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寒露剛過,空中便飄起了簌簌揚揚的雪。
此地寒冷乾燥,雪落下來,很難融化,反倒會像沙子一樣,沉聚在地上。
不過一夜工夫,整條街都覆上了一層白衣。
天羽惦記著東家的囑咐,起了個大早,將鐵匠鋪門口的雪掃了一遍。
掃完折回屋裡,燒了一大鍋水。
水開的時候,她的弟弟天勇正好醒來。
姐弟二人一起洗了臉。
熱巾子一滾,人清醒不少。
天勇捏著巾子,呼了一口氣,眨了眨眼,問:“阿兄想吃些什麼?我去做。”
天羽思索片刻,說:“用昨晚剩的烏雞湯煨一鍋麵罷,東家愛吃這個。”
話音剛落,麵前的小少年就垮下了臉,小聲道:“我是問阿兄你想吃什麼,不是問東家想吃什麼。”
天羽聞言,也沒說什麼,隻沉默地看著這個一臉鬱悶的弟弟。
沒一會兒,天勇就在她平靜的目光裡敗下陣來,彆過臉道:“好了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做。”
見他服軟,天羽心下放鬆不少。
如果可以,她其實也不想對自己穿越後唯一的親人這麼嚴厲。
但沒辦法,以他們倆目前的情況,除了捏著鼻子討好收留他們的鐵匠鋪東家,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是的,天羽是一個穿越者。
她穿越前——或者說上輩子——是一個演員,業務能力不俗,但人氣一般,常年混跡在各種劇組裡,演戲份加起來不足半小時的女五號女六號。
相比同級彆女演員,她最大的優勢是學過舞蹈,身體柔韌度很好,在拍一些古裝劇時,可以把打戲完成得很出色。
而她的這場穿越,說起來也跟打戲有關。
當時她意外接到了一部投資很大的玄幻劇,在裡麵演女三號。
劇本給出的人設是女戰神,有很多打戲片段,正符合她的長處。
豈料進組第一場戲,她吊的威亞就出了事。
如果是那種小成本棚拍劇,哪怕威亞出問題,後果也不會很嚴重,偏偏這個劇為了追求畫麵的精美,大部分鏡頭都是實景拍攝,她出事的那場戲,更是在一個瀑布邊拍的。
從事情發生到她落水被卷走,隻有幾秒鐘。
她在那幾秒鐘裡回顧了自己的演藝生涯,還沒回顧完,就眼前一黑嗝了屁。
再睜開眼時,她變成了一個四歲小女孩。
小女孩擁有和她一樣的名字,也叫天羽。
但在這個名字之前,還有一個姓氏。
姓白。
這個名叫白天羽的小女孩在她穿越過來之前,因在雪地裡著了涼,生了一場大病。
風寒感冒在現代社會不算什麼,但放在她穿越的這個古代世界,確實足以要了一個年幼小姑娘的性命。
哪怕她出身於武林世家。
剛知道自己穿越的是一個刀客世家的大小姐時,天羽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因為她還記得她在害自己暴斃的那個劇演的角色,用的也是刀,甚至於她被瀑布下的急流卷走時,手裡還握著劇組給的道具刀。
天羽:“……”
真是不想繼承原身的家傳刀法啊。
那個時候,她是真想過,等過個一年半載,跟白家的長輩們暗示一下,自己想學點彆的功夫。
至於家傳的刀,原身反正還有個弟弟,等弟弟長到可以開蒙的年紀,讓弟弟學也一樣。
豈料穿越半年,她自覺適應了生活、可以開始暗示的時候,這個刀客世家,就遭到了仇敵圍攻。
那一夜很混亂,整座白家堡火光衝天,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被原身的母親帶著,從白家堡的密道離開。
驚魂未定之際,母親把剛學會走路的弟弟交給她,讓她有多遠就跑多遠,而後獨自一人,返回了堡中。
像這種情況,她要是回去,那就隻能送死。
她才剛死過沒多久,實在不想再死一次,便咬著牙,帶著弟弟跑了。
白家堡地處關東,這裡夏天極短,冬天極長。
一年十二個月,起碼有六個月,都處在冰天雪地之中。
幸運的是,被圍攻滅門這一夜,恰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
她帶著路都走不利索的白天勇,起碼不會被凍死。
姐弟兩個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最後雙雙體力不支,倒在路邊。
再醒來時是在一間鐵匠鋪裡。
鐵匠鋪的老板說,他去林中拾柴時遇到了昏迷的他們,看他們裝束應當來自大戶人家,就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鋪子裡。
天羽謝過了他,還把自己頭上的珠花摘了下來,作為謝禮給他。
他卻嘲諷地笑了笑,說:“我要收了你這珠花,回頭拿去換錢的時候,怕是就要被關東七大世家追殺了。”
天羽於是立刻明白,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鐵匠鋪老板,早已清楚她和白天勇的身份。
看著對方那張常年煙熏火燎的臉,她緊張地思考了許久。
最後她想,她現在一無所有,不如賭一把。
“您知道我們的來曆,還願意救下我們,可見您是個好人。”她頓了頓,“眼下我和我弟弟無處可去,不知您是否願意好人做到底,暫時收留我二人?”
“好人……嘖。”他像是不喜歡這個說法,“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天羽穿越之前在娛樂圈混了十年,見慣了各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
她其實很會分辨跟自己說話的人到底真不真誠。
她聽得出來,這鐵匠鋪老板是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好人。
但那一刻為了能活下去,她彆無選擇,隻能繼續懇求:“隻要您願意收留我們姐弟,幫我們避過七大世家的追捕,我和我弟弟將來必會報答你!”
鐵匠鋪老板望著她,歎了一口氣,道:“你若想留下,從今往後,你們就不能再做姐弟,隻能做兄弟。”
“除此之外,你們也不能再姓白。”
天羽當然明白,對方是為他們考慮才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她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所以從這日起,她又從“白天羽”變回了“天羽”。
她的弟弟,也隻叫天勇,而非白天勇。
他們倆在鐵匠鋪住了下來。
一住就是五年。
頭兩年年紀太小,隻能幫忙做一些打掃的活,後來長大了一些,她便自告奮勇,開始跟東家學打鐵。
可能是這具身體基因太好,她的力氣出奇大,學打鐵也學得很穩。
學到第三年時,她已經能獨立打出這鋪子裡賣最多的菜刀。
她的弟弟天勇也很懂事,自一年前開始,就學著做起了燒火做飯的活計,如今已經做得相當熟練。
考慮到兩人現在還是很弱,並沒有任何複仇的資本,她甚至沒讓天勇知道他們的身世,隻說他們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多虧東家照拂,才有一口飯吃。
可能也是因為不知道這些,天勇對東家並沒有那麼敬畏,有時甚至還有點嫌棄。
畢竟在他看來,這鋪子如今賣的菜刀,十把有八把是自己阿兄打的,鋪子裡三個人的夥食,則是他負責。
東家?東家無非提供了一個場地。
天羽:“……”
好在東家這個自認不是好人的人不會跟小孩計較。
五年相處下來,天羽也算徹底摸清了他的性格。
他看上去冷漠,其實很好說話。
賣刀具時,總是允許顧客砍價,經常最後隻收一個成本價。
天羽對此十分無語,但他是東家,還掌握著他們姐弟的秘密,他非要這麼乾,她也沒辦法。
昨夜初雪,他喝得酩酊大醉,連晚飯都沒吃幾口。
徹底睡過去之前,說了不少醉話。
天羽依稀辨認出他是在喊一個名字,語氣很傷心,不免對他有些同情。
反應過來後,又覺得自己好笑。
她一個剛穿越沒多久就死全家的人,居然還同情起彆人了?
還是早點洗洗睡覺吧!
……
大約辰時二刻的時候,東家醒了,天勇也煨好了一鍋麵。
鋪子裡一大二小三個人分著吃完了這鍋麵。
入了冬,鋪子裡的農具就賣不大出去了,所以吃完飯後,天羽就做起了箭簇。
關東的冬天風高雪急,百姓為了過冬,幾乎都要進山打獵。
要打獵,那就需要弓箭,還得是鐵質的箭簇,否則射不穿獵物,會更危險。
天羽當了三年學徒,現在輕車熟路。
不用東家看顧,就能打出標準又鋒利的箭鏃。
忙到傍晚時分,她準備收工,街上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經曆過上輩子的死亡和白家堡的滅門後,天羽如今本能地想要避開任何不同尋常的事。
這鎮上平時沒什麼人騎馬,忽然響起馬蹄聲,在她看來,就不太尋常。
所以她毫不猶豫,往鋪內退了兩步,想要先把門關上。
噠噠噠噠——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她下意識屏住呼吸,想要把最後一塊門板插上。
但就在這時,那幾匹馬在鐵匠鋪門口停了下來。
風雪之中,一道沉重的聲音打破寂靜:“且慢!”
那人翻身下馬,動作飛快,直奔她而來。
天羽抓緊了手裡的門板,強作鎮定,道:“今日已封櫃,還請明日再來。”
來人皺了皺眉,卻道:“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來找你們老板的。”
天羽:“敢問閣下是?”
“你告訴他,我等受他故人之托,從姑蘇來。”對方竟意外地禮貌。
聽到他說從姑蘇來,天羽才終於反應過來,這人的口音,的確完全不似關東人士。
既不是關東人士,那就應當不是白家的仇人。
她心下稍定,抬眼道:“那你且等一會兒,我去後頭尋東家。”
策馬而來的中年人點了頭。
天羽看他點完頭後,並沒有直接進門的意思,總算對他印象好了一些。
之後她去到後院,跟東家說了這事。
東家本來麵無表情,但聽到姑蘇二字時,目光驟然一頓。
“你留在這裡。”他對她說,“不必管外頭的事。”
說完就起身去見了那幾個自稱從姑蘇來的人。
人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有不想被外人知曉的秘密。
他既有心讓她退避,她當然也不會特地湊上去討沒趣。
於是安靜地留在後院,幫著天勇一起做了晚飯。
沒多久,出去見人的東家便回來了。
天羽注意到,他的腰間多了一把刀。
形狀有些奇特,但刀鞘和刀柄都很簡樸,刀身也不長。
她可以確定,這間鋪子裡,並沒有這樣一把刀。
所以……這是方才那幾個人給他的嗎?
她這麼想著,卻沒有多問。
但東家還是注意到了她落在那把刀上的目光,並朝她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先開了口。
“你認識這把刀嗎?”他問。
天羽搖頭。
“也是,你家出事時,你才四歲,估計……”他笑了笑,聲音很低,“估計連你們家的家傳寶刀都不認識。”
天羽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乾脆沉默。
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見過你偷偷練刀,天分不錯,可惜刀法不全,成不了氣候。”
天羽:“您若是有話想說,不妨直說。”
“你家的刀法大開大合,剛猛無儔,當屬關東第一,但你若想報仇,便不能輕易在人前使用這刀法。”他說到這裡,忽然深吸一口氣,“我不會幫你報仇,但我可以教你另一套刀法。”
“你若能學成,這把刀,我送你。”
天羽:“……”
該怎麼告訴東家,其實她練刀,隻是為了強身健體,方便打鐵,而不是報仇?
倒不是說她就不想報仇了。
但白家是被關東七大世家聯合滅門的,這仇的難度太大了,她一沒有武俠小說主角的天資,二沒有武俠小說主角的運氣,她咋報仇?
想了想,她決定迂回一點拒絕。
於是她板著臉問:“學成了您的刀法,我便能報仇嗎?”
東家掃了她一眼,薄唇微啟,道:“能。”
天羽:“那就……等等?您說什麼?”
“你沒聽錯。”他說,“我說能。”
“學了我刀法,再配上我手裡這把刀,關東七大世家內,無人能有你三招之敵。”
天羽:“……”
不是吧,那可是關東七大世家啊,怎麼被他說得像鍛個菜刀一樣。
難道她這東家是什麼隱藏的武林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