到院門前了,不料突然又折返了回來:“林仵作可有時間?”
有些詫異的抬起了頭,林安寧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若是去那種地方,帶著衙門的人總歸是不大方便的。”陸彥掩飾似的手握成拳放在了嘴邊,輕輕的咳嗽了兩聲:“六七年紀尚小,你身量比青蕪要高上一些,扮成男子更不容易被察覺。”
“……”
還沒等林安寧說什麼,幾步開外的六七先不依了:“大人!屬下已經十之有七了,換作旁人沒準孩子都有倆了,還小呢?”
他不甚服氣抗議自然被陸彥忽略了個徹底,男人隻神色溫和的站在原地等一個結果。
林安寧有些猶豫:“隻怕是不大方便,草民才剛驗過屍,身上難免沾染了一些味道。”
但這對陸彥來說卻算不得什麼問題。
旁邊的青蕪得了自家大人的令,上前半擁著林安寧出了這處院子,將她帶回了三人臨時落腳的客棧草草整理了一番。
沒有耽擱許久,一行人便乘坐馬車前往了城東的牡丹胡同兒。
牡丹胡同兒,地如其名,是一處隱匿在巷子深處的歡樂窩。整條胡同從頭到尾,家家戶戶都乾著這種營生,還沒等到達近前呢,就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調笑聲和絲竹聲了。
馬車內,林安寧身上穿著的是不知青蕪從哪裡找來的男式月牙白長袍,原本一頭鬆垮的黑色長發這會兒也高高的束在了頭頂,上麵還插著一根樣式華麗的銀簪。
彆說,她隻要雙手一揣,眉眼間再多上一點淩厲之感,乍一看倒還真像一位身形瘦弱的翩翩公子。
臨下車前,陸彥不忘叮囑六七和青蕪:“你二人便守在這胡同口,注意一下那些進進出出的人可有可疑之處。”
二人相繼應了一聲是。
陸彥和林安寧很快就下了馬車,一前一後大搖大擺的走進了牡丹胡同兒之中。
甫一進去,耳邊聽到的便都是姑娘們熱情的招呼聲,鼻間嗅到的是甜膩到有些嗆人的脂粉氣,隨著姑娘們一甩一甩的帕子,空氣裡香粉的味道就更重了兩分。
沒走多遠,二人就來到了第一戶的門前,林安寧不著痕跡的吸了吸鼻子,然後衝著身側的男人搖了搖頭。
如此接連過了幾個院子,陸彥終是似笑非笑的開了口:“今晚之前隻知林仵作精通驗屍,未曾想在嗅覺上竟也這般靈敏。”
彼時林安寧才剛從一位姑娘熱情的拉扯之下脫了身,隨口回了一句:“嗅也算是驗屍必要的環節之一,仵作可通過氣味辨彆出屍體死亡時間的長短,是否中過毒,亦或者亡者生前所處的大致環境。”
“怎麼,安京城中的仵作竟有更好的辦法嗎?”
麵對她這明顯帶著些許譏諷之意的反問,陸彥隻是勾了勾唇角:“如此說來,確是我見識淺薄了。”
對方這樣好的態度反倒讓林安寧一哽,堂堂大理寺卿接觸過的仵作想來不會少,如今卻站在你麵前說自己見識淺薄……
她情緒難明的撇了撇嘴,不確定男人剛剛是否是在試探。
該說不愧是大理寺的人嗎?疑心病當真是不輕。
收攏了逐漸飄遠的思緒,林安寧自顧自的沿著胡同兒繼續向前走著,剛走出去沒多遠就忽然停在了一扇門前。
那扇門正半掩著,隱約能夠瞧見院子裡的影影棟棟。與彆處不一樣的是,這裡門外沒有站著賣力攬客的姑娘,隻有纏綿的江南小調自院內絲絲縷縷的飄了出來。
反複確認了空氣中的味道,林安寧衝著陸彥眨了眨眼。
應該就是這處沒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