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國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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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大嘩。

時年揪住楊廣衣袖,驚疑道:“他們說什麼?潼關破了?潼關怎麼會這麼快就破了!”

她明明記得曆史上, 長安城是撐了半年的, 現在居然才一個多月, 潼關就破了……

她的疑問也是眾人的疑問。洛陽淪陷後,百姓們僅剩的指望就是有高仙芝和封常清兩位將軍鎮守, 加上潼關的二十萬大軍, 可保長安無虞。

可如今,卻陡然聽說潼關已破, 連皇上都逃了?!

日夜恐懼的事成為現實, 所有人都慌了, 唯有監斬官還保持著理智, 厲聲道:“胡言亂語!陛下好好在大明宮裡坐著,何曾出逃!你這是汙蔑聖明天子清譽!”

“是嗎?”聶城揚聲道, “那今日黎明, 延秋門打開所為何事?城門又是為何而開?陳玄禮將軍整編六軍, 選了九百匹馬,護送陛下、貴妃、皇子皇孫、重臣近侍連夜出逃, 棄長安城和滿城百姓於無物, 這些,明府當真一無所知嗎?”

監斬官臉色瞬間一片慘白。

百姓們原本還有不信的,聽到這裡再無懷疑, 台下頓時亂作一團, 哭聲、罵聲、哀嚎聲響徹雲霄。有人大喊:“安祿山要來了!我們不能等死!逃啊, 趕緊逃啊!”

這聲音驚醒了大家, 人群四散奔逃,聶城趁機抓住時年的手,說:“走。”

有官兵還想阻攔,然而大概是百姓們太慌亂,竟接二連三地撞上來,他們被阻撓不得上前,就算有勉強擠過去的也被聶城幾招打發,隻好眼睜睜看著那四個人逃遠了。

直到逃到僻靜處,時年還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麼死裡逃生了!她一把抱住聶城,興奮地又蹦又跳,“我以為我死定了!我以為這次真的死定了!”

聶城由著她抱了自己一會兒,才兩根手指按上她肩膀,推開一點,“有獨孤玉郎在,怎麼會讓你死呢?”

時年眨眨眼睛,猶疑回頭,卻發現楊廣負手立於不遠處,神情看似平靜,目光卻不鹹不淡落到自己手上。她驚覺自己還摟著聶城的腰,這裡畢竟是古代,這樣好像是有點……不成體統哈。

她鬆開,正想說點道貌岸然的話粉飾下,卻又看到楊廣身後還站著十幾個人,都是普通百姓打扮,隻是神態看起來並不像是普通百姓。

剛才聶城說什麼?有獨孤玉郎在,不會讓她死……

楊廣掀唇一笑,“閣下好本事,是早算準了我有後招,竟能忍到最後一刻。隻是你就不怕出點什麼意外,這膽小又怕死的小娘子就沒命了?”

“玉郎算無遺策,又怎麼會讓自己出事?我不過是對你有信心。”

時年聽著他們打機鋒,皺起了頭。聶城瞥她一眼,“方才多虧玉郎身後這幾位義士,當眾喊出‘潼關已破、皇帝出逃’,又在我們逃跑時暗中給官兵使絆,否則,我們也沒這麼容易逃出來。”

剛才是他們喊的?時年一愣。所以,那喊聲不是巧合,而是楊廣的人在救他們,可他不是說他沒有救兵嗎……

“皇帝真的逃了嗎?”她忽然問。

“真的逃了。”

“那你們知道嗎?”

聶城頓了頓,“知道。”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

時年點點頭,“難怪你們敢兩個人就來劫法場。”

時年若有所思,一回頭卻發現聶城正盯著她。她眼珠子一轉,“乾嘛,心虛啊?怕我生氣?”

時年擺擺手,“得了吧我早習慣了,這種事都生要氣那就氣不完了。”

有些事一想就明白了,聶城和布裡斯提前收到皇帝出逃的消息,於是決定劫法場救人。他們肯定把這個消息當做了最關鍵的一刀,但這一刀卻不急著劈出來,因為聶城認定楊廣不會乖乖受死,肯定會有人來救他。而根據他們之前的情報,救他的人十有八|九和安祿山有關。

所以,他們在刑場上百般拖延,終於等到那邊按捺不住出手。

時年看著楊廣,“不介紹一下這幾位壯士嗎?”

楊廣神情倒是從容,“這幾位是範陽節度使留在京中的密探,現在都奉命聽從於我。”

果然。

時年恨恨地想,所以,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都知道他們不會死,隻除了她。提心吊膽的也隻有她一個。

不行,這麼一想還是有點生氣!

“你不是說,範陽節度使不一定會派人來救你嗎?”

“我這麼說過?哦,我是說過。”楊廣一臉抱歉,“真對不住,我又說了假話。”

我看你就沒說過真話!

“玉郎說笑了。你此番立下奇功,助範陽節度使攻下潼關,他怎會不來救你?”

楊廣笑容一斂,目光如針般刺向聶城,男人卻像是沒看到,繼續道:“潼關本是天險,易守難攻,若閉城不出,叛軍一時半會兒根本奈何不了什麼。隻可惜皇帝聽信讒言,竟疑心高仙芝將軍與安祿山暗中勾結,勒令他出城迎敵,結果中了敵軍伏擊。二十萬大軍,就這麼一朝葬送。”

他頓了頓,“至於,那個讒言是怎麼傳到皇帝耳中,聽說是有一封密信,羅織了高仙芝的諸多罪狀。這個信是怎麼來的,玉郎可否告知一二?”

楊廣和聶城對視。時年有個感覺,仿佛直到這一刻,楊廣才第一次正視這個男人,才真正把聶城看到眼裡。

片刻後,他揚起唇角,輕輕笑了,“猜得沒錯,是我寫的信。我入宮也是為此。古來帝王多疑,尤其是年邁昏聵的帝王。買通近侍,再加一封假信,有時候誣陷一個人沒有你想的那麼困難。你這個跟班,倒是比主人聰明許多。”

時年沒理他話裡隱隱的嘲諷,滿腦子隻是想著,所以,這才是潼關這麼快被攻破的原因嗎?因為楊廣?

她記得,曆史上李隆基的確懷疑過高仙芝和封常清,但他當時的選擇是斬了他們二人,改派哥舒翰守城。直到哥舒翰守了潼關半年,他才又在奸臣的蠱惑下疑心哥舒翰,強逼他出城迎敵,最終釀成大禍。

可如今,因為楊廣一個人,就讓長安提前了半年淪陷!

他的計劃看似簡單,但他一個才過來三個月的外來人,無根無基,卻能在複雜的朝局裡敏銳地切中要害,這樣的眼光和手段……簡直狠辣!

那夜在牢裡的畫麵又浮現眼前。他果然如他所說,以一己之身,攪動大唐風雲,讓李氏皇族子子孫孫不得安寧。

時年知道,獨柳樹刑場的混亂很快就會傳遍長安城,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人人都在說皇上逃走了。恐慌的百姓湧到大明宮前,指望能有奇跡,回應他們的卻是宮門打開,背著包袱的宮人成群,倉皇出逃。

天塌了!

百姓終於相信自己已經被皇上拋棄,長安城頓時陷入混亂,膽子小的收拾東西逃命,膽子大的卻開始作亂。城內盜賊四起,不僅達官貴人的宅邸被搶劫,還有人闖到大明宮騎著毛驢在含元殿上放肆。往日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宮,如今卻如無人之地,任憑草民馳騁,再無半分至高皇權的威嚴。

到了下午,事情愈發不可收拾,因為盜賊竟然放火燒了朝廷存放財帛的左藏大盈庫……

“瘋了瘋了,我看這些人都瘋了!現在該怎麼辦呀?”時年道。

聶城看著前方,眾人早已換過衣服,行走在朱雀大街上。往日繁華氣派的長街如今滿地狼藉,不斷有逃竄的百姓經過他們,遠處還有黑煙衝天,不知又是哪裡著火了。

這樣的兵荒馬亂,倒是方便了他們,畢竟沒人顧得上幾個無足輕重的逃犯。

和時年的揪心不同,在場男人們的反應都很平靜。聶城說:“這些不關我們的事。李隆基逃走前在長安留了人,等他們反應過來,自然知道該怎麼處理。”

“那我們就這麼看著?”

“當然不能就這麼看著。”

聶城說完這句就不說了,時年愣了下,反應過來。

她轉頭,看向楊廣,“噯,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要去跟範陽節度使複命嗎?”

潼關雖破,長安到底還沒落入叛軍手中,安祿山如今正帶著大軍趕來,楊廣是打算去迎接他嗎?

楊廣:“怎麼,你還要跟著我啊?”

時年白他一眼,“廢話,難道你不要我跟著你啊?你舍得我走?”

她本意是說楊廣還要靠自己回家,不可能讓她走,落到旁人耳中卻生出了彆的意味。楊廣身後那幾名隨從彼此對視,都露出了曖昧的笑容。

時年還沒發現自己說錯了話,眨巴著眼睛盯著他。楊廣眼中也浮上笑意,“我自然是要出城的,但不是去迎範陽節度使。”

“那你……”

“不知天子車駕行至何處,我很感興趣,想追上去看上一看。”

“追天子車駕?”時年不可置信道,“你不會還沒折騰夠,還想著暗殺李隆基吧?他已經很慘了,大哥你行行好,讓他安安心心地走吧!”

“你覺得我不動手,他就能安心走了?”

時年卡住。

楊廣唇畔含笑,眼神卻透出股冷,“國都淪陷、山河傾頹,千秋偉業化為灰燼,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皇帝寵幸奸佞,你覺得如今滿朝文武、六軍將士心中怨氣有幾何?這一路不可能平順。也許明天,或者後天,一定會出事。”

是了,他們這一路確實走得不順。很快就出了那次震驚史冊的嘩變。

就在馬嵬驛。

“你既然知道,何必還去……”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是陪我呢,還是不陪?”

時年很糾結,她肯定是不可能和楊廣分開的,但她也實在擔心他再做出點什麼。聶城說了,不能讓楊廣造成什麼不可逆的後果,現在他已經搞了太多事情,她是真的怕了。

“玉郎既然要去,我們自當相陪。年年,彆想了,我們跟玉郎走。”

聶城這麼說了,時年立刻放棄思考,反正他是隊長,真出了事有他擔著,她樂得輕鬆。

她一副乖乖聽從的模樣,看得楊廣眉頭一跳。

這個男人他記得,當初在平康坊時就和她在一起,她說是她的跟班,但他知道這純粹是瞎扯。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她看起來很信任,也很依賴他……

隨從恰好牽來幾匹馬,時年一看臉色就白了,“乾、乾什麼?”

“要追天子車駕,難道用走的嗎?當然是騎馬了。”聶城說。

“沒有馬車嗎?一定要騎這個?你們去搞個馬車來好不好!”

“沒有,您受點累跟我一起騎吧。放心我騎馬很穩的。”

“騙鬼吧!你上次就差點把我顛個半死!我不相信你了!”

時年很悲憤。8012了,她連砍頭都逃過了,為什麼還是逃不過騎馬?!

聶城要強行抓她上馬,時年抵死不從,正糾纏個沒完,另一隻手卻抓住了她,輕輕一拽,就把人搶了過去。

時年愕然抬頭,楊廣問:“你不會騎馬?”

“……啊。”

“一點也不會?”

“可能……會一點點。”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筆出一點點,楊廣想了想,說:“那你和我騎同一匹吧。”

時年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抱到了馬上,然後男人翻身一躍,坐到她身後,“好了,走吧。”

一直到駿馬奔馳在朱雀大街上,時年還沒想明白,她是不想和聶城騎一匹馬,但她也不想和楊廣一起啊?她就不想騎馬,他橫插一腳有什麼意義嗎?

不過想這些也晚了,好在楊廣的騎術似乎比聶城好一些,馬騎得很穩,她也就不折騰了。

很快,眾人到了城門附近,這裡百姓更多,全部爭先恐後往外逃。雖有戍守的士兵,卻也形同虛設,沒人查驗過所文書,反而滿臉憂心忡忡,一副也很想逃的架勢。

想到馬上就要離開,時年心情有點複雜。其實這一天她的心情都很低落,之前還勉強忍著,此刻看到搶著逃離的百姓,終於忍不住了。

這裡是長安城,是當今世上最繁華的城池,她還記得初到長安那天,自己是怎樣被這裡的物阜民豐、歌舞升平所打動。百姓們在這裡安居樂業,祖祖輩輩守著同一個家園,以為會永遠這樣安寧地生活下去。

但這一切都毀於戰火。

“怎麼了?”楊廣問。

“故都淪陷、背井離鄉,你說這些人今天離開長安,還有機會回來嗎?”

楊廣沉默一瞬,“你怪我?”

按理說,長安城變成這樣,的確有他的責任。時年卻搖了搖頭,“不怪你。很多事情都是注定了的,就算沒有你也會發生,不過是早晚罷了。”

楊廣於是也不說話了。

眾人心思各異,右邊忽然傳來吵嚷聲,五六個男人圍著三名年輕女子,正在糾纏什麼。這種事也不稀奇,生逢亂世,弱勢的永遠是女人,他們一路過來已經遇上好幾起搶劫了。

隻是這回那些男人好像不單是搶劫,竟已開始動手動腳,時年有點擔心,楊廣卻並不想管的樣子,正要策馬離開,女子卻忽然喊道:“蘇蘇!蘇蘇!你們做什麼,快放開蘇蘇!”

時年聽到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幾個竟然都是曾在平康坊見過的花娘,最中間正被男人攥著手腕的,赫然是名妓王蘇蘇!

王蘇蘇沒想到自己會落到這一步。

皇上出逃的消息傳來,整個平康坊亂作一團,她們也打包了行李出逃,卻在路上和鄭三娘他們走散。這幾個惡徒盯上了他們,搶了錢財不算,竟還纏上了自己。

“某也曾去過平康坊,可惜那時未能一親都知芳澤,不知今日可否有這個榮幸,做都知的入幕之賓啊?”

男人一臉急色,她滿心厭惡,偏偏掙脫不得。眼看他把自己扯到懷中,在周圍人的嬉笑裡親過來,她一顆心狠狠沉了下去。

難道,她真要被這種人當眾羞辱嗎?

男人剛要親上王蘇蘇,忽然感覺後脖子一股力量,還沒反應過來就狠狠摔到地上。王蘇蘇閉著眼聽到一聲慘叫,愣愣抬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玉郎……”

楊廣並沒有看她,而是盯著地上的男人。他的同夥回過神,剛想動手就被緊隨其後的隨從幾下擺平,歪七扭八躺在地上哀叫。

楊廣居高臨下冷冷道:“國難當頭,不思報國鋤奸,卻在這裡欺淩婦孺,我看你們幾個死不足惜。”

隨從聞言立刻抽出刀,似乎真準備動手。那幾人嚇壞了,連滾帶爬開始磕頭,連聲求饒。

“玉郎。”王蘇蘇又喚了一聲。

楊廣終於看向她。女子麵色蒼白、發鬢淩亂,卻還努力保持了鎮定。透過那張秀婉的麵龐,依稀還能看到那位名冠長安的王都知。

“蘇蘇謝玉郎相救之恩。”

他微一頷首,王蘇蘇這才發現他身後不遠還站著一名女子,正擔憂又關切地看著自己,見她看過來,還朝她安撫地笑了下。她微微一愣,認出這是曾在平康坊內演奏過曲子的時大娘。

她隻來了幾天,後來獨孤玉郎不見了,她也不見了,大家還曾議論過一陣。

王蘇蘇看看時年,再看看楊廣,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自嘲。

“走吧。”楊廣拉住時年的手,重新扶她上馬。

王蘇蘇看著楊廣。距離他們上次見麵已經過去一個月,現在想來,竟仿佛已是上輩子。她沒有問他去了哪裡,也知道今日一彆就是永遠,但足夠了。

能再見這一麵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再也沒什麼遺憾了。

她斂衽,雙手放於胸前右下,娉娉婷婷施了個禮。女子唇畔含笑、身姿曼妙,這樣柔情解語花的模樣,仿佛還是在平康坊時,他彈琴作詩,而她相伴在側。

“蘇蘇拜彆玉郎。”

楊廣端坐馬上,手勒著韁繩,沒有回頭,“我會留兩個人,護送你們和鄭三娘會合。以後自己當心。”

“是。以後蘇蘇不能再伴在玉郎身側,山高水長,也請玉郎珍重。”

楊廣揚鞭,馬兒一聲嘶吼,朝前奔去。

時年在他懷中回過頭,隻見漫天煙塵裡,跪地行禮的王蘇蘇越來越遠。她忽然想起那一夜,花樓鬥詩、都知戲謔,那樣的繁華盛景,可惜如今都已成空。

金烏落沉,城門越來越遠,長安城籠罩在燦燦金光中,仿佛葬身大火,終於看不清了。 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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