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督老師辭職了?”
“對。”牧野前輩說,“他準備結婚,跟妻子一起去北海道生活了。所以教務處會換一個老師過來替他履職。我今天和那位新老師初步聊了一次。”
社團活動結束,體育館內正在清掃衛生。從那裝置著防盜欄的高高窗戶裡,偶爾傳出跑著拖地的雜音,以及各種球落地或扔進車筐的動靜。
大多部員都走的走,散的散。
場館建築的外側,隻有牧野、社團經理小江百合與我,站在牆邊。
灰黑色的影子斜斜地被牆角曲折。我看著正在講話的前輩。紫色的,金色的,紅色的晚霞搖搖欲墜,她身後是正在下沉的失溫的太陽。
能抽空擔任新監督的老師,甚至還是在我們年段的辦公室……
我望著她的臉色,不由微微皺眉:“是根津老師嗎?”
牧野詫異道:“這你都猜得到啊,殿下?”
我:“……”
同為二年級的經理同學:“……”
百合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沉默震耳欲聾。我和她對視一秒,輕而易舉地就從對方眼裡讀出撼天動地的潛台詞——
還不如,原來那個甩手掌櫃,呢。
於是半晌,經理沉穩地吐出一聲:
“吾部,休矣。”
牧野吐槽:“能說現代語嗎?”
我忍住吐槽她倆的衝動,閉了閉眼:“前輩,根津老師跟你說了什麼?”
險些滑軌的話題扯回來。三年級主將聞言,稍一正色,直言地轉達道:“根津會把自己的理念帶到社團來。看你們對他那麼了解,應該也知道,他覺得如果不是精英,那就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百合和我安靜地聽著。
“所以,”牧野兩手抱臂,“他在了解排球部的情況後,直接跟我說,比起浪費學校的資源,還不如趁早解散為好。”
果然如此。
“什麼啊?”百合不掩敵意,又消沉地擰眉,“那家夥又在發什麼瘋?平時上課說這種煩人的話就算了……我真搞不懂。老師也是,教練也是,風紀委也是。一個個都這樣。我們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社團而已啊。”
“誰知道呢。”牧野說。
她的表情倒是平淡得沒什麼變化,說起話來也清閒,好像早已料到有這一天。
我思考片刻,問:“前輩跟他談了條件是嗎?”
“條件?”身旁的經理也扭頭看去。
牧野沒有立刻回答。
她潦草地掃了一眼體育館牆壁上渾濁的影子,再瞧了瞧我肩膀披著的,白色的並盛排球部製服外套,才麵無表情地與我們對視。
“是。”她說,“我反對解散。根津發現我不肯讓步後,也並沒有執意要對著乾。他說既然想要繼續搞體育的社團活動,那能夠打贏比賽才是重中之重。因此,為了讓我們乖乖聽話,他不介意替排球部跟彆的學校聯係——”
越過霞光的罅隙,我看見隊長平靜的、沉著的、毫不動搖的黑色眼睛。
“兩周後,我們和醜三中有一場練習賽。”
我垂在身側的指尖倏地動了動。
百合睜大眼睛,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牧野前輩多看了我一眼。但隨後,她又收回目光;放下環著臂膀的手,兩手插兜。她擋在黃昏之前,嗓音像扣殺一般重重落下:
“贏了繼續社團活動,輸了廢部。就這麼簡單。”
“維。……小維?”
“嗯?”
我眨眨眼,回過神,才遲來地發覺自己捏著筷子,一動不動有一會兒了。
家裡餐廳的燈光是偏橘黃的暖色,溫室似的,光線平鋪直敘地從容灑落。長方形的飯桌上,我的父親正坐在對座。他看著我。鏡片後的目光盛著一股柔和的忡忡憂心。
“怎麼了,維?”他問,“最近有什麼煩惱嗎?”
心緒一滯,我拖拖拉拉地歎了歎氣。
“唉呀。還是被發現了嗎……”
我伸出筷子,從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一葷一素裡夾起一塊照燒肉。放進打滿米飯的碗裡,嘀咕般苦惱道,“前幾天借出去的外語筆記,今天回家了,才發現忘記去要回來……我晚上做功課要用呢。”
肉塊裹了一層濃醬。湯汁淺淺溢開,白飯粒也掉入鮮鹹的顏色裡,香味一拌就撲鼻。
我爸擔心的神色這才平複些許,同樣夾了一筷白菜:“要給那位同學家裡打電話嗎?爸爸待會出去散步,可以幫你帶回來。”
“我就在想這個嘛。”
“怕打擾人家嗎?”
“對呀,”我低頭,搭著肉香吃飯,嚼嚼吞下,“好糾結,怎麼會忘記呢。”
爹安慰:“我也總會不小心忘掉很多事,沒關係的。”
我扒飯:“知道啦。畢竟爸爸連媽媽的航班都搞錯過,在冷風裡多等了兩個小時。”
爹無奈:“你這孩子……”
我飛快多吃兩口飯,抬起臉,朝他露出一個哼哼得逞的笑容。
這位大學教授瞧著我,也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那要打電話嗎?”
“還是不了,留著明天再補,今晚就寫點彆的吧!”
“好。”他溫聲道,“慢點吃,彆噎著。”
我很叛逆地快快吃完。
進餐完畢,一如既往地和爸爸一起刷碗;洗澡,晾收衣服,穿著長袖長褲的伊布印花睡衣,把自己關進臥室。
摁開燈。
門扉合上,在身後發出厚重的悶響。
我在原地站了十幾秒。
從房間門進來,左手邊是嵌牆的淡粉色衣櫃,前方擺著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書桌、書櫃,右手邊則是我的床鋪。桌子與床下都墊著柔軟的地毯。而在它們之間,空出來的地板,是一片隱約帶豎痕的原木色。
踏回熟悉的私人領域,我在關門之際就得以鬆懈下來。背靠堅實的房門,我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垂落,落到被居家拖鞋踩著的地板上。
木地板。
當時,我穿的是排球專用的運動鞋。
重新係好鞋帶,站起來,簡單地向上蹦一蹦熱身。開始拉伸手臂的時候,脊背忽然被一隻手掌貼合著拍了拍——但沒等我回頭,始作俑者便從後方越過我,來到眼前。
“拜托了喔。”那會兒還沒畢業的三年級隊長微微一笑,“不用在意教練的話。儘力就好。”
我挺直腰杆:“請交給我吧。”
隊長感慨:“真靠譜啊。雖然作為前輩,應該由我做好示範,當你們的後盾……但現在最能讓大家安心放手一搏的,果然還是有你在,維。”
賽場場館裡,選手們熱身練球的聲響與心跳聲一起跳躍交融。我看見燈光,明亮,熾熱,讓所有人的影子收縮凝聚在腳底。我聽見她溫聲細語地鼓勵著圍過來的隊員。
“緊張嗎?”
“還好還好。今年多了優秀的新鮮血液,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西賀,我都用不著操心了。”
“上一場已經拿到好成績,說明沒什麼不可能的。這次也加油。”
“當然!不會讓球落地的,對吧,小維?”
“這次攔網不會怕了吧?”
“絕對不會啦。”有人答道,“有西賀在,再沒辦法封殺也會儘可能一觸啊。”
緊接著,肩膀傳來輕握的重量。
“會贏的。”隊長說。
望著神色各異、卻都還算誌氣昂揚的搭檔們,那時的我露出一個儘可能燦然的笑容。
但有時,我總覺得時間太重了。
醜三中vs並盛,第二輪淘汰賽。
第一局,28:26;
第二局,25:17。
就像比賽終止的哨音嘹亮,歡呼聲在網的另一邊沸騰的時候。它如同輪胎一樣從脊梁上壓過,我隻能慢一拍地爬起身。
背後安靜得出奇。
排球不斷彈遠,撞到場館角落,被後勤人員撿起。就這麼從視線裡離開。然後我記得是隊服的衣角,運動短褲,黑色的磨損的護膝。球鞋踩著木地板。
我看到裡麵模模糊糊的一點倒影,低著頭的,看著地板的我自己。
“哎,”有誰說,“果然輸了。”
走路的聲音,拍打衣袖的聲音。
“對麵的二傳也太強了。那種發球沒辦法接啊。”
“整隊整隊。”
“待會兒陪我去逛街吧?”
“誒……累死了,懶得去啦。”
列隊,鞠躬。
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轉過身,已經走遠兩步的三年級隊長扭頭看過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寬和的笑。她說走了,維。
比賽結束就是結束,和缺少片尾曲和彩蛋的電影一樣,沒有理由停下,也連停下都做不到。
下一場要開賽的隊伍正從入場口進來,我們要出去。
隻是在走向她的背影的第二秒,有一道聲音穿過球網,硬生生地拴住我的腳踝。
“喂,8號。”
我回頭。
對麵的二傳手一個人站在那兒,手從灰白色的網下麵伸來。
我於是走了回去。
手指被緊握住的一瞬,對方說:“明年聯賽見。”
那股力道停留兩秒,鬆開。我至今卻好像依然能清楚地想起那是怎樣的接觸:皮膚溫熱,粗糙地緊貼,關節的骨骼碾壓得不分彼此。用力的,熱的,被包裹住的。
有一點痛,但並不讓人討厭的。
我看著掌心細膩的紋路,少頃又放下,在身側握成拳。
整個臥室緘默不言,高懸的天花板掛著亮堂堂的燈,動也不動地俯瞰著我。
下意識地,我看向書桌角落。
那裡空空如也。
對了。我想起來,最近用來練習的排球放在了客廳。曾經總是靜靜地躺在那的一顆,並不在家裡。
送人了。
我站著,背後是緊閉的屋門。
這是沒有彆人,隻屬於我的歸處。我能自由地想發呆就發呆,想沉默就沉默;也隻能聽見自己的衣料偶爾窸窣摩擦的輕響,聽見從喉嚨深處探出的,一聲意義不明的呢喃。
“……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