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不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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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飛雪, 碎瓊亂玉。女孩的笑靨和記憶裡的那幕重疊,讓楊廣一瞬間有些恍惚, 不知是不是置身夢中。

“太子殿下?”時年有點奇怪,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力度之大嚇了她一跳。時年無措地睜大眼睛, 楊廣卻盯著她,半晌,緩緩露出個笑, “你來告彆,我叫你來卻不是為了這個。”

他說完也不管時年什麼反應,牽著她走進殿內。撲麵而來一陣暖意, 時年一個瑟縮, 楊廣已經替她解開了鬥篷,露出裡麵絳紅色的衫子。

時年有些緊張, “你要做什麼?”

楊廣:“不做什麼, 隻是有好東西要跟你分享。”

他招進來一個宮人吩咐了幾句,很快那人就抱進來一隻酒壇, 圓滾滾的肚子, 上麵竟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楊廣接過, 也不怕那泥土弄臟衣服, 揭開蓋子親自給時年斟滿一杯。

“這壇酒是去歲臘月我親自埋到東宮梅樹下的,本想著今年初雪那天挖出來, 可惜初雪時我不在。但今日喝也很好。”

酒果然是好酒, 入口醇厚, 還帶著冷冽的梅香,又有一股隱隱的衝勁。時年一連喝了三杯,隻感覺一股熱氣竄上頭,輕舒口氣。

楊廣說:“慢一點,這酒後勁很大。”

時年腦子裡還想著一件事,她的口琴之前被楊廣順走了,現在還沒還給她。聶城叮囑過,今天最好把口琴也要回來,這種東西不能留在古代。

正思索怎麼開口,卻聽到楊廣問:“你來的路上看到大興城了嗎?這裡就是後來的長安。”

時年當然看到了,事實上不用來的路上,住在大興城這幾天她出去過幾次,看到似曾相識的市坊街道忍不住心生感慨。當初離開的時候,這裡戰火連天,如今再次回來,卻是幾百年前,這座城池還沒有經曆安史之亂,沒有經曆大唐的盛衰風雲。

楊廣飲下一杯酒,慢慢說:“我本以為,報複了李唐我會很快樂,可現在回想,其實並沒有,反而覺得很乏味,沒什麼意思。王朝更迭,何時才是儘頭,那儘頭又是什麼樣?經過馬嵬驛那一夜我忽然明白,也許這才是正確的,這天下豈有不亡之王朝,又豈有不死之人?隋亡是命數注定,大唐覆滅亦是一樣。”

時年心頭一喜,“你想明白了?你想明白了就好。”那樣即使自己還是不得不抹去他的記憶,至少不會這麼心虛。

然而楊廣話鋒一轉,又說:“我想明白了是一回事,但身處其中,還是不能免俗。即使沒有永垂不朽之江山,沒有千秋萬代之王朝,即使大隋終有一日會覆亡,至少不能亡在我手裡。”

他偏頭看時年,“這也是你想要的吧?”

時年一愣。

楊廣忽然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嚇了她一跳,“在唐朝時你跟我說,你是為我而來,所以,你是特意來襄助我的神女嗎?”

什麼?

時年還沒反應過來,卻見楊廣目光灼灼望著她,“因為我走錯了路,陷在了不該在的地方,所以你來救我?”

“我……”

“你既是為我而來,不如索性留下來,陪著我。我這次一定會成就偉業,你也想看到這一切的,對嗎?”

時年錯愕好一會兒,終於回過神。

兜兜轉轉,沒想到自己最終還是在隋朝又做了一把仙女。楊廣以為她是他的守護神女,結合這一路的經曆,他會這麼想好像也很正常,可時年依舊覺得很荒唐,很可笑。

楊廣不知道,她來這裡的確是為了守護,卻不是守護他,而是守護曆史。她也不想看他成就一世偉業,隻想看他重走過去的死亡路。

楊廣說:“你說我的心願達成,其實不然,我的心願還沒有達成,你還不能走。你要看我成為一代明主。”

心裡的愧疚像沸水,滾燙翻湧,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對不起,我不能……”

楊廣抓著她的手猛然一緊。男人嘴唇抿成一條線,下一瞬,鬆開她,若無其事道:“既然如此,你要拿回的東西,我也不能給你了。”

他說:“你那隻奇奇怪怪的笛子,你是想拿回去的吧?”

笛子……他說的是她的口琴!

時年心思被猜中,下意識否認,“誰、誰說的,你不提我都忘了……”

楊廣淡淡道:“這幾日我人雖不在,但一直有人給我稟報你們的情況。明明事情已經解決,你們卻遲遲沒有離去,從表現來看,應該是在等待著什麼。能等什麼呢,總不至於就為了跟我道個彆吧?所以我猜測,你們一定還有什麼事沒完成。雖然我不曾修仙問道,卻也在傳奇話本裡聽說過,仙人的東西是不能留在凡人手中。所以,你必須拿回去,是嗎?”

時年怎麼也沒想到,楊廣居然一直在監視他們!難怪他這幾天對她不聞不問,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你算計我們!”時年道,“你就是這麼對救你回家的恩人的嗎!”

“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我幫你擋箭的傷口現在還沒好呢。”

他一提這個時年就心虛了,楊廣聳聳肩,“沒辦法,我這人戀舊,留不住人,至少要留東西。你若真要走,便把笛子送給我做個紀念吧。”

他在威脅她。明明白白地威脅她。

時年卻沒辦法真的生氣。他猜對了一半,她留下來確實為了拿回笛子,可更重要的並不是那個。

胸口又開始憋悶,她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這就是你想了這麼多天想出來的辦法?就這一個?”

“其實還有一個,但我覺得不如這個有力度,你大抵不會害怕。”

“說來聽聽。”

男人凝視著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你走了,我就把我們這段故事繪製成畫,傳唱市井,還要給你塑金身塑像,讓那些百姓把你當仙女拜,還是你更想當狐仙?我會讓全天下都知道你們的故事,知道你和我的故事……”

見時年眼睛果然驚愕地睜大,他聲音變低,“如果不想看到這一幕,你就留下來監督我。你留下來,我就保守我們這段秘密。”

他說著這樣的話,這樣幾乎有點孩子氣的威脅,以為這樣可以留下他想留下的人。可是他不知道,這一段記憶終是會被消去,他什麼都留不住。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他以為她不會開口了,終於聽到女孩低低的聲音,“如果我答應了,你會高興嗎?”

他隻覺一顆心都繃緊了,“如果你答應,我自然高興。我不勝欣喜。”

時年垂眸,仿佛在考慮,片刻後展顏一笑,“好,我答應。”

允諾來得太突然、太輕易,楊廣幾乎不可置信,好一會兒才說:“當、當真?”竟是有點結巴了。

時年沒再開口,而是笑著點了點頭。楊廣終於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欣喜若狂地抱起她轉了個圈!

“太好了,太好了小狐狸!你不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擔心。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才能留住你。我多怕留不住你。”

他攥著她的手親了一下,一雙眼定定望著她,裡麵蕩漾著的是真真切切、終於得償所願的快活笑意。

時年說:“那現在可以把笛子還給我了嗎?”

楊廣笑容不變,卻狡猾道:“你都答應留下了,拿不拿回笛子也不要緊了吧?不如就放在我那兒,我再多練幾支曲子,改日吹給你聽。”

大概怕她不高興,他立刻岔開話題,“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我們終於可以一起實現我們的理想了。”

說到“理想”時,他的眼中仿佛跳動著火光,那樣炙熱,時年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它灼傷了。

楊廣忽然示意她抬頭,看向寢殿對麵的牆壁,那裡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地圖,上麵用不同顏色標注著不同地區,一眼望去隻覺天下儘在掌握。

“看到了嗎?這是大隋的版圖。這如畫江山,有一大半都是我多年戎馬征戰打下來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上一次究竟做錯了什麼,才會又讓它們在我手中丟失。”

“那你想到了嗎?”

“嗯。我錯在太狂妄、太自大。大隋剛剛建立,應該與民休息,我卻急於求成。三征高句麗,折損三十萬府兵精銳,幾乎斷送國朝脊梁;大修運河,又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最終民怨沸騰、群雄並起,是我咎由自取。”

時年沉默,楊廣對自己的分析倒是和後世史家的看法差不多。

“不過既已知錯在何處,改正便不困難。這一次,我會放慢腳步,給百姓多一點時間。比如那條運河,就算真的要修,也要等國家準備好了之後,如果在我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餘力,那就留給子孫後代。我不會再讓那麼多人因為我的狂妄而死。”

如果一切真能如他所說,不僅對他是好事,對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人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時年幾乎可以想象那一幕,君明臣賢、海晏河清,大隋像後來的大唐那樣,開創了一個足以傳頌史冊的盛世,百姓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遙拜他們的聖明君主。

可惜,一切隻是一場美好的妄想。他注定要成為史書上的亡國庸主,那些百姓也注定要成為河道上冤死的枯骨。

曆史沒有給任何人機會。

太過煎熬,時年根本不敢看他。楊廣偶一回頭,看到她的神情,誤會了,今天頭一次放軟了語氣,“我知道,你現在心裡肯定有氣,覺得我逼迫了你。但我真的隻是太想留下你了。其實,直到現在我都還覺得像在做夢一樣。我沒想到真的可以回來,真的有機會改變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小狐狸,因為有你,我才能一償夙願、不留遺憾。

“有句話我好像一直沒對你說過,但在心裡已經說過好多次了。

“小狐狸,謝謝你。”

男人說完,揚唇笑了。他笑得那樣開懷,雙眼明亮如星子,神情裡甚至透出一種孩童般的天真。時年仿佛被魘住似的,一動不動與他對視,直到他捧住她的臉,慢慢低頭。

他越來越近,她沒有躲避。終於,在他的唇落上來時,她閉上了眼睛。

男人的嘴唇柔軟而滾燙,一點點吸吮,輕柔中又透出幾分急切,是終於如願以償的滿足喟歎。她隻覺得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籠罩著她,包圍著她。

她想躲在這氣息裡,永遠不離開,永遠不用去麵對她必須做的事。

然而下一秒,眼前景色變換,她掉進大海,周遭是無邊無際的海水。時年睜大眼睛,隻見前方蔚藍的海水裡,有一條一條的白色亮光在閃爍,像一根一根的琴弦,糾結成一張巨大的網,而弦陣的最中心,是安靜沉睡的楊廣。

琴弦衝刷著他,他卻無知無覺,不知道已經在這裡躺了多久。仿佛從有這片海開始,他就在這裡。

時年再次看到這一幕,心情已不像第一次那麼震撼,反而有一種死水般的木然。她朝前遊去,視線在那一片亮光裡仔細尋找,終於,在糾結的琴弦裡看到一根明顯多出來的弦。

心裡知道就是那裡了,她伸出手,緩緩握住了它,卻遲遲沒有下一個動作。她看著弦陣中心的楊廣,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剛才他那個燦爛的笑容。

為什麼要假裝答應他?因為至少在最後那一刻,他意氣風發,以為可以大展宏圖,開創屬於自己的千秋功業。

至少在最後那一刻,他是快樂的。

右手猛地用力,銀白的弦在掌心繃緊、震顫,終於,在“鋥”的一聲輕響後,幻化成閃爍的碎光。

殿內,楊廣忽然睜開眼。兩人依然唇齒相依,他卻仿佛感知到了什麼,眼睛裡有震驚,有不解,還有掙紮不舍。時年定定與他對視,看著那雙星子般的眼眸在徒勞的抗拒後,一點點變得迷茫、黯淡,像夜空籠罩上大霧,漸漸什麼也看不清楚。

終於,他閉上眼,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

時年抱著暈倒的楊廣,一動不動。

寢殿裡很安靜,寒風卷著雪花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刮得紗簾翻飛。

滿地綺羅、金玉富貴,在這一刻卻顯得那樣清冷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吻上她的瞬間,她的心也像被一把刀狠狠貫穿,又像被一隻手緊緊攥住。那樣的悸動,震顫,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嗎?

雖然京中都傳太子殿下回來了,但其實大興城的百姓並沒有真的見過他。儲君安危事關國祚,不親眼確認難免不安,這一日,終於聽說太子殿下的車駕會過朱雀大街,一時間眾多百姓都湧了過去。

官兵提前清道,將百姓擋在道路兩側,遠遠的隻見一輛馬車在禁軍拱衛中駛了過來,明黃車簾撩起,裡麵錦袍玉冠的俊美男子赫然是消失數月的太子殿下!

大家終於安了心,紛紛伏地跪拜,慶賀太子殿下平安歸來。

時年站在人群中,遠遠看著前方。儲君端坐車內,接受百姓的跪拜,他是那樣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她卻想起當初那個在平康坊內買醉的落魄公子。

楊廣似有所察,忽地轉頭,目光穿過人群直直和她撞個正著。

時年心頭一緊,幾乎就想逃走,可下一秒,男人麵無表情移開了目光。

車駕緩緩駛離,越來越遠,終於隻剩一個模糊的影子。

“好了,我們也該走了。”聶城說。

時年點點頭。一切都解決了,今天是他們離開的日子,離開的地點在渭水之上,大家出了城,又上了聶城提前備好的船。

劃至江心時,時年最後一次抬頭看了看冬日寂寥的天空,還有遠處大興城若隱若現的輪廓,在心裡輕聲說:

再見了,大隋。

再見了,楊廣。

這一次回去後,也許是因為太勞累,時年連續幾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也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在做彆的什麼。

終於到了第五天,蘇更和孟夏看不下去了,強行把她拖了出來。

“你這樣成天憋在屋子裡要憋出病了。我們這種工作本來就容易古今混亂、精神恍惚,更要多出來見見人才行。”

蘇更讓時年陪自己去參加一個拍賣會,孟夏笑眯眯地說:“你這趟又拿了不少獎金吧?聽說你還沒什麼機會花錢,不如就趁今天,也享受一下有錢人一擲千金的快感。”

這場拍賣會的主題是古玩,時年想起來蘇更是b大曆史係的,對她為什麼會來這種場合也不奇怪了。隻是她看著展示台上不斷呈上來的清朝扇子、明朝花瓶,根本打不起精神,沒多久就想借口離開。

“接下來這件展品來頭可大了,是一幅古畫,從年代推測應該是隋末唐初的作品,而落款印鑒則顯示,它的作者正是大名鼎鼎的隋煬帝楊廣……”

隋煬帝並無傳世墨寶留下,他也不是以書畫工筆聞名的皇帝,大家一時有些好奇,難道今天真遇到一幅煬帝真跡了?

時年也頓住欲走的動作,轉頭看向前方。

眾目睽睽下,古舊的卷軸緩緩打開。隻見微微泛黃的宣紙上,月光盈盈灑落,如一地白霜,少女一身杏紅衫子,靜坐山坡上吹奏。

少女的麵部輪廓並不清晰,像是畫畫的人也記不清她的模樣,又像是他對她早已深刻於心、無比熟悉,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少女活潑靈動的神情。

隻是她吹奏的樂器有些奇怪,狹長的方形,側麵一排小孔,鋥亮的金屬反射著光。

竟像是……一隻口琴?

人群嘩然。

解說員說:“根據落款處的年月可知,此畫繪製於隋大業元年冬,也就是楊廣登基後的第二年。專家猜測,也許畫上的女子是他的某位寵妃……”

有年輕女孩笑著跟旁邊的人說:“贗品吧?隋煬帝的寵妃吹口琴,隋朝有口琴嗎?總不會是楊廣發明了口琴吧……”

她聲音忽然頓住,因為看到旁邊的少女不知何時已經滿眼是淚。

時年呆呆望著那幅畫,化身石像。

耳畔仿佛又響起悠揚的口琴聲,有少女在低聲清唱:“……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悄悄看著我不聲響。我想開口講,不知怎麼講,多少話兒記心上。

“但願從此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但願從此後,你我永不忘……

可是,他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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