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小禾。
……官老爺說,她是流民。
過去的事情,像一團被攪亂的泥水,總是在腦子裡晃動,但怎麼也理不清楚。
她知道自己曾經有家,有一個爹,兩個姐姐。家裡的棗樹很高,小小的紅果子掛滿枝頭,娘摘下來給她吃,甜得讓人舍不得咽下去。
可慢慢的,什麼都沒有了。
她隻記得,饑餓從遠方慢慢爬到村裡。爹瘦得眼窩深陷,躺在床上咳嗽個不停。
田裡最後一小片半死不活的青苗,被大地主帶著人收走,說是“借來充作軍糧”。娘去和那些人爭,回來時頭發亂蓬蓬的,臉被扇得通紅,牙也丟了幾顆。
後來,父親實在病得起不來了。
娘說,要送大姐去換一點錢,給家裡買糧食。
大姐走時什麼也沒說,捧著一個小包袱。娘一直在門口看著,直到那輛破驢車滾起的灰塵消失在視線裡。
聽村裡的大人說,大姐嫁的是個快要死的癆病鬼。她不懂什麼是癆病鬼,也不明白大姐為什麼再沒有回來。
她隻知道,家裡越來越冷清了。
爹沒熬過那個冬天。娘哭了一整晚,第二天把門一關,說要帶她和二姐去找親戚。
她問娘去哪,娘隻說:“彆問。”
她不知道親戚在哪裡,隻記得娘一路牽著她的手,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再到更多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人越來越多,大家擠在一起往京城的方向走,有些人嘴裡嘟囔著“京城有糧”,也有人邊走邊哭。
再後來,哭聲也漸漸沒了。
娘帶著她和二姐一路走。二姐總是去和彆人說話,有時候帶回來一點東西吃,但更多的時候帶不回來。娘告訴她,二姐是在幫家裡換飯吃。
二姐也許也哭過,但她已經記不得了。
有一次,二姐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塊硬得咬不動的餅,娘看著那塊餅發了很久的呆,然後把它掰成兩半,一半塞給她,一半塞給二姐。二姐沒舍得吃,半夜也塞進了她手裡。
娘一直咳嗽,聲音和父親臨死前很像。可到了京畿,她們還是找不到親戚——路人說,可能搬走了,也可能早就被逼得破產逃命了。
娘不信,拉著她在一條又一條街上找。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腿像不是自己的了,血粘在包著腳的那塊破布上,每一步都刺痛。
後來,娘再也走不動了。
娘倒下後,二姐說,她有辦法,能讓娘活下去。接著就跑了。
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二姐。
娘醒來的時候,問她二姐去哪了,她隻是搖頭。娘再也沒有問,隻是咳得越來越厲害。
她聽見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說……說另一些身強體壯的年輕人,最近都能吃上肉了。
她不敢往下想,也想不明白。她什麼都不記得,隻知道娘越來越虛弱,幾乎連睜開眼睛都變得困難。她跪在娘身邊,卻哭不出來,隻覺得喉嚨乾得發痛。
人群的騷動、娘的呼吸聲、遠處嘈雜的腳步聲……所有的聲音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她聽不清,也不想聽。
直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
她太餓了,耳朵嗡嗡作響,根本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隻隱約覺得,是個女人的聲音,年輕又柔和。
她抬起頭,看見一個女人半跪在自己麵前。她穿的簡樸,但料子一看就是貴人家的。
女人的臉藏在帷帽的陰影下,小禾看不太清楚,隻覺得有點像大姐。
“你從哪來?你叫什麼?這是你娘嗎?”
聲音又傳來,清晰了些。
不是大姐,她意識到。大姐從不穿這麼貴氣的衣服,更不會這樣溫柔地說話。她呆呆地看著她,視線遲鈍的挪開,幾個看起來像是她隨從的男子站得很近,眼神戒備。
他們其實用不著戒備。
周圍沒人敢直視他們,有一小部分人畏縮著後退了幾步,而大多數人連動都不動,隻是木訥地盯著空氣。
她聽說過,貴人會拿窮人祭天,祈禱來年風調雨順。
直到這時,她才終於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應該回答。她的喉嚨動了動,費力地擠出一個字:“是。”
貴人耐心地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從哪來的?”
小禾看著她,空白的腦袋終於慢慢有了聲音,像被堵住的河流開始鬆動了一樣。
她死死盯著娘那張灰白的臉,過了許久,才乾癟地問:“你能救救我娘嗎?”
楚映昭的目光從小女孩轉到她腳邊的女人身上。
那是個瘦得幾乎隻剩下骨頭的女人,蜷縮在一塊破爛的麻布上。嘴唇乾裂發黑,雙眼緊閉,胸口一動不動。
即便不懂醫術,她也能看出,這女人已經死了。
死因不是單純的饑餓,還有疾病。
人群中,那些瘦骨嶙峋的臉上,大多帶著潰瘍和紅斑。咳嗽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腐敗的味道。
答案顯而易見:瘟疫。
大災必有大疫,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楚映昭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她看著麵前的小女孩,儘量放輕語氣:“你願意跟我走嗎?”
小女孩茫然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她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艱難地開口:“能……帶上我娘嗎?”
楚映昭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帶。但你和你娘要分開。你跟我走,你娘由這幾個叔叔帶去治病。”
小女孩的眼神空洞。她像是完全無法理解,又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半晌,她握住女人的手,輕輕喊了一聲:“娘。”
然後,她抬起頭,輕聲說:“我跟你走,大人。”
楚映昭心口一堵。她沒再說話,而是從暗衛帶著的包裹中,取出一塊乾淨的布,接著輕輕係在小女孩的口鼻上。
“走吧。”她低聲道。
女孩木訥地點了點頭,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跟在她身後。
暗衛自然不需要更多指示,有兩人沉默上前,將那具屍體用麻布裹住,抬了起來。楚映昭知道,等她離開,他們會把屍體埋在附近。
周圍的流民騷動了一陣,有人甚至悄悄站了起來。一個瘦的像骷髏的男人遲疑著走近了兩步,又停下。他喉嚨裡發出“咕嚕”一聲咽口水的響動,但很快,他就縮回身子,垂下眼,退回了原位。
貴人的東西,誰敢動呢。
他們都被馴化得很好。
小女孩走得很慢,步伐踉蹌,每步都像要摔倒。
但她還是保持著安靜,甚至並不出聲詢問此行的目的地。
楚映昭偏頭看了她一眼。
消瘦,沉默,寡淡。
在沿途散落的流民群體中,那些為數不多活著的孩子,幾乎都是這樣。
他們隻是遊戲為了烘托亂世氛圍,而成組堆放的相似數據罷了,楚映昭想。
這是一場遊戲內測,所有nc行為都隻是算法生成的,而我是遊戲玩家。
她想起昨天的登基大典。雕梁畫棟的金鑾殿,耀眼的金光籠罩在她周身,群臣叩首,樂聲悠揚。
精致的建模、恰到好處的配樂、還有人性化的角色ai,這才是遊戲的賣點。玩家是來享受皇帝待遇的,對吧?
可當她站在這裡,目睹這些流民疲憊的身影、聽到那些哀嚎和喘息時,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服從之前的邏輯。
女帝垂下眼,輕輕歎了口氣。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小小的女孩,蹲下身,伸出手將她抱了起來。
太輕了,像一把被風抽乾了水分的骨頭,空落落的。但與此同時,似乎又有某種難以忽視的重量,驟然壓住上了她的臂膀。
女孩很安靜,沒有任何掙紮,隻是乖乖地靠在她肩頭,像一隻蜷縮的貓。
女帝於是沉重的、壓抑的,歎了第二口氣。
“叫一隊人過來,都做好防護措施,再挑幾個清醒能動的出來幫忙。先把附近區域清理一下,設置臨時隔離點,重症集中安置,限製人群流動。”她對影道:“標記一下附近的取水點,儘快彙報給我。”
影微微頷首,迅速融入混亂的人群,消失不見。
齊望竹站在不遠處,他神色有些複雜,半晌才低聲問道:“大人,接下來……”
楚映昭垂眸,輕輕拍了拍孩子單薄的脊背。
“去糧倉。”她平靜道,“我要親自確認,還有多少存糧。”
夜風夾雜著潮濕的涼意,吹拂過女帝的臉頰。她翻身下馬,踏在泥地裡,抬眼看向前方的建築。
夜色如墨,糧倉矗立在昏暗的月光下,厚重的磚牆和木門,在寂靜中透出淡淡的壓迫感。
流民散布在遠處,像饑餓的狼,卻始終不敢靠近。大門上方掛著幾具破破爛爛的屍體,鬼影一樣飄蕩。
她微微皺眉,目光掃過倉門前的守衛。
四名守衛穿著簡陋的甲胄,表情木然,目光呆滯,幾乎靠意誌在勉強支撐。
“什麼人?”一個守衛抬起頭,勉強打起精神,語氣中帶著些許警惕。
他快速上下打量了一眼楚映昭:衣料柔軟昂貴,剪裁得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楚映昭並沒回答,而是轉頭,看向身後。
齊望竹整理了一下衣袖,穩步走到守衛麵前。
他拿著一份折疊整齊的文書,遞到守衛麵前,道:“我乃禮部主事齊望竹。此番前來,是奉陛下口諭,視察糧倉情況。”
守衛伸手接過,卻沒有急著打開,而是皺眉思索了片刻,轉頭和同伴小聲嘀咕起來。他們說得含糊不清,但楚映昭能聽到幾個關鍵詞:“禮部……這麼晚……張大人……柳大人……”
片刻後,他回過頭,把文書遞回去,語氣僵硬而謹慎:“不行。張大人有令,誰都不許入內。”
楚映昭微微眯起眼:張大人是誰?柳大人又是誰?
齊望竹不動聲色,但語氣加重,驟然多了幾分威嚴:“陛下的口諭都敢抗,你們的大人比聖上還大不成?”
四名守衛頓時僵住,麵麵相覷,顯然在衡量齊望竹的官職和自己主官的命令。許久後,其中一個守衛抬頭,語氣小心翼翼:“大人稍等,我去通報。”
片刻過後,隻聽側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男人走了出來。
他身材不高,腰杆卻挺得筆直,走路的步伐帶著一股有條不紊的沉穩感。且衣著乾淨整潔,雖有些疲態,但目光清明沉靜。
他先是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楚映昭,目光帶著些許審視,卻沒有露出任何敬畏,接著便向齊望竹拱手行禮,道:“大人深夜來此,有何貴乾?”
楚映昭並不在意他的態度,隻是有些驚訝:深更半夜還在崗,要麼是忙著貪,要麼是個難得的好官。
想到這,她順手點開係統界麵:
【張延禮,京畿孟遠倉主簿。忠誠:25,才能:86】
……多少?!
女帝飛快地關上了界麵,接著再次打開,嘗試刷新係統,或者刷新自己的認知功能。
兩組數字不置一詞,隻是平靜地躺在原本的位置。
八品官。看倉庫。
但才能86。
沉重感驟然減弱,她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看向他,目光是從未有過的火熱!