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映的死訊是池榮帶回來的。
他從鄰縣回來,在車站門前目睹了一場車禍。雨天路滑,一個老頭摔倒,手裡東西掉了一地。鐘映彎腰幫忙,一輛急匆匆拐彎的小車從他身上碾過去。
孫涓涓那時候正為池幸換校服的錢發愁。池幸五年級,個頭躥得老高,校服越來越小。夏季冬季各兩套,還有參加班級合唱比賽要穿的格子裙,加起來得好幾百塊。孫涓涓跟池幸說沒關係,她會想到辦法的。
母女倆一起吃晚飯,池幸發現母親今天吃得很快,還發現她指甲上新塗了甲油,非常亮潤的紅。
池幸立刻猜到,孫涓涓今天會跟鐘映在練舞室見麵。
雨下得不大,天陰沉沉的。池榮回家,臉上帶著喜悅。
“鐘映死了。”他樂滋滋地欣賞孫涓涓的表情,“我親眼看見醫生蒙了白布,救不活了。”
孫涓涓眼睛都沒抬,冷哼一聲,繼續吃菜。
池幸產生了可怕的預感,她立刻要護著母親。池榮動作比她快,背包狠狠砸在孫涓涓手臂上。
孫涓涓扔了筷子起身:“瘋夠了沒有!”
池幸很少見母親發火,尤其在跟鐘映有來往之後。她憤怒、暴躁的部分被鐘映、被練舞室、被輕盈漂亮的舞裙撫平了。
但每每回憶起那天,池幸都覺得恐懼,甚至是恐怖。
她才十一歲,對人世的事情充滿懵懂的理解。她生來第一次看見一個人如何漸漸喪失生氣,如何一點點地死去。
池榮繪聲繪色地描述車禍現場。他說得好詳細:鐘映的鞋子被撞飛了,他那頭微卷的黑發沾滿血,白襯衫上像開了一個洞。他眼睛一直閉不上,妻子和女兒匆匆趕到,撕心裂肺地哭,想幫他捂住傷口,但血啊,那是血。血怎麼捂得住,它從指縫裡滾出來,染紅了那一對母女的衣裳。
孫涓涓真的成了一具人偶。她一動不動,臉越來越白。精心燙過的卷發鬆鬆堆在肩上,她自己用燒熱的鐵棍燙的。她也給池幸燙過,“媽媽厲害嗎?”她還會這樣問池幸,笑眯眯地梳理池幸微硬的頭發,“女孩子太漂亮,不是一件好事。”
此刻的她隻是睜大了眼睛,看池榮的目光像看一個死神。
池幸害怕地去牽她的手,她甩開了,把頭發捋好,連傘也沒拿,直接走出門。
孫涓涓沒能離開這個家。池榮揪著她頭發把她拖回家,拖進臥室。池幸哭著去拍那扇門,用椅子砸。臥室裡是悶響、斥罵,孫涓涓拚了命地反抗,直到池榮把她打暈。
池幸出去找人幫忙,左鄰右舍探頭探腦,有幾個膽子大的在院子裡吆喝兩句,見沒有回音,笑說“兩夫妻的事”就作罷。池幸去派出所,張一筒的表舅在值班。他跟池幸來到家裡,池榮正好束著皮帶出門。
兩人相約去喝酒了。池幸跑進臥室,孫涓涓已經爬了起來。
她光著半個身子,坐在鏡前化妝。但被施暴的痕跡很難掩改,她不停往臉上抹粉,想遮住額頭、眼角和嘴角的傷痕。
時間到了,她應該出門。她要穿過秋雨,撐著她黑色的傘,走進一個輕盈、光亮的夢裡。
隻是脂粉剛塗上去,又被眼淚衝走了。
到後來那已經不是哭,是困獸瀕死的嘶吼。
“初一那年我媽就走了。”池幸仰頭看天,光彩劇院在四環外,秋天風大,能看到冷冷的天和星星,“她最後那兩年沒有一天開心過,心事太重了。縣醫院的醫生說,她的病是因為太苦了,心裡沒法過去,熬出來的。”
“你怎麼辦?住哪兒?”裴瑗問,“那個家還怎麼呆?”她眉毛秀氣,微蹙起來時,有幾分憤怒,也有幾分憂鬱。
“住姨媽家。”池幸跟她解釋,這個“姨媽”其實就是孫涓涓開服裝店的姐妹,沒有血緣關係,卻是從小的好朋友。孫涓涓也讓池幸喊她姨媽,在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反反複複叮囑池幸:去找姨媽,跟姨媽住,她會保護你。
池幸後來從姨媽口中得知,孫涓涓嘗試過離婚,在池幸兩歲左右的時候。她連池幸都不要了,一個人跑回鄰縣的老家。
池榮帶池幸去找她,腰裡揣了家中的兩把刀。一夜過去,孫涓涓乖乖回來,從此再也不敢動離婚的念頭。
“後來我長大了點兒,姨媽看不過去,她勸我媽逃走算了。這麼大的天地,總有池榮找不到的地方。”池幸笑笑,“她還勸我媽不要帶上我,我畢竟是池榮的種,當初我媽懷上我,根本不是心甘情願。”
裴瑗:“她為什麼不走?因為那個鐘老師?”
池幸不知道鐘映是否跟孫涓涓承諾過什麼,但她在姨媽家裡玩兒的時候,曾聽孫涓涓和姨媽聊過鐘映。姨媽讓她問鐘映借千把塊錢,先逃了再說,以後鐘映可以找機會離家,和孫涓涓會合,倆人一塊逃遁。
孫涓涓啞然失笑,邊換衣服邊答:他不可能跟我走的,玩玩而已,你以為他有多認真。老婆體麵,女兒乖巧,傻了麼,跟我走。
“和鐘老師沒關係。”池幸說,“……她說,我不能走,他打不了我,會打幸幸。”
頭頂太清明了,不像北京的夜空。像南方,像濕漉漉的小縣城。池幸鼻子酸澀,視線晃動模糊。
自孫涓涓走後,再沒有人喊過她“幸幸”。她不再是誰最珍愛的小寶貝了。
“……我已經不恨她了。”一個延遲的答案從她口中吐出,“我可憐她。”
孫涓涓的故事打動了裴瑗,加上麥子細說了峰川傳媒和池幸的合約不合理的事情,她沒再生氣。
“我不是最難搞定的。”裴瑗說,“在我和陳洛陽的關係裡,一開始確實是我恨他,恨不能殺了他。但現在我走出來了,做事業談戀愛,是他還恨著我。”
說到這裡,她狡黠地笑:“因為我手裡做得紅火的兩個公司,原本都是他陳洛陽的。”
告彆時她提醒池幸,池幸吃兩家茶禮的事情是身邊人告訴她的:“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池幸還沒開口,麥子接話:“她這張嘴,得罪的人可不少。”
池幸沒想出是誰,隻能聳聳肩。
“學跳舞開心嗎?”裴瑗又問,“《大地震顫》裡,你可得好好表演啊。”
說不上開心,但心情會很好。很多時候,跳舞的技術是肌肉記憶,池幸還沒練到那個程度,但她似乎有一點點明白孫涓涓的心情:在大汗淋漓的舞動中,人確實會忘記不開心的事情,何況,她還有機會穿上那麼美的裙子,和心儀的男人共舞。
離開劇院,周莽和池幸並列而行。池幸感覺到他想說什麼,但他一直沒開口。
路過便利店,周莽問:“還吃冰淇淋嗎?”
池幸:“不吃了,回家吧。”她覺得冷,也覺得累。回憶往事讓人疲倦、難受,她沒跟任何其他人說過自己的家事,就連常小雁和林述川也沒知道得那麼詳細。
她回想起來,總感覺是周莽注視自己的目光,向她輸送了勇氣。
……為什麼?為什麼被他看著,我就有開口的底氣?我看到他就不會再害怕嗎?
池幸打住了思緒。再往下想,實在很危險。
她回頭,周莽站定了,在不遠處。
“你想吃啊?”她笑著問,“想吃就直說,去買啊,我等你。”
“對不起。”周莽說。
池幸捋了捋頭發,秋風把長發吹亂,她才想起鴨舌帽落在劇院,竟忘記帶走。她是有些失魂落魄了,但在周莽麵前,總得維持好自己一貫的態度。
“什麼?”池幸故意裝作不懂。
周莽沒有回避,他鐵了心要在這事情上給池幸道歉:“我以前說了些不好的話,對你,還有你媽媽。對不起,我當時不知道詳細的情況,我……”
“我忘了。”池幸把鬢角亂飆的頭發彆到耳後。
周莽對孫涓涓是“壞女人”的印象,當然來自於他周圍的人。孫涓涓沒了之後,縣城裡愈發流傳著她的傳說。她勾搭男人,她輕浮浪蕩,她不守婦道,她……很壞、很壞、很壞。
而跟孫涓涓一樣漂亮的池幸,自然也要歸屬於這一行列。
所有人都盯著池幸,等待她做出和孫涓涓一樣的事情。
周莽怔怔看池幸。池幸忽然想起十三歲的周莽站在路燈下的模樣。
他眼裡有怯意,卻又勇敢魯莽,換作任何一個浸淫在那小城中太久太久的少年,池幸不會得救:所有人都知道張一筒的凶惡、張一筒的背景。少管閒事,多嚼舌頭,是那座潮濕小縣城的信旨。
唯獨是周莽。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但也不當一回事。
黃葉在夜空裡翻飛,池幸緊了緊身上的外套,笑道:“看好你自己啊,弟弟。我提醒過你的,不要喜歡我。”
出乎她意料,周莽朝她走過來了。他比池幸高,比池幸強壯,站在池幸麵前,冷風立刻繞道,吹不到池幸胸口。
“你是說過。”周莽有一雙明亮如星的眼睛,眼皮低垂時含幾分繾綣溫柔,“但我沒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